無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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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夜(小說)

(2008-09-08 21:37:55) 下一個
文/葉子(此葉子非彼葉子也)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我正衝著滿衣櫃的衣服發呆。

一套套看過去,不是深藍就是純黑純白,長衣短裙,各各風姿綽約,卡門莫夫,秀蘭寶姿,每個牌子都是有來曆的,卻一律是嚴陣以待一絲不苟的辦公室氣氛。

手指撫過,我甚至能觸到談判桌的冰涼,團團繚繞的煙霧,寸金不讓的唇槍舌劍┅┅罷罷罷,今晚情形特別,我可不想再把自己套進“戰服”。

從梳妝台前抓起手機,一掃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我不由歎口氣,今天又別想消停(輕鬆)了。我撳下通話鍵,“拜托啊,陶老板,今天是什麽日子?本世紀最後一個情人節,你都不讓我好好過!什麽事快說!”

陶戎是我的頂頭上司,美國瑞門公司駐中國首席代表,我是他手下金牌業務經理。對外我自然給他中規中矩做足麵子,私下裏可就從不客氣。衝我手上舉足輕重的業務量和客戶關係,他叫我老板的心都有。況且我料定他此刻有要事求我。

果然陶戎在電話裏上氣不接下氣,“我知道,王優,大小姐,不是大事我怎麽敢在今天麻煩你,救急,救駕,重七針粉製劑機的合同修改┅┅”

“用不著跟我廢話,合同最新版本都在計算機裏,你就直接報給美國嘛,正好趕得上進他們星期一的日程表。別來煩我!你反正孤家寡人,正好在辦公室殺時間,我今天晚上有約。”話雖這麽說,我把手機夾在肩頭,匆匆從衣架上扯下一套黑絲絨長裙。長袖,緊湊自然的腰身,領口翻成一道小小的披肩,恰到好處露出肩頭。胸前佩一個光華奪目的鑲水鑽花飾。這套衣服穿到辦公室去趕文件是有點過分,配今晚的宴會還壓得住陣角。

“可是價格條款從CIF變FOB,必須加特別報告,除了你,我還能找誰?”

“你怎麽總在這種倒黴時候想起我?”來氣歸來氣,工作的事不能兒戲。我埋頭在首飾盒裏找耳環,一隻已經在耳朵上了,另一隻呢?

“唉,王優,王優,我急得頭發都白了,你再不來,我今天隻能從窗戶跳出去┅┅”陶戎的拿手戲就是軟磨硬泡,整個人從外到裏沒一分棱角,配上無處不在的“門檻精”,明證他的上海商人出身。跟他上談判桌打配合,常常是我橫眉立目衝鋒陷陣,他婉言好語連哄帶騙,這種非常反串倒常常出其製勝。

“好了好了,二十八分鍾內我到辦公室,下午六點,也就是美東時間十四日清晨五點之前,全部合同文本加特別報告,以你的名義發往美國,行了嗎?”說話間,我人已經在門外了。

陶戎顯然大鬆口氣,隔著電話我都能看到他眉開眼笑,“我就知道王優你肯定救我。”


電梯門剛一打開,我幾乎是推著陶戎衝了出來,嘴裏催著∶“快點快點你倒是快點啊!”陶戎挺著已經發福的肚子,兩手滿滿抱著手提電腦和文件,被我催得氣喘籲籲,“王優王優你悠著點,門衛還以為你在電梯裏抓著流氓了呢!”

我用文件夾像槍一樣頂著他後腰,直把他逼著一路小跑進了他那輛火紅色“高爾夫”,像剛打劫完銀行似地逃離現場。北京城已一片華燈。

“這會兒往香格裏拉飯店開,三環堵得死死的,你那位可得多等會兒了。”果然我們很快陷入凝固的車流,動彈不得。我絕望地看看窗外,倒在座椅上閉起眼,眼前還是亂飛的數字和英文。

“哎王優,今天跟你共度春宵的到底是哪位啊?”因為順利完成工作,陶戎滿心輕鬆,開始貧嘴。“別藏著掖著的,至少讓我見識見識是何方神聖,好家夥,不聲不響把我們王優套上了,哎我一會能見著他嗎?”

我翻下車窗頂上的小鏡子,小心翼翼塗口紅,“瞎猜什麽啊你,我去參加恩加的招待會。”

陶戎的眼睛立刻圓了,“恩加?他們幹麽請你?我知道今天恩加辦年會,老武他們都去,可都是他們醫藥口的人。韓念第一年做首席代表,今天肯定出足風頭。”

恩加是做藥品藥材代理的英國公司,我們瑞門則做製藥機械。恩加最近出人意料地接連拿下幾個頗受囑目的大項目,所以它和它的新任首席代表韓念頓時成了這一行中的熱點。

陶戎虎視耽耽∶“王優,你是不是收了恩加的請帖沒給我?”

我白了他一眼∶“誰像你呀,見著有宴會的請帖就揣起來。恩加根本沒給我們發。我跟韓念是大學同學。”

“真的?哎你知不知道韓念跟尤傑有一腿,所以尤傑走了讓她當首代┅┅”他後麵的話是被我憤怒的目光瞪回去的。

我呼一下坐起來,臉都氣白了,“你們怎麽都一個德行?你們業績好就是精明能幹,女人業績好就是裙子容易脫!別讓我說出好聽的來!”

“別,別這麽大火啊,我也是聽說。”陶戎偷看我的臉色,“看來你們還真是同學。”



我和韓念是大學同學,同班,同屋,同床(我下鋪,她上鋪)。韓念純粹在驗證“女人是水做的”,我卻在驗證“玫瑰總是有刺”。天差地別的兩個女孩子,沒有道理地好得如影隨形。

一年四季衣裳是各種各樣的白,像剛從瓊瑤小說走出來,韓念安安靜靜念著全優的書,脈脈含情談著戀愛,校園裏什麽風潮都在她身上不留痕跡。每逢我風風火火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爬到她的上鋪,嘰嘰喳喳報道大大小小好好壞壞的事情,她看著我靜靜細細地聽。在她水一樣的目光裏,我心裏的淤積像洗過一樣。男朋友廖雲濤一定迷死她的眼神,才對她愛不釋手。

我則身兼校內校外不知多少職務,整天像隻忙碌的大鳥飛來飛去。文學社話劇團排球隊辯論賽,哪兒都沒我不行。考試成績必須名列前茅,一等獎學金必須有我,否則老師跟輔導員就得守在辦公室裏等我輪番轟炸。談起戀愛來立刻水深火熱,天天要等馬車變了南瓜才往回走。女生宿舍自然早就大門緊鎖,不怕,韓念肯定在打著手電看書等我。兩長一短的口哨聲響過,穿白睡衣的韓念溜到一樓走廊盡頭,從裏麵打開鐵窗,含笑拉我進來。那情形,像一幅畫,多少年在我的記憶裏如新。

畢業眨眨眼就到了。不到半年我就從中國銀行結匯處辭職,擠到韓念的單身宿舍重新成了室友。韓念順理成章嫁了廖雲濤,安安份份在商業部計劃司作著小職員,三天兩頭拎著單位裏發的雞鴨魚肉回家給我煲湯。那時廖雲濤已經在美國念經濟學碩士,寫信回來警告我們倆不要發展成同性戀。

“同居”的日子過了幾個月,韓念飛去美國作陪讀夫人。我剛換到第三家外企工作,沒法送她。估計載著韓念的飛機起飛的那一刹那,我躲進洗手間淚流滿麵。

再見韓念是一年以後。

我作為瑞門的業務代表陪同國內用戶赴美國技術考查。因為事先沒法確定時間,直到星期六我住進韓念所在城市的旅店,才撥通她的電話。

第一聲我就聽出韓念的聲音,還帶著哭腔。

“嘿,怎麽了?廖雲濤吃錯了什麽藥,敢欺負你?”我跟韓念通話,從來像不曾分開過。

“王優!你出什麽事了?現在是你那邊早上五點啊!”她以為我在北京。

“沒那麽遠,我在┅┅”我翻旅館指南念出地址,“我帶了一群農民來考查,明天下午走┅┅”

電話裏韓念怔了一下,旋即放聲大哭,嚇我一跳,“幹嗎這麽激動?不想我來呀?”

半天才聽見哽哽咽咽的聲兒,“┅┅沒事,我┅┅我太┅┅太高興了,感謝主,感謝主,我太高興了┅┅”
我更糊塗了。什麽時候她嘴裏換上這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了?資本主義國家專會拿宗教作精神鴉片迷惑人。這韓念初來乍到,抵抗力不強,革命意誌軟弱,給傳染上了不是!

一個小時之後韓念從一輛麵目斑駁,渾身亂響的車裏出來,還掛著淚珠,卻一臉的喜出望外。

“哎別這麽氣人啊,你這麽好命的人還整天哭哭啼啼,我們還活不活?”我被她一把摟住不撒手,隻好對跟在後邊的廖雲濤做了鬼臉∶“說吧,怎麽惹著她了?”廖雲濤也是大學裏一塊經風曆雨過來的同學,我跟他熟稔勝過家人。

“你問她!還大學生呢,跟沒文化的老太太一個水平。”廖雲濤還氣鼓鼓的。這美國飯吃得他脾氣跟膽子都見長,從前他哪敢這麽跟韓念講話?

原來韓念一到美國就參加了一個華人基督教會,越迷越深,廖雲濤的話,“還真當真了!”不僅什麽查經班禱告會讚美詩一個不拉下,還要正式接受洗禮。明天就是這個隆重的施洗儀式。廖雲濤對此嗤之以鼻,韓念堅持這是跟結婚典禮一樣重要的人生大事,自己的丈夫此地唯一的親人若不出席,萬萬不可。

於是直吵到廖雲濤拍桌子大喊(我料他也就這麽大本事),韓念哭濕第三張紙巾,而我,就在此時打來電話。

我自認為是個從天而降的和平天使。

“所以,一定是上帝聽了我的禱告,把你送來的。我丈夫不去,我最好的朋友在我身邊!多棒!真是感謝主!從中國把你送來!就在我受洗的前一天!他連時間都不差!”

我本想說我是為了九百四十萬美金的合同來的,看她激動不已,暫且咽下這話,轉問廖雲濤∶“哎,信這個基督教,要花錢嗎?”

“不用花錢呀。按他們規矩要交收入的十分之一,叫奉獻。她又沒收入,我還等著別人給我奉獻呢!”

“這就是你不對了。”我擺出思想輔導員的架式,像從前每次他們倆鬧小別扭時一樣,“又不花錢,你幹嗎不讓她去解解悶?她又沒班上,又不會開車,又沒有朋友,給你陪讀像坐牢一樣,在家閑出病來不又得花錢嗎?”

“這不是錢的事!”夫妻倆同聲喊,顯見著是兩口子。

然後韓念看定我,“王優,你越來越像一個商人了。”

“我就是一個商人。”我淡然看著依然一塵不染的韓念,忽然什麽也不想說。所謂命運,是不是有慣性?冰清玉潔的韓念,在何時何地都可以有一份恬然安適的日子,可以清心靜氣談宗教信仰,精神寄托。而在商場腥風血雨中鏖戰不已的我,那一種重重風塵之下的無奈疲憊,那一種違背己心的生存空間中的迷惘神傷,又何以訴說,何以寄托?

當晚自然住到韓念的“寒舍”去。小小的兩間公寓,簡單到極限的家俱,據說大部分是撿來的。書到處堆在地上,唯一的桌子剛被廖雲濤拍壞,咧著嘴站著。高矮胖瘦不齊的椅子們都套上白地小藍花布做的罩,這布還是我跟韓念一塊在北京東四買的呢。

韓念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甜滋滋哼著歌,廖雲濤湊在她耳邊說悄悄話。一切如我想像,小兩口在過著物質清貧而感情依戀、精神富足的日子。

廖雲濤給我倒茶來,語帶歉意∶“條件太差,委屈你了。再過一年半我念完書就好了。”

“現在就挺好,韓念很快樂,看得出來,這比什麽都難得。什麽時候要孩子啊?”

“你看,我們現在哪還敢添張嘴?下學期我要是拿不到助教獎學金,韓念就得去打餐館了,難為她。我盡量再打一份工,不想讓她去餐館,太累。”

“哎我跟你說,缺錢不許瞞著我,我現在也在掙資本主義的錢了,資本家待我還不錯。”

“不用不用,王優你這幾年一個人闖,也夠不容易的。”

“那是我的命,慣了。韓念可不是受這份苦的命,你可要好好寵她。委屈了她你別回北京見我!”

嘴上逞著強,我的眼睛卻有點酸,忙轉頭去看牆上的照片。

婚禮上的他們倆手牽手,幸福得不像在人間。大學時代的我和韓念在照片上凝眸微笑,我知道這張照片背麵有一個男孩挺拔的字跡:M大的紅玫瑰和白玫瑰。我倏地收回目光,轉身進了廚房,“別忘了給我做糖醋丸子,從韓念走以後我再沒吃過!”

晚上廖雲濤自覺地卷了被子去睡沙發。我和韓念嘰嘰咕咕聊到半夜,像無數個大學時代的夜晚一樣。

“王優,他,”黑暗裏韓念欲言又止,“他也來美國了,在替他嶽父打理這邊的生意┅┅”

“誰呀?”

“別跟我裝糊塗!”

“我不想知道。我不認識他。”

“王優┅┅”

“我困了。”我真的翻個身。

“我明白你,王優,真的,還有誰比我更明白你嗎?”韓念從我背後摟住我的肩,一下一下撫著我的頭發。我心頭一酸,那年,我看著那個刻骨銘心愛著的人從我麵前走開,再不回頭。一言不發,也不落淚,隻是拿起剪刀,狠狠剪斷了留了多年的長發。韓念站在我身後,也是這樣,摟著我的肩,臉貼在我的頭發上,默默流淚。

風中絲絲縷縷飄散的,女孩在青春歲月裏全心嗬護的美麗長發啊。

“我知道你好累好累,別撐下去了,你撐不下去的。王優,聽我說,沒有人能擔得住生命的重擔,但是主耶穌會替我們擔。這世界有一位神,他在那裏,替了我們的罪,救我們,愛我們,安慰我們,帶我們去天國。除他以外沒有真愛,沒有解脫,沒有拯救。王優,信主吧。我每天都在為你和雲濤禱告,盼望你們信主,隻有你們在主的手裏邊,我才放心。王優,你好孤單好辛苦,王優,忘憂吧,隻有在天父上帝的愛中,你才能真正地忘憂啊┅┅”

成串的淚水從我臉頰滑落。王優,忘憂,隻有韓念和他這麽叫我的名字。在多少精疲力竭的時刻,多少孤枕難眠的深夜,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輕輕,輕輕呼喚,忘憂,忘憂┅┅從黑夜深處,從記憶深處。

注定無眠的一夜。有什麽溫暖的東西,從我堅硬封閉的內心深處,輕輕劃過。是什麽?是韓念的神嗎?

觀看韓念受洗,是我第一次身處教堂。十字架,讚美詩,禱告,見證,當一身白袍的韓念在眾人的歌聲,掌聲,讚美聲中,從水中緩緩站起,我仿佛又看見大學時的韓念,一身白衣正打開宿舍的窗伸手拉我進來,她的手好暖┅┅

我仿佛又看見我們四個人在雪地裏鬧成一團,廖雲濤把韓念跟雪人一齊按到雪裏,而“他”則緊摟著我,逼我說愛他,我笑,就是不說。他把雪球逼近我,卻趁機印下深深的一吻┅┅

我們合力在雪地上寫下四個人的名字,畫一顆大大的心圍住,四個人歡呼著撲進去┅┅

漫天飄飛的雪花裏,他大喊,嫁給我,王優,嫁給我┅┅

我靜靜地久久地坐在教堂那並不很舒適的長椅上,陷於久違的溫情。在這裏我不必在十足的職業性笑容背後荷槍實彈。在這裏有一份實實在在的平安喜樂,從人們真實自然的笑容和眼神中流露。但是,我在想,這畢竟是在物質和精神都極度豐富自由的國度,換到我的生存環境中,這些人還能持守這樣的笑容嗎?

“糟了!”我忽然想起,在下午起程前我必須帶中方考查團成員去采購。要緊的是在合適的時機把美金塞進他們各人的腰包,彼此心照不宣。若沒有足夠的技巧,這就叫行賄,我也就不是瑞門的金牌經理了。

趕緊拉了濕漉漉的韓念就走。她失望地大叫,我們的牧師還等著跟你談談呢。

我頭也不回,好好好,下回,等我掙夠一百萬美金我來付錢聽他講。

在機場送我時韓念又哭得天昏地暗,抱著我說,我不放心,我不放心你。我調動全部本事掩飾傷感,哎別哭了別哭了,在我的客戶麵前破壞王經理的光輝形像。你不放心我什麽呀。我天天與狼共舞,早就刀槍不入了。倒是我不放心你啊,本來就沒見過狼長什麽樣,這會兒又入個什麽教要學著當羊,那狼真來了你怎麽辦啊?廖雲濤你快把你老婆抱走,輕點兒嗬,她是易碎品。

匯入人流前我又忍不住回頭,韓念伏在廖雲濤肩上哭得像個小孩子,廖雲濤低頭安慰她,勉強抽出一隻手衝我揮揮,“王優,自己保重啊!”

我的眼淚又不大聽話,趕忙跟客戶攀談,笑容可掬。

到底是誰更有理由哭出來呢?



斷斷續續的電話鈴聲。

┅┅累,我好累,全身說不出來的疲倦,不能再喝了,可是杯子又倒滿了,他,他離我那麽近,伸伸手就可以碰到,卻轉身離去┅┅我拚命睜睜眼,伸手摸電話,見鬼,天還沒亮呢。

“Hello!”我估計是美國總部的人又忘了我的時差。

“王優,你醒了嗎,是我,對不起┅┅”猶猶豫豫的聲音,且電話裏一片噪音。

“沒醒!你是誰呀?在什麽鬼地方?”我頭隱隱作痛,太陽穴突突直跳,昨晚被山東兩個客戶拉著拚酒,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的家。

“王優,我是韓念,我在機場,剛下飛機。”

“肯尼迪機場?你又跟廖雲濤補過蜜月去了?”我仍舊迷迷糊糊。

“我在北京機場,一個人。”

“廖雲濤呢?他放你一個人回來省親不怕你讓人拐跑了?”電話裏仍然亂糟糟的,但下麵的話還是傳了過來。

“王優,我,我跟廖雲濤剛剛辦完離婚手續。”

“喂喂,這死電話串線了,你什麽?”我清醒了一半,可我希望還在做夢。

“我跟廖雲濤離婚了。我一個人回北京來了。你能來接我嗎?”

這回我徹底醒了,“在那兒等著別動,我就來。”

我在淩晨的街上攔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一路上腦子裏像開了鍋。怎麽會?怎麽可能?韓念和廖雲濤,他們的故事是一個不受塵世幹擾的愛情童話,這年頭離婚不是新鮮事,可發生在他們身上就不可置信。廖雲濤得了絕症,不想讓最愛的人心碎,所以就離婚?

天哪,韓念得哭成什麽樣?

我魂飛魄散地撲進機場大廳,一眼看見韓念,靜靜坐在椅子上,腿前小小兩個箱子,跟當年從北京走時一模一樣,甚至身上還是一樣的淺藍襯衫牛仔褲,身邊沒了廖雲濤,她顯得那麽弱小無助。

我走到她麵前,心裏一陣陣疼。她臉瘦了一圈,蒼白不堪,眼睛顯得格外大,卻沒有一滴淚,清澈依舊中有一絲我不熟悉的堅忍。

我慢慢蹲下來,兩手環住她,不知所措地望著她∶“怎麽了?”當年我得知他要走,跑到湖邊大哭,韓念也是這麽蹲在我跟前,用眼睛問我,怎麽了。

“我很好。”她居然還朝我淺淺一笑,“回來了。回來找你。回到北京有王優我就不用擔心了,是吧?上帝特別厚待我,總是把你送到我身邊。”

“真離婚了?不是跟我開玩笑?不會是廖雲濤正藏在哪兒,把我逗哭了,他就哈哈大笑著出來了?”

“你要看我的離婚文件嗎?”

“廖雲濤怎麽了?快死了?”

“別瞎說。他挺好,他,他快要結婚了,他們相愛很久了,他,快要當爸爸了。”

我直勾勾望著她,彷佛要逼她承認在跟我開玩笑,怎麽回事,廖雲濤嗎?這世界怎麽了?韓念的神幹什麽去了?讓這種事發生?發生就發生吧,為什麽是韓念?

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下跪到地上,“他,他們,怎麽都這樣┅┅他們怎麽忍心這樣┅┅他們對我這樣也就罷了,怎麽能對你┅┅”

韓念一手拎箱,一手領著呆如木箱的我離開機場,不知我們倆誰來接誰。

在回程的車上我才蘇醒,迅速恢複常態。

“現在怎麽打算?”

“不知道。不回去了。”

“告訴家裏了嗎?”

搖頭。“慢慢說吧,不想把我媽嚇出病來。”

“住我那兒,沒辦法,咱倆命定得同居。商業部還回得去嗎?”

搖頭,“都辭職兩年了,我的檔案在哪兒都不知道,當初以為不回來了。”

“你在美國拿學位了嗎?”

搖頭,“家庭管理,還有美國小學生水平的英語,算嗎?”

我又恨又心疼地瞪她一眼,兩手空空,她就敢這麽回來。廖雲濤廖雲濤,你知道你把韓念逼到什麽樣的境地了嗎?

不過也沒什麽可怕的,這點事搞不定,我的王字倒著寫。嘻,其實還是王。

我理一理思路,開了手機,一路按下一串號碼。

“尤傑在嗎?”

“尤經理在開會。請問哪位?”恩加的秘書擋駕。

“王優找他急事,請快點。”我毫不客氣。尤傑苦追我多時,除了釘子沒碰著別的,若不是為韓念,我會給他打電話?

尤傑倒是很快出現,“王優!什麽風把你吹來?”有驚喜的口氣。

他和我的時間都用美金計算,我省去寒喧。“西北風。我問你,你那裏新開辟的試紙試劑分部,負責北方銷售的業務經理要職,是不是還空缺?”

“那要看誰想來了。”這小子滴水不漏,“總部對這塊市場很看好。是你王大小姐屈尊,當然空缺。”他已經不掩飾笑意,“陶戎拿刀找我拚命也頂得住。”

“當然不是!”我忽然想起此刻是我求他,立刻換出另一副口氣,“不過,也差不多啦,幾乎跟我一樣,你答應了我就告訴你是誰。”

“唉,王優,我真在開會,別拿我開心。”

我想起剛剛打他手機沒開,看來真是有要事,趕緊問:“是在談判嗎?”我們這一行的人上了談判桌,家裏著了火都不能叫他下來。

“沒有,就在討論誰上試紙試劑。說吧是誰想來。”

“我姐。她剛從美國回來,英語比美國人還地道,推薦給你我都覺得可惜。”

“那你就留著推薦給別人吧,謝謝你高看。”

“尤傑!我求過你別的事嗎?”

“不是,王優,我要的是來了馬上能上前線的,你給我弄個女的來┅┅”

“我是不是女的,去年的業績,你有我高嗎?你現在給陶戎打電話,拿兩個男的換我,你問他幹不幹?”

“你不一樣。要是你來我自然鼓掌歡迎。”

“你這個笨蛋!我姐去了不等於我去了一半?各省醫藥管理局的關係,你花多少錢能搞到?我送上門來白給你幹,這個賬你算不過來?”

電話那頭沉吟。我知道尤傑不能不動心。我的關係雖然主要在製藥機械方麵,計委和醫藥審批部門也是要關照的,他清楚我的實力。

“讓我考慮考慮。”

我熟悉尤傑的風格,這就是他答應了,我趁熱打鐵,“今晚在Friday我請客,順便你跟我姐見麵談定,就這麽著吧。”

“我拿你沒輒,你說了算吧,哎她的人事關係┅┅”

“讓你們秘書去搞定。我跟你說啊,工資你看著辦,一半美金一半人民幣,美金少於六百你好意思跟我提嗎?”

“王優,你利害,就憑你,陶戎叫苦說每個合同你們隻拿一個點我根本不信。”

“我也不信。好了你忙去吧。晚上八點見。謝啦!”我笑吟吟收線,轉向韓念,“回去給我睡一天,把時差倒過來,晚上見你們老板。下禮拜上班。”

“這麽快?我┅┅”

“這個位子有八十個人在虎視耽耽,可沒人求著你去!”我看她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心疼了。商場上的崢嶸黑暗,我尚且遍體鱗傷,放韓念進去,她受得了嗎?

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這世道有多少紅顏弱質在血淚拚殺,是為了那一種所謂的事業成就嗎?淡妝掩飾的憔悴後麵,有多少男人轉身離去的背影?怪不得如今的眼線筆必須做成防水,每個白領麗人都練就偷偷擦眼淚的本事。而在累累業績之後,永遠有人津津樂道你上了客戶的床。

“再說我也不想讓你閑著發呆,溫習沒好的傷口。趕緊進入工作狀態,你就沒工夫當林黛玉了!工作者是美麗的!”

“我,我行嗎?我什麽也不會┅┅”

“我剛進去的時候,還不是跟你一樣。現在你看我,不是還活著?你要去的恩加是英國排名前十位的大公司,醫藥保健品在國內市場很好。好好幹吧。尤傑人不錯,放心,他不敢欺負你。”

“我給你添麻煩了是不是?”

“哪兒的話。追我的人有一個班哪,他連班副都算不上。你不喜歡這兒我再給你換一家。有我呢,你死不了。”

“王優,”韓念摟住我的肩,從見麵後我第一次看見她眼裏有淚光,“謝謝你。”

“別,謝你的上帝去吧,咱倆誰跟誰。”我推開她,隻為找機會自己擦眼淚。

“是的,我感謝主。”

我轉頭向窗外,任眼淚流下來。她的肩那麽柔弱,我的肩也已不堪重負,可我們隻有把兩隻纖手握在一起,朝著未知的路走下去。

多麽渴望有一雙手扶持我們!

車載著我們,如一葉漂搖的小舟,匯入北京茫茫的車流。



車繼續穿行在北京的夜色中。香格裏拉飯店已在眼前。

“嗨,發什麽呆呢?”陶戎在我耳邊喊,“我千呼萬喚你都不答應。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我回過神來,“你說什麽呢?”

“帶我去恩加的招待會吧,今天這麽萬家團圓的日子,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回家吃方便麵?”

“我忍心。你老婆跟女兒在加拿大,隻等拿了綠卡你就去團圓。我還沒人等呢!你還知道今天萬家團圓,是誰拉我到辦公室替你趕活兒?”

“你要帶我進去為難就算了。”

“別跟我玩這套激將法。”我看看陶戎,他也不容易,老婆帶孩子遠在加拿大坐“移民監”,剩他一個人在這邊保證供給。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打點四麵八方的關係,都是爺爺。我急了還可以威脅他撂挑子,他在外邊受了氣隻能回辦公室踢沙發,使得他右腳的皮鞋和會議室沙發的裏側總是先壞。

我歎口氣,“走吧,下車。”

“哎我們沒有請帖,人家不讓進怎麽辦?”

“韓念會要我的請帖?笑話。”我帶著他直接往觥幬交錯的牡丹廳走,“我的名字就是請帖。”

話音剛落,一個身著紅色晚裝的年輕女孩從門裏迎出來,笑容可人,“請問是王優小姐嗎?”

“是。”

“歡迎王小姐,我們韓經理特意讓我在這裏等您,我叫李亦柔,是剛剛到恩加實習的。請這邊。”

“你見過我?”

“久聞大名,今天才有幸見到。”小丫頭很會說話,“我們韓總說,長得比鞏利漂亮,氣質像戴安娜的就是您。”

陶戎哈哈大笑,“那我隻好自我介紹了,我叫查爾斯。”

我們隨李亦柔走進宴會廳。晚會已經開始,大廳裏滿滿的人,杯盞燈燭輝映,華服禮裝眩目。環視四周,多是做醫藥代理的外企員工和他們的家眷。一眼看見遠處的韓念,她穿一襲銀白色無袖無領長裙,線條簡潔,別有一種高雅,長發高高盤起,幾縷發絲婉約垂於耳邊,全身上下除一條細細白金鏈墜的十字架別無飾物,這枚十字架從沒離開過她。她正被兩個人圍著講話,留意到我,淺淺一笑,微微舉舉手裏的酒杯。

我朝她點點頭,看陶戎一眼,“餐桌在那邊,從現在起我下班了,你別理我啊。”

“我還等著你把我正式介紹給韓總呢。別說我結婚了。”

“做夢去吧。”我轉身就走。

正向韓念的方向靠近,一個人穿過人群擠到我跟前,酒氣直直撲上麵來,“哈哈,王小姐,稀客稀客,沒想到在這遇見你┅┅”

又接連碰上好幾個熟人閑聊寒喧,全是廢話,待我好不容易走到韓念身邊,已經累得不想開口。她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手裏裝樣端個盤子,一口也顧不上吃。

“你最近在忙什麽?我們多久沒見了?我在手機裏跟你說一分鍾話的時間都沒有。”她假裝忿忿,壓低聲音埋怨我。

“別提這事了,在重七項目上我得搭進去半條命。明天咱倆一塊過大年夜啊,我跟你聊一晚上。拜托現在給我找點吃的去吧,我都餓暈了┅┅”我忽然直直盯住她背後,手掩口驚呼,“天哪,李亦剛!他怎麽在這兒?”

沒錯,李亦剛,重七項目買方代理的談判主力,我幾年的商務經驗裏極少碰到的強勁對手。他代表買方對我們步步為營,節節壓價,我戰無不勝的幾個小伎倆在他的不動聲色中一一化解,直到把瑞門和另一個賣家愛明克都逼到了價格底線。照此趨勢,他會贏一個精彩的回合,而無論我們和愛明克誰簽到合同,利潤都是可憐的。我們一直想方設法約他私下見麵,想達成“桌下交易”,都被他婉拒。

而眼下,他就在離我不到十米處,跟剛才領我進來的女孩講話。

韓念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噢,他,他是,我們這兒剛來的小李的哥哥。你認識?”

“得來全不費工夫,在這兒讓我碰上了!”我像聽到衝鋒號的戰士一樣躍躍欲試,“韓念,重七項目注定是我們的了!小李來你這兒多久了?”

“剛來實習的,王優你要幹什麽?”

“等會兒我跟你細說。”我已經消失在人群裏。

我從薑汁小牛排和水晶琵琶蝦中拎出陶戎。

“叫我幹嗎?你不是下班了嗎?”他一臉不高興,還在生我不給他介紹韓念的氣。

待我低聲說出李亦剛的名字,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比包子還圓。

“大好機會,王優,上!”

“你去盯住愛明克的楊小素,讓她看見李亦剛,我們的戲就沒法唱了!”

“交給我吧,我去撿她愛聽的說,讓她的眼睛死死粘在我身上。”

“你別走遠,適當時候你要出麵。”

“明白。”

我端起酒杯,飄然走去。遠遠地,我遇到韓念沉默的目光追隨,我衝她擠擠眼。

眼角餘光瞥見楊小素被陶戎逗得前仰後合,拿起酒作勢要潑。

“咦,這不是李先生嗎?這麽巧在這碰到!”我故作驚喜地在李亦剛身邊停下,“我還以為你回家過年了。”

“你好,王小姐。”他微笑回應,“我本來是要回家,正好我妹妹在北京實習不回家了,我姐夫又從國外回來也在北京,我就留下來跟他們一起過年。”

“太巧了。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無家可歸呢。明天一塊過年吧,咱們挑個好玩的地方。”

“謝謝,明天,我們約好了去韓經理家,她也是一個人。”

我大笑,“那還不是一回事?韓經理跟我一起過年。”

“哥,”李亦柔在旁邊說,“你不知道,王小姐跟我們韓經理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公司的人都說,恩加的軍功章裏有王小姐一半。她幫我們比自己公司還努力。”

“除了好朋友是真的,別的都誇張了。”我真有點不好意思。

“看的出,王小姐和韓小姐都是非常能幹的女孩子。我們亦柔這兩天不住嘴地給我講韓經理,韓經理都成了她的偶像了。她還說,也要像韓經理那樣,做個基督徒呢。王小姐呢,我在工作中領教過,實在望塵莫及。說實話,我接觸過不少外商代理,你是最難對付的一個!我跟亦柔說,做這一行,能學到王小姐韓小姐的一半就夠了。”李亦剛的笑容是真誠的。

“亦柔學什麽專業?”

“工業貿易。”

“好專業!哎,為什麽不到我們公司實習一段時間?你哥知道,我們是做機械設備貿易的美國大公司,跟你的專業更對口。來吧,你肯定學到很多東西。”

“你說呢?”作哥哥的愛憐地看看妹妹,“王小姐,我父母去世早,還有一個姐姐在國外,身邊就這麽一個妹妹,她又最小,我和我姐都把她寵壞了。”

太好了,我找到了最好的突破口。

“你才沒寵我呢,姐姐和姐夫對我最好了!”小丫頭撒嬌,“可是,王小姐,我找工作的時候好像往你們公司遞過簡曆,你們說公司不要人。”

“不會吧?我的業務部就缺人,我都跟人事部急了,就想要你們專業的,兼懂技術和貿易,你的專業簡直就是給我們設計的!”

小姑奶奶,我們需要你!你怎麽不早說你哥哥是李亦剛?

“這樣吧,我們首席代表也在,我介紹你們談談,你肯定會喜歡我們瑞門。”

我四下裏找陶戎,他再來加加溫這事就成了。李亦柔到了瑞門,跟李亦剛還有什麽話不好說?

該死,陶戎怎麽不見?

我隻好攔住招待,“請問烤鴨在哪兒?”

果然在切鴨的大師傅旁邊抓住了正伸著脖子等的陶戎。我一邊走過去一邊狠狠遞眼色,他立刻丟下鴨子,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歡呼著迎向李亦剛。又對李亦柔大放熱情,“記得我嗎?我是查爾斯。比他帥多了是吧?”

我順利移交任務,不易覺察地鬆口氣。

剛喘上氣,就有說不出的疲倦襲上身來,開始覺到胃部一陣陣抽痛。老毛病了。我的工作時間從來沒準,加上吃飯更是工作,可以兩天不吃可以一天吃五六次。席間隨機應變左右逢源,酒杯斟滿,就是毒藥也得咽下去,吃一頓飯跟跑一場馬拉鬆是一樣的體力消耗。這麽折騰幾年,除非我生個鐵胃,才能不落病。

我笑吟吟地看著陶戎的背影,強忍一陣強似一陣的痛,想去餐桌拿點熱飲,我都忘了上頓飯什麽時候吃的。

一杯熱騰騰的牛奶遞到我手裏。“跟我來。”

我乖乖跟韓念走。此役已有七成勝算,讓陶戎收尾吧。

“又是胃疼?”

“嗯。”

“帶藥了嗎?”

“沒。”

“那怎麽辦?”

“忍。”

韓念按我坐到離人群遠一點的桌邊。

“你真想讓李亦柔到你們那兒去?”

“當然啦!你知道他哥哥是誰!”我又來勁了,“韓念,你知道全國的大型製藥廠四川占多少?省醫保器械進出口總公司手裏有多少項目?搞定李亦剛,誰還跟我爭四川的合同┅┅”

“我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臉白得像紙。去,到廚房借他們的秤稱稱,你還剩幾十斤?”

“我跟你說正經事呢。”

“我也跟你說正經事呢!你快累垮了!”

“談完重七項目我就休假,去歐洲五國,跟不跟我一塊去?”

韓念盯著我,心事重重。

我衝她笑,“別擔心我。”

“王優,李亦柔,她┅┅”

“怎麽?”

“李亦柔去了你那邊,你答應我好好照顧她,答應我。”

“還用你說!我把她供起來都行。她哥在一個合同上抬抬手,我賺多少?李亦剛如果幫我們搞通審批口的關係,今年你可以把恩加的MR素先打進四川!”

“王優,是不是除了對我,你跟別人都隻有商業關係?”

我一怔,她的話刺痛我。

“我有選擇嗎?有退路嗎?韓念!你從美國回來兩年了,這兩年,你是怎麽過來的,隻有我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隻有你知道。外人看我們穿得漂漂亮亮飛來飛去談生意好不風光,我們累得吐血的時候誰伸出手?同行越對你笑,背後的冷箭越利害,每個合同都是你死我活。一百八十個祖宗要侍候,哪柱香沒燒到就死定了。今天老板笑臉相迎,你的業績敢掉半分,他一分鍾內變成黃世仁。韓念,你告訴我,我還有什麽關係可以信賴?愛情嗎?你和我又不是沒有愛過,我們付出的還不夠?回答是什麽,除了傷害還是傷害!”

韓念一言不發,隻緊緊握住我冰涼的手。

我向她一如既往的眼睛中深深望進去,彷佛那裏有一切的答案。
像我們年少時一樣。


李亦柔遠遠衝韓念打手勢。

韓念起身,“我得去招呼客人。亦柔,過來,給我看住王小姐。記住,隻能讓她喝熱水,不許她碰酒。”

女孩衝我扮鬼臉。

“亦柔,你會喝酒嗎?”

頭搖得像撥浪鼓。

“完了,本來還指望以後你救我的命呢。韓經理的秘方沒傳給你?”

韓念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截止到兩年前還隻嚐過做成汽水的小香檳。如今喝起酒來臉不變色心不跳,從白酒拚到XO,客戶全畫著“之”字出門,她照樣能把信用證上的錯字挑出來。

我就非常不幸,喝什麽酒都像砒霜,幾杯下來魂飛魄散。然而在中國談的生意,一半以上在交杯換盞中完成。席上擺設再豐富,勸飲逼酒拚醉,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能從中獲利幾何,就看我們的本事。這殺人不見血的瓊漿玉液,喝得我七魂去了六竅,不是一次兩次。

“來來來,陶經理,王小姐,乾了這一杯!”記得那次給沈陽豐榮藥業集團的黃經理送行,他們嫌孔府宴酒,貴州醇不夠勁兒,非要點北京紅星二鍋頭。我硬著頭皮陪到最後,眼前的人已經開始重影。

“實在不能從命,呆會兒我還要開車送您。我老婆坐車我都敢喝酒,送黃經理您我可不敢大意。”陶戎高懸免戰牌,卻把我推上火線,“王小姐替我領了這杯。”

我瞪他的眼神暗藏殺機。

才麵露難色,對方的話擲地有聲,“好,陶經理痛快人!王小姐就別推辭了。給我們讓價都那麽痛快,這點酒算什麽!王小姐給我麵子乾了這杯,我們也做痛快事,明天一早就跟瑞門草簽意向書,不考慮愛明克了!”

這話一出,連陶戎看我的眼神都是期待的。

什麽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黃經理這麽熱情,我隻好勉為其難了。好,預祝豐榮和瑞門合作成功!乾杯!”

一縷火從口裏燒到全身,我開始覺得有另一個人離了自己在說話。集中了最後的意識,我暗下決心,下次遇到去豐榮作資信調查和技術交流的差事,陶戎拿槍逼著,我也不去!

出門送客,陶戎抽空問我∶“你行嗎?”

我沒勁理他,全身力氣都在抑製住不吐。

他開車送黃經理去了。

我真佩服自己,居然談笑風生把陪同的宋局長送到了家。

“小姐,現在去哪?”出租車司機問我。

我茫然看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隨便開。”

迎麵冷風一吹,我打個寒噤,全身輕飄飄好像沒了重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下了車,更不知道要去哪。初秋的北京之夜,清爽如水。跟他手拉手,說不完的話,寧願一輩子這麽走下去的,不也是這樣的夜嗎?不也是這樣全身如火燃燒?我深一腳淺一腳,騰雲駕霧往前走。多舒服啊!

撥通韓念的電話。

“你好。我是韓念。”手機裏她的聲音伴隨卡拉OK音響。

“出來玩吧,好玩,”我笑嘻嘻,“咱們倆好久沒散步了,來呀!”
??
“王優,你在哪兒?”

“嘻嘻,天上人間,好玩,你在跟廖雲濤唱歌嗎?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哈哈,我不是王優!”

“你醉了,王優,告訴我你在哪兒!”

“就不告訴你!我困了,困死了,我不走了,我要睡覺。”

“王優,王優,別掛電話!跟我說話!王優!”

“我累了。這兒好黑呀。韓念,這麽早就熄燈了!你來給我開窗!我回來了。我要睡覺了。”

“聽著,王優,你不許掛電話,抬頭看看,你給我往有燈光的地方走。”

“哪兒有燈光啊?天堂嗎?韓念,隻有信上帝才能上天堂嗎?信上帝的壞蛋能去,信自己的好人不行?進天堂的門票多少錢一張?那夫妻倆一個信一個不信怎麽辦?上帝讓人離婚嗎?”

“王優,你往亮的地方走,告訴我你身邊的建築是什麽,我馬上來找你!”

“你知道我今天拿下一個多大的項目?哈哈!他憑什麽娶那個香港女人!什麽青梅竹馬!她爸當年偷渡去的香港,發點小財,移民加拿大,就能把他買去當女婿!你猜我現在有多少錢?猜得著嗎?哈哈。”

我一邊哭,一邊笑,一邊唱歌,一邊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走。好累好累呀。我停下來不走了,可不可以?當初我是怎麽走上這一條路的?韓念說我走得太遠了。

我不知走了多久。有兩個民工打扮的黑影不遠不近尾隨我,我停下來,大笑 把手機扔給他們,“送你吧,我不要了,這東西就會催命。”

夜好黑好沉。是他在叫我嗎?王優,忘憂,忘憂┅┅

是什麽,在我心底,深深的痛,是誰的名字,在我眼前千帆過盡之後,在商海沉浮幾度脫胎換骨之後,依然不能忘情?

是他向我走過來了嗎?

他來了!韓念把他找回來了!

他怎麽才來!他怎麽舍得讓我受了這麽多委屈之後才來!

他沒變,挺拔的身材,眉宇間山是山,水是水。

我再也走不動了,撲倒在他懷裏,我放聲大哭┅┅

┅┅白晃晃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頭痛得像有把鋸在裏麵,這是哪兒?

迎麵牆上,一個靜默的十字架。

一雙熟悉的眼睛望著我。我醒了。

“韓念,我怎麽在你家?”

“你還想在哪兒?昨天夜裏要不是我跟尤傑找著了你,你這會兒要麽陳屍街頭,要麽被賣到安徽鄉下去了!”

“我怎麽來的?”

“還問我?”韓念氣呼呼地讓我看她皺皺巴巴的米色套裙和齊跟折斷的高跟鞋鞋跟兒,“我一個人把你從出租車上弄下來,再弄到十四層樓上,沒電梯啊!明天你自己去拖一袋要散的麵上樓試試!當年智取華山都比這容易些。這都是物證,省得你不認帳!”

“尤傑呢?”

“謝天謝地你還沒完全喪失記憶!你昨天一把抱住他不撒手,口口聲聲問他為什麽不要你!要不是我攔著,你昨晚上就獻身他了!他把咱倆送上出租車,自己開車回去陪客戶了。我們把河南省藥管局的處長一個人晾在凱薩宮卡拉OK包房裏呢。”

我慘叫一聲用被子蒙住臉,半天才回過神,“看見了吧?這就是商界裏的男人。這還是他口口聲聲非此不娶的女人呢,他照樣把你丟在深夜街頭,自己趕去談生意。”

“你別不知足,尤傑對你夠一往情深了。昨晚他抱著你時心疼的眼神,感動得我都差點掉眼淚。你吐了他一身,他是穿著襯衫趕回去的。尤傑的西裝是夢特嬌,你看怎麽賠吧。”

“得得得,就知道你向著你們老板。我這就給他電話道謝道歉行了吧?把我手機給我!”

“大小姐,您的愛立信早不知去向,你不趁早去掛失,這個月帳單會過萬!”

我唯有叫苦不迭。

“明知道自己不行,還往死裏喝。”韓念還不放過我。

“你以為我願意?”我一臉委屈搶過她的手機,按尤傑的號碼,“早上好,尤經理,你在哪兒?”雖然不見麵,我臉上還是發燒。

“拜托,現在連中午都過了!我在車上,正要去看你。二環堵得水泄不通。”

“多謝,真心的。你別來了,我已經好了。你說時間地點,我請客,謝你。”

“單獨嗎?”

“就你,和韓念。”

“那我就┅┅我還是去看看你吧。你現在真好了?”

“真好了。我馬上上班去了。”

“那好,我就不去了,你自己保重。告訴韓念,商檢局我替她去了。”

“放心吧。”

“王優,替我轉告陶戎,他讓手下女孩這麽拚命,丟我們男人的臉。”

我苦笑,收線,接著撥另一個號碼。

“王優,你在哪兒玩呢?”陶戎聽到我的聲音就像踩著地雷一樣,“跟豐榮簽意向書你不知道嗎?黃胖子要是轉身去了愛明克我跟你沒完!還有,我打你手機怎麽是個農民接的,讓我拿兩千塊錢去換。你怎麽搞的?”

我扔掉手機重新倒在床上,“韓念,你還是再給我點酒吧。醒著比醉著難受多了!”


“┅┅恩加一年來的優秀業績,是全體恩加員工的心血,謝謝大家。每一位太太,謝謝你們承擔了全部家務,我向你們擔保,你們的先生晚歸是在加班。抱歉小夥子們,我們的姑娘錯過這麽多約會。衷心感謝所有同行給予恩加的支持與默契。我更要將深深的感恩,獻給賜與我們這一切的天父上帝┅┅”

朦 燈光下的韓念,楚楚動人。兩年前的一個清晨,獨自一人坐在北京機場,茫然無助的女孩,恍如隔世。

她這兩年如何走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開頭自然舉步維艱。韓念的第一個客戶,足足讓她跑壞兩雙皮鞋。第一份合同,我手把手教她寫。起初的談判,我教她用小錄音機全盤記錄,晚上兩人一起研究如何攻守。每一個日子裏韓念一步一印走過,到如今尤傑赴美,放心把恩加交付她,絕不是看我的麵子。這其中韓念的付出與成長,我是在心裏大聲喝彩的。

舞曲響起,好幾個人搶向韓念。

我含笑向李亦柔∶“去陪你哥跳舞吧,下一曲我請他。”

目光搜尋陶戎。對李亦剛要不要在今晚談開合作條件,我得討他一個主意。

他正跟幾個同行交杯換盞。我剛剛走近,一個聲音直直傳入耳中,“陶經理,還是你福氣好,你手下的女將上完國內客戶的床上國外老板的床,裏裏外外全給你搞定,敬你一杯,哎,跟哥兒幾個說實話,你跟她到底┅┅”

另一人拍他肩,“老兄,對這種年紀還不嫁的燙豆腐,想上的人得先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我們公司正打算代理偉哥,你要不要試用?給你優惠價。哈哈。”

陶戎低聲說句什麽,男人們笑得像一群鴨子。

我全身著了火一般。酒杯輕輕落到他們麵前,毫無聲息。

陶戎抬頭,大驚失色。我扭頭就走。

“王優,王優!你聽我說!”

“你別碰我!”眼裏的火星濺到他,我直直走到吧台,“給我一杯藍帶!”

“你別喝酒┅┅”

“你管得著嗎?”我狠狠咽下一口,嗆得連連咳嗽,還嫌酒不夠勁,“隨便給我一種白酒!”醉吧,誰清醒誰難受!

陶戎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

“你離我遠點!”

“咱們都離人遠點好不好,別在這兒讓人看瑞門的笑話!”

“瑞門的笑話?哈!瑞門多光榮啊!瑞門的業績都是女經理脫衣服換來的!你說,我什麽時候上了客戶的床?什麽時候勾引國外老板了?什麽時候跟你┅┅”

“當然沒有!我知道你每天扔出去的玫瑰花夠擺個攤賣的!讓他們說去吧。我們犯的著為這種事跟同行翻臉嗎?”

“你啞巴啦?一句話都不會為我說?他們要這麽說你老婆你幹嗎?”

“王優!你以為我願意聽別人這麽說你?你以為我心裏好受?我,我一直喜歡你。”

“你┅┅”我目瞪口呆。

“別這麽瞪著我,我又不是外星人!我喜歡你!王優!我們倆每天有超過十二小時的時間在一起,相處親密無間,工作配合天衣無縫,你的每一個眼神我都知道是什麽意思!我,我早在心裏把你當老婆了!”

“可是,可是,你女兒都四歲了,你老婆在加拿大等你┅┅”

“我老婆除了要錢連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我都不知道我在替誰養老婆!她幫我拿到永久居留我們就兩清了。”

我仰天長歎。命運弄人。

丘比特的箭越來越廉價,而且亂射!

“你,你這樣讓我以後怎麽跟你相處?怎麽跟你共事?我們倆又不是開豆腐店的。”

他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要,要這麽說那就算了,你就當我什麽也沒說,你,你別辭職啊┅┅”

我扭過頭去,看都不想看他。這年頭的男人都怎麽啦?連承認自己感情的勇氣都沒有,一旦麵臨選擇,所謂愛情永遠是最先被放棄的那件裝飾品。誰若還敢為一個情字赴湯蹈火,鐵定落個死無葬身之地,想讓人同情都難。

“我找你半天,躲這兒來了!”韓念遠遠走來,看見我手裏的杯,立刻瞪眼,“你還敢喝酒?”

“沒有。我給我們老板拿的。”我把酒杯塞給陶戎。

“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陶戎先生。幸會。”韓念微笑伸出手,儀態萬方,“我借你們王優用一會兒,行嗎?”

一向伶牙俐齒的陶戎此刻張口結舌。

“王優,替我接待一位客人,多謝。”

我向她身後看去,整個人呆住,一把從陶戎手裏奪過酒杯,喝一大口。

“陶先生,跳個舞好嗎?”

韓念領著麵紅耳赤,狀如烤鴨的陶戎離去。


我猶如被施了定身術,看著那個依舊一身書卷氣的男子從波光蕩漾一般的燭光中一步步走來。

“你好嗎?王優。好久不見。”

我並沒認錯。

“風采依舊。歲月在你們倆身上不留痕跡。王優和韓念,當年學校裏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如今北京外商代理界裏的一對傳奇。周帆和我,是天下頭號傻瓜。”

“久違了,廖博士。什麽時候衣錦還鄉的?”

“今天到的。回來參加學術會議。”

“哪位是尊夫人?

“她沒來。”

“傾城傾國專門傾別人家的冷血美人,小民女不夠格見?”

“王優,求你口裏留情,韓念都不記恨她。”

“那是韓念心軟。當年她跟你結婚,不如先殺了韓念。對韓念這樣毫無還手之力的純情女孩做出這種事,你們倆都沒長人心。”

“韓念沒跟你談起過是不是?”

“她從不把自己當秦香蓮到處鳴冤告狀。”的確,韓念跟我無話不談,唯獨這件事上,我們倆三緘其口。

“王優,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她父母早逝,真正含辛茹苦,又當姐又當媽,供兩個弟弟妹妹念完大學。她跟我同一個導師,我剛到美國時,舉目無親,全是她悉心關照。你沒過過那種孤身一人置於汪洋大海的留學生活,有一個人在你身邊舍了自己也要推你上岸,是什麽感覺?我,我們,在那時就好了。”

“她從來沒跟我提過離婚。韓念到美國的申請都是她一手辦的。她說她什麽也不要。我的獎學金連學費都不夠,韓念到美國沒受過一天打工的苦,而我所謂的收入,有一半是她的血汗錢。她曾經同時打四份工,累得上課暈倒。”

“為了勸韓念不要離婚,她在韓念麵前長跪不起,退學辭職,準備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韓念找律師跟我辦離婚手續後就偷偷走了,她狂奔機場挽留,路上,孩子,孩子掉了┅┅”

廖雲濤摘下眼鏡。

我扶著牆,跌坐在椅子上。心痛欲碎。為誰?

舞廳裏有人在唱一首老歌:

“┅┅這一種情,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

“總要到玫瑰燃燒成灰燼,我才明白

“愛,又如何┅┅”

“你夠有膽量,回北京敢來見我?不怕我一個耳光打你出去?”

“要不是受朋友之托,我還真不來見你了。耳光也料到了,周帆跟我說,雲濤,創造條件讓王優打你幾個耳光出出氣,就當替我受的。”

我心頭一震。可以在我麵前提起這個名字的,隻有廖雲濤。

“王優,你還在恨周帆?”

“當然沒有!愛的反義詞是淡忘。”

“王優,別嘴硬。你不知道周帆從北京走的前一天,在你窗前站了一夜。你不知道男人傷心到一個地步,把燃著的煙頭按進自己手上!”

“可這並沒有阻止他義無反顧去作溫哥華某華人財主的乘龍快婿,攜他的千金太太在街上遇我,他說,那是我一個同學,認識而已。”

“王優,我們誰都不是銜金匙落地,有萬貫家財白白等著繼承。白手起家的艱辛甚至不可能,你也心裏有數。我落到兩個世上少有的好女人中間輾轉,眼看她們身心俱碎而自己無能為力,不比死好受,是因為什麽?當男人麵臨一個機遇可以省去一些步驟,他背叛自己的心時,不是不痛的!”

“然後他隻需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投身事業就頓時不痛。對不起,這一招如今已經不是你們的專利。”

“原諒我說話唐突,王優,請你心平氣和地想一想,當年如果周帆沒有選擇溫哥華,你們倆一定會花好月圓嗎?他要是一個月掙的錢隻夠你買兩支口紅,你說他是選擇自殺還是吃軟飯?他要是隻能騎著自行車給你念詩,王優,那時候先走開的,不知道是誰了。”

“哈,這麽說該我千恩萬謝,謝他自賣自身,保得我功成名就?”

“王優,你可不可以寬容一點?周帆隻身一人在一個除了他都一個姓的家族企業裏從頭做起。他太太家裏人談生意故意用廣東話,不想他聽懂。他咬著牙做到如今自己開辟天下站穩腳跟,第一件事飛到美國,求我即刻回北京找你。他太太提出離婚,隻因為結婚這麽多年,她丈夫睡夢中永遠叫同一個絕不是她的名字!”

我一定是醉了,醉了。不然,怎麽會魂出體外,不知身在何時何處?

一團火焰飄來,“姐夫,陪我去跳舞!好容易把你拉來,想讓你開開心嘛。哥哥最壞,他又碰見一個熟人,跟那個楊小姐一連跳了幾曲都不理我。”

我費力地睜大眼睛,仿佛不認識眼前的李亦柔。



舞池裏衣香鬢影,柔情蕩漾。我麵無表情,熟視無睹穿行人群,從陶戎手臂裏剝下韓念,拉了就走。手掐得她叫起痛來。

“說,什麽時候知道李亦柔是她妹妹的?”

“今天。李亦柔一直在加班籌備晚上的宴會,差點誤了去接她姐夫。我開車送她到機場,迎麵走來廖雲濤,我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就這麽定了,過完春節讓李亦柔到瑞門報到,我好好栽培她!”

“王優,你這個態度,我絕不讓她去。”

“你有病!還嫌他們傷你不夠?放她在眼前時刻揭你的傷口!”

“她不是我的傷口。我也很喜歡她。”

“韓念,誰讓你這時候學雷鋒了?你們家上帝告訴你人家打了你左臉,你就把右臉送過去,他怎麽總是讓你最倒黴?他從你身上拿去的還不夠多嗎?”

“王優!”韓念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上帝從我身上拿去的,他都用信實和恩典代替。我在人中間找不到的,他都加倍給了我。我在美國的時候,一無用處,手不會做任何事情,心無力承受任何重量,悶在家裏發呆,自己出門都不敢,隻是一個讓廖雲濤心疼的負擔。”

“是上帝帶領我回中國,他一時一刻不曾離棄我。任何一個我呼求他的時刻,他就派像你一樣的天使來,讓出人意料的奇跡發生。兩年前的我,支離破碎,連自己都照管不周。那時如果有人說有一天韓念將主持投資興建亞洲最大抗癌素生產基地,咱們全體同學告他笑死人不償命!我更一萬個不信,這比青蛙變公主還天方夜譚。然而今天這笑話成事實,站在這裏的韓念,是一個可以自信微笑的完整女人。這一切是誰的作為?除了上帝我沒有第二個解釋。如果是上帝破碎我,那麽是他親手建造一個嶄新韓念!王優,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看見上帝的見證了嗎?”

我真真正正地被震撼了。

那邊正在卡拉OK的人們,忽然一齊轉向我們的方向,鼓起掌來,好幾個聲音喊∶“韓經理唱個歌,歡迎韓經理唱歌!”

韓念轉身麵對人群,讓我有機會調整表情。

掌聲又起,韓念笑了,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去,“好吧,我為大家獻上一首歌,獻給今天的情人之夜,獻給真愛的每一天。”

稍稍靜默之後,歌聲響起。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家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沒有伴奏,沒有裝飾,全然真實的歌聲,毫無瑕疵,直透人心的溫柔純淨,如同雪山融下的第一滴水,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

燈光在韓念的銀白晚裝上籠一層若有若無的淡藍,她微微羞怯,垂下眼簾,緩緩地,用心地,唱出來。

整個大廳裏一片沉靜,人們不知不覺停止了一切聲音和動作,不少人閉上眼睛。就在這個美侖美奐的宴會廳中,剛才正充滿著燈紅酒綠和流言蜚語,將七情六欲明碼標價,一出出正式或非正式的交易在商業性笑容後麵緊鑼密鼓地進行。有多少人已經滿心厭倦,卻穿著施了魔法的紅舞鞋,欲罷不能。

而此時,人們不由自主安靜下來,一顆顆躁動的心安靜下來,沉浸在一個來自生命深處的呼喚中。

塵封已久的心中,是什麽在悄然融化、蘇醒?

“親愛的朋友,讓我們握一握手,以真心擁抱。上帝,我們感恩!”

盈盈淚光,在韓念,我,許多人眼裏閃動。

我們曾在許多富麗堂皇的場合下握手寒喧,臉上笑如春日暖陽,卻恨不得手裏發出暗器,把對方置於死地。多少愛侶縱然至深相愛肌膚相親,終在茫然情欲與橫流物欲中同床異夢,曲終人散。

而此時此刻,麵具卸下了,武器放棄了。同樣的我們,默默走到一起,把手握在一起,擁抱在一起,情侶們久久擁吻,笑和淚,都是從未有過的真實。

李亦剛緊握我的手,李亦柔與我相擁,陶戎無比莊重地吻在我額頭上┅┅

韓念和我麵對麵。

“你知道嗎,王優,我們倆認識這麽多年,哭過不知多少次,卻從來沒一起哭過。我哭,你給我擦淚,我哭,你就忍住。今天,今天我們倆怎麽了?”

“韓念┅┅”我淚如泉湧,心裏千回百轉,終於一閉眼,說出話來,“像我這樣的商人,上帝他收嗎?”

我被緊緊,緊緊地抱住。

“王優,王優,王優┅┅”她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

樂曲又響起來,廖雲濤走到我麵前,“跟我跳個舞吧,這也是周帆托付的。”

我的淚再次奪眶而出,索性緊閉雙眼不敢睜開。

“雲濤,謝謝你,真的。請你轉告他,我,祝他,幸福,還有,勸他,相信上帝。”



夜涼如水,清澈可人。我和韓念不坐車,手拉手在街上走,趴在過街天橋護欄上數星星,開心如孩童。

“王優,你知道嗎,那天夜裏,尤傑和我開著車,就順著這條路找你,我拚命禱告。尤傑說,一個神管用嗎?我還知道好幾位各方神聖,你全求一遍,蒙上哪個算哪個,可得趕緊把王優找到,我還指望她當我孩子她媽呢。我說,求上帝就行。話音還沒落,就有一個人衝到我們車跟前,我和尤傑拚命大叫,那就是你啊!

“你還記得嗎,去年恩加參加深圳五福競標,謠言滿天飛。最後一夜咱倆研究到天亮,也拿不準到底出什麽價。實在沒輒了,又餓得不行,跑到前麵那家餃子鋪找吃的。我說,數電線杆吧,一共幾根今天就出幾萬。結果咱倆真數,從餃子鋪到紅綠燈總共十七根,我就拿一百七十萬去投標,真就這麽中了!

“然後我們倆連蹦帶跳跑到這座橋上來,大叫,王優,韓念,成功了!”

“來,再喊,看誰聲大!”

“我大,你聽 ,喂,王優,王優┅┅”

“韓--念!”

“王優!王--優┅┅”

兩個女孩子笑著,叫著,直笑到滿天星鬥裏去!
天上有個聲音。

忘憂,忘憂┅┅

(文章來源:海外校園第36, 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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