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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燒 (小說)

(2008-09-08 21:34:07) 下一個


文/葉子(此葉子非彼葉子也)



我哥那天突然決定給自己起名字叫查爾斯,完全是遇見了黛安娜的緣故。在這之前他叫簡雪鬆,我叫簡雪梅。從我們兄妹倆的名字,你就可以把我爸媽的品味和我倆生長的年代猜個八九不離十。全中國跟我們倆同名的大概少說也得往十萬以上數。我媽做夢都沒想過給我取我心儀向往的名字,比如寒煙,或者婉兒,在我質問到這個嚴重問題時,她說當時沒叫我們倆衛東和衛紅,還是拜托了我老爸殘餘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因我倆不約而同出生在數九寒天而觸景生情(這絲毫沒有湊巧的成分,當年我老爸老媽隻能在每年春節時分別從陝西和貴州回北京團聚兩周,孩子不出生在冬天就有大問題了)。並且雪鬆,雪梅這兩樣東西,在主席的詩詞中都是有出典的,應該在什麽花樣的運動中都不會成為把柄。我爸自己就因為叫了個倒黴透頂的簡金國,長期被懷疑成跟台灣有關係的“敵特”,到死都心有餘悸。

但是時代不同了。在餅乾被叫作克力架,洗臉變成“菲首”的九十年代末中國,我的名字土得令我不好意思印在名片上。何況我和約五百萬風華正茂、人材出類拔萃的同齡人一樣,供職於數千家世界頂尖級外國公司派設中國的分公司之一,從工作環境、製度、效率和陋習,一律朝國外母公司看齊。效忠於外國老板,你好意思讓人家為學念你的尊姓大名,閉過氣去或者咬舌頭嗎?人手一個洋味十足的英文名字,成了我們這一行的風尚和標?。同事們幾乎忘記我那跟季節和植物有關的名字,不分中外一律叫我Jane。

自從克林頓連任美國總統和那個叫“該死”的電腦大王(比爾·蓋茲)橫空出世以後,我們當中叫比爾的就激增。我們辦公室裏還有一個號稱“女人專家”的花花公子,明明生了一副娘娘腔,兩隻水性楊花眼,三心二意愛情哲學,四體不勤身板,偏偏大言不慚叫自己泰森。叫太監還差不多。

我哥顯然大大落伍。難怪他,他老兄在我們大家還沒聽說過“愛死病”的時候就跑加拿大念書去了,拿到MBA學位後加盟加國數一數二的集團公司,穩穩揣起一張楓葉國的綠卡。等大家千軍萬馬爭過出國獨木橋的當口,他反道而行,帶著公司巨額投資,雄赳赳氣昂昂殺回老家,出任駐京首席代表。這時候他已經土得掉渣,對北京城層出不窮改觀的馬路和建築看花了眼,跟人聊天對一半新創詞匯聞所未聞。雖然操一口京腔,每回坐出租車都遭司機問,你是哪村進城的?並且被“宰”得鮮血淋淋。

他對我的英文名字就大不以為然∶“好好的中文名字不叫,你們是不是還打算把頭發染成金的、眼睛塗成藍的?”“那也沒什麽不可以的。”我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虧你在加拿大待了五年,落伍,僵化!你就這麽逼加拿大人拚你的XUE,是不是十五個人練了半個月?”“我就用我的中文名字,挺好。我有個印度同事,他的全名寫出來有二十七個字母,人家都不改。”“好吧,悉聽尊便,我可是為了你好。當著我的同事,你可別說是我哥。”我鄭重囑咐他。

我料到他肯定不聽,可沒想到報複來得這麽快。那天下午我們瞄著大老板二老板依次走出辦公室大門,接到他們秘書的情報--老板們將出門會客並宴請晚餐,再不會在辦公室露麵--立刻揚眉吐氣,紛紛扔下手裏的活兒笑鬧成一片。大家手忙腳亂做好暗簽開始搶抓,摸到寫“出錢”和“出力”的人得去各司其職為大夥買冰淇淋,拿到“白吃”的就可以坐享其成。頓時辦公室裏乒乒乓乓熱鬧得像自由市場,四麵八方響起“哈,我是白吃,我是白吃”的歡呼。泰森不幸摸到“出錢”,隻好痛不欲生地掏錢包,比從他身上割肉還難。

我正塞了滿口雪糕,被泰森批判“吃得不像個淑女”,電話淑女般嚶嚶作響。我一看是內線電話,先白了他一眼,示威似地又大咬一口,抄起聽筒滿嘴含糊不清,“誰呀?”“Jane,我啊,”是門外接待處的南希,她同樣如含著熱豆腐,嘶嘶直吸冷氣。“這兒有個英俊少年自報家門說是你哥,你出來領人吧。你什麽時候冒出個哥來,是你男朋友吧,老實交代!”“別胡說,叫他原地別動,舉起手來,我這就來。”我慌忙扔下話筒就跑。

雪鬆正舒舒服服坐在門口沙發上,當之無愧地大吃南希那份冰淇淋,跟姑娘們聊得火熱。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他連我小時候的醜事都會報導無遺。“你來幹嘛?”我把他拉到一邊審訊,一看他手裏是我愛吃的“檸檬夾心”,不由分說就搶了過來。“我正好到你們樓下跟供應商會談,完事順便就上來了,視察一下你的工作環境。”他果然西服革履,手拎太空色密碼公文包,氣度不凡。除了太像一個保險推銷員外,他堪稱一流白領形像。這是我一手操練指教的輝煌成果。

我得意不小。我老哥怎麽看,都是個相當出色的人物。“多謝領導關心,既然來了,進去坐坐吧,你妹子是低級打工仔,做事的地方自然是寒舍,跟你首代的豪華辦公室不能比。”我跟南希打個招呼,領我哥往裏走。改日再請客封住她的嘴。“記住,你可不是我哥!”我低聲吩咐。“怎麽了,我把最好一套西服都穿來了,還不夠格當你哥?”他急得瞪眼,顯然自尊心受損。“夠,夠格了,你早超標了!”我趕緊安撫他,“幫個忙,我借你當一回男朋友還不行嗎?革命工作需要,你就服從組織安排吧。”

他哪裏知道,他和我勾肩搭背,一派親熱的照片已經在我辦公桌上當擋箭牌有一年之久了。沒辦法,形勢所迫,像我這等年紀,和姿色的白領外企女孩,要再戴上個小姑獨處的標簽,在辦公室裏不知要被那幫男孩的眼睛跟嘴巴占多少便宜。那位“女人專家”泰森,眼睛生下來就專為扒女孩衣服和對老板獻媚,眉目傳情,嘴巴說盡天下甜言蜜語,鞍前馬後布下小殷小勤,這都是他的強項。平均一星期花一次不超過他月工資百分之一的錢請你吃頓快餐或者看場電影,就是最高禮遇了。看完電影他要是肯打車送你,十有八九是提出要到他家過夜。你說個不字試試,他立刻丟下你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家。

也有另一種風格的,一律是出手一擲千金的青年才俊,用電腦程式評估過你的相貌,身材,智商,學曆,收入和前程,量化後百分之九十跟他匹配才開始約會你,專找最流行的高雅高尚去處,為高消費服務業發展做貢獻。你跟他在一起得全天候保持青春玉女完美形像,上了床也不能卸妝,並且要十八般武藝精湛,德、容、言、工樣樣了得,陪他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入得臥室。我不是沒試過,實在累得要吐血。沒信心嫁了這種人能活過四十歲,即使活到了也絕不再夠格當他老婆。況且過日子時你簡直分不清是在跟他合作一樁生意,還是談判場上的競爭對手。世紀末的辦公室戀情,跟這個城市的其它事情一樣,充滿撕去一切溫情的實際和沒有明天的臨時。我和許許多多人不約而同選擇渴望和逃避。

黛安娜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泰森盯上了,像隻大蒼蠅直圍著她翻飛了一天,拚命討好我要跟我對換辦公桌好守在黛安娜旁邊,全忘了當初是他宣稱他必須在有陽光的窗前辦公以防得上缺鈣等辦公室綜合症,死皮賴臉跟我對換,搬到南麵去的。可第二天黛安娜就把兒子陶然的照片擺上辦公桌正中,我拉著泰森張羅換桌子,他理都不理我。

我大受啟發,趕緊把雪鬆跟我的照片擺上台麵,放出風去這就是我的“他”,正在加拿大攻讀博士。泰森看了兩眼,發現自己從哪一方麵都不是對手,隻好酸溜溜咽了口氣,不懷好意地告訴我加拿大早被香港移民占領,無數中國留學生被港味千金小姐釣作了金龜婿。我把雪鬆來信的信封也放上桌麵值班,果然從此耳根清靜不少。

此刻,雪鬆,我的“他”被我親親熱熱挽著臂彎,以如此體麵的形像跨入我們辦公室,泰森一肚子的冰淇淋都要變成山西陳醋。雪鬆立刻成為大家目光的焦點。我不無得意地給他一一介紹,“諾,這是泰森,這是瑞查德,這位是黛安娜,我最好的朋友,那是安琪┅┅”

雪鬆恰到好處點頭哈腰,應對相當得體,很給我贏麵子。安琪暗暗衝我挑大拇指。泰森一臉訕訕。看見黛安娜的一瞬,雪鬆突然短路,半張著嘴巴,呼吸急促,類似高原缺氧症狀。黛安娜在他明顯熱度過份的目光裏鬧了個大紅臉。我趕緊牽著他轉了個方向,“這個,這,就是‘他’,”我也煞有介事羞羞澀澀,“他叫┅┅”翻白眼睛,絞盡腦汁挖掘我給我“男朋友”起的名字,“他他,叫戴維。”沒錯吧?

一切看來圓滿,我把戀戀不舍的雪鬆往門口帶,“好了都認識了,他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啦,各位再見。”我暗捅他腰眼。看看沒有預期反應,隻好替他道別,“戴維說他很高興認識大家,是吧戴維?”眼看就要出門,雪鬆忽然掙開我挽著他的手,三腳兩步躥到了黛安娜桌前,在我們大家都目瞪口呆的時候,他雙手呈上一張名片,渾身熱氣騰騰像個剛蒸熟的龍蝦,“你別聽雪梅瞎說,我不是她男朋友,我是她哥哥,親哥。我,我我很高興認識你。黛安娜,我,我叫,叫查爾斯。”


“妹子,我就在你們樓下,現在是你們中午休息時間吧,我請你去吃肯得雞好不好?我記得你最愛吃那兒的土豆泥了。”雪鬆,不,查爾斯的口氣充滿諂媚,我立刻把他的來意猜了個透。

“你是誰呀?”我故意拿腔拿調,摸準今天他有要事相求,對我不敢怠慢。

“大膽!連你老哥的聲音都不認識了!”他不再裝紳士,露出真麵目。

“哦,查爾斯啊,聽是聽出來了,就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什麽時候想起請我吃飯了?讓我看看太陽在哪邊掛著。你有什麽事求我就直說,我忙著呢。”我咬著嘴角的笑,眼睛瞟著正忙著列印檔案的黛安娜。

“我什麽事也沒有,就想請你吃飯。”他欲蓋彌彰。

“得了吧,請自己妹妹吃飯是最愚蠢的無效益投資,普天下當哥的都知道這條定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說我也一清二楚。喂,皇太子殿下,按這件事的規格,你怎麽也得在天倫王朝請我吃三文魚才像話啊。”

“好吧,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我鬥不過你!勞駕你挑個近一點的地方好不好?天倫王朝改日,成不成?”

“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那當然。”

態度不錯嘛。

“那就我們樓下‘湯姆叔點心’吧。”

“好好好,我等你,限你兩分半鍾出現。”

他一聽我沒對他的腰包大開殺戒,喜笑顏開。

等我準時到場,查爾斯已經擺了一桌子各色冰淇淋,拭目以待。

我一看果然都是我喜歡的貨色,樂了,坐下就左右開弓。

“我走了這幾年,你還是沒長進,拿冰淇淋當飯吃。”

他在一旁愛憐地看我。他六歲我四歲時,倒空爸的酒瓶賣廢品,四隻小手攥一毛錢去買一根冰棍一口袋爆米花,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吃,那樂陶陶回家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我總算騰出嘴來衝他燦然一笑。看他眼巴巴的樣子,心軟了,直奔主題,“你想問黛安娜?”

“哎呦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對對對,你知道我想問什麽,是吧?”

他兩眼炯炯。

我不慌不忙舀起一勺奶油花,琢磨從哪下口,“黛安娜啊,她中文名字叫關雪竹。”

查爾斯頓時樂不可支,“多好的名字,你聽,像跟咱倆是一家人,是吧?”

我左顧右盼,慢條斯理地說,“她兒子快兩歲了。”

“?”他像被噎住了,除了瞪我,沒話可說。

“可她沒結過婚。”我把巧克力和草莓拌在一起,美美咬一大口。

“到底怎麽回事?”他想咬我一口。

“讓我想想啊。”我兩眼望天。

“想出來了?”他雙手撐著桌麵,幾乎要站起來了。

“想起來了,這個店的黑森林比別處好吃。”

“你!等著!”查爾斯呼呼喘著氣,轉身直撲櫃台。等他回來,不隻“黑森林”,連“白雪公主”都有了。

我瞧他氣勢洶洶的模樣,吐舌頭一樂,不吊他胃口了,開始從頭娓娓道來。

黛安娜的好看,是那種毫不驚豔卻讓人看了還想看的悅目。按泰森的評論,她是個“正點美人”(“女人專家”的其它論調不值一提,這個評語還有可取之處)。她對桌的安琪集西方人線條明朗的臉型和東方人精致含蓄的五官,占南方姑娘的水秀跟北方佳麗的明豔,加上眼神氣質蘊涵文化藝術,得分著實不低。相比之下,黛安娜則樣樣都模糊朦朧一筆,眉眼間總有一抹欲說還休的神氣,沒有一處醒目,卻怎麽看都舒服。泰森對這個超出他的“美人定義”的新研究課題百思不得其解,某天忽然恍然大悟,忍不住臉衝窗戶感慨萬千,“知道嗎,這就是女人味。”

他背著窗戶擠眉弄眼公布的另一項“研究成果”就太過分,“看出來了吧,她絕對是個處女。聽我的沒錯。”

聽到的人還沒來得及問他是怎麽看出來的,黛安娜把一楨人參娃娃般的胖男嬰照片,端端正正地置於檔案夾之上,以母親才具備的驕傲宣布∶“這是我兒子,陶然。”

泰森的眼珠差點兒掉出來,連連瞪“小靈通”瑞查得--是他宣稱看到過黛安娜的正本人事資料,婚姻狀況那一欄裏明白填著∶未婚。

“我是沒結婚。”在我成為黛安娜的密友,某天順口問到小陶先生的爹時,她泰然自若回答。“陶然隻有媽媽。”

陶然當然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他爹叫陶冶,黛安娜的大學同學。我瞻仰過他倆甜蜜的照片,實在是一對金童玉女。

早一年畢業的陶冶分在基建部規劃司,位置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小職員,工資撐死了超不過三位數字。工資以外的待遇卻相當實惠。他們處手裏掌握著全國大型基建項目的審批權,是待批承建單位眼裏說一不二的太上皇。陶冶的手離說話算數的圖章還有十萬八千裏,決策層的事連邊都摸不著,沒人愛出的苦差,沒有油水的技術研討會之流跑龍套的角色才輪得到他。可跟在領導身邊常在河邊走,好歹也能被濺起的浪頭濕濕鞋。承建單位對領導們前呼後擁之際,還是不忘對小跟班們稍微意思意思的。

處長連早飯都有人請,陶冶也能隔三差五進一回一千六百塊起價的白金漢宮卡拉OK包房,叫一瓶路易十三。處長開承建單位“借”的“工作用車”去西山打高爾夫球,陶冶在過年時斂一百多本掛曆送人也不成問題。

陶冶的單身宿舍裏迅速充斥了形形色色出差開會收獲的紀念品跟承建單位上貢的邊角料,拉不開拉鎖的提包,寫不出字的圓珠筆,漏電的熱毯,接觸不良的袖珍錄音機,一碰就散的折疊書架,假煙假酒假畫┅┅諸如此類,應有盡有。陶冶跟黛安娜都不是物質欲太強的人,對這一屋子的小恩小惠簡直受寵若驚。

那會兒這對小情人唯一操心的事就是黛安娜即將畢業。要是沒法留在北京,兩人豈不是要分居?急得黛安娜天天坐在陶冶的雙層床上掉眼淚,陶冶一個無權無勢的小科員,除了頭發都快別白了,就沒別的主意。寶貴如金的大學生留京名額,可不是他送幾本塑料掛曆就搞定的。

該陶冶在本命年倒黴。湖南一座水壩,在長江發瘋水淹半個中國時沒經受住考驗,被怒發衝冠的父母官一追查,發現施工原料是次品裏的最差,工程品質慘不忍睹。威威赫赫一個全省重點項目,百年大計,還不抵紙糊的結實。

父母官站在麵目全非,家破人亡的魚米之鄉大發雷霆,發誓跟草菅國命的“豆腐渣工程”貪官決以死戰。

偷工減料的施工隊,唯利是圖的分包商,手眼通天的承建公司,中飽私囊的工程品質監控所,串通一氣的驗收處┅┅像一條線上的蚱蜢,手牽手一個接一個曝光。

專案調查組一鼓作氣,矛頭直指到基建部關鍵審批部門的要害蛀蟲。承建公司供認,他們靠大筆“公關”拿下了明顯超標的承建權和經費。

處裏霎時陰雲慘淡,人人自危。陶冶在黛安娜的逼供下也嚇白了臉,坦白交代他曾找該承建單位報銷了三百多塊錢的出租車發票。

沒等黛安娜發落他,副處長約他單獨“談心”。

在接受了一番精密的曉以利害,闡明大義後,陶冶首次對黛安娜守口如瓶,獨自拿定主意。

專案組進駐處裏第一個星期,陶冶主動自首,對受賄事實供認不諱。

副處長指天劃地許諾,隻要陶冶站出來幫領導過了關,處裏會以單位名義竭力死保他,給他大事化了。

陶冶深信不移,打起如意算盤。想到自己這一番有驚無險後,在部裏的前程不就美不勝收?趁機提出請副處長出麵幫忙給女朋友解決一個留京指標,再分他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副處長就差拍著胸脯跟他稱兄道弟了。

陶冶一看心頭大患就這麽輕易解決,喜不自勝,馬上提前跟黛安娜過起小倆口的日子。

事情根本不照他想像的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專案組雷厲風行,帶了尚方寶劍來,是要在中央直屬機關豎起個“反腐敗”典型的。

副處長帶頭配合調查,聲色俱厲響應嚴肅處理內部蛀蟲。

各條線索順藤摸瓜追查到底,竟層出不窮挖出另外七八件類似收賄行私事件。

陶冶本著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原則,把那些自己聞所未聞的款項,問到一件認領一件。

加上看不見的手推波助瀾,最後陶冶頂在頭上的受賄金額竟達一百多萬人民幣和美金港幣數千。

他這才覺到不對勁。

黛安娜這才聽說了事情原委,花容失色之際,又查出自己已有兩個月身孕。晴天霹靂當頭打下。

陶冶當即推翻全部口供。

他們這兩個涉世淺薄的小毛頭,麵對一群久經沙場的老奸巨猾和嚴絲合縫的圈套,哪來的還手之力?

專案組接到來自上層的暗示,即刻宣布此案在陶冶身上大獲全勝。

中國的法治是跟隨運動和口號富有彈性的。運氣不好趕上“從嚴從重從速打擊┅┅”的,偷個錢包都能被判無期徒刑。過了頂頭風,你殺人時候稍微長點眼睛--別撞到某中央委員--就還有機會化險為夷。

陶冶案發時,《人民日報》剛義正詞嚴發表社論,堅決徹底打擊國家機關公務員利用職權腐敗舞弊罪行。

不由分說判他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是輕的了。

陶冶跟黛安娜做夢都想不到,二十世紀末尾的中國,照樣有竇娥冤。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陶冶兩次自殺未遂,被加刑嚴懲不怠。

走到山窮水盡的黛安娜能為這一個愛情童話殉情的最後一步就是對陶冶說,你給我活下去,為你兒子。

她在畢業前一個月被學校開除。

黛安娜以一個一無所有的未婚母親身份,在北京城裏闖蕩到今天的經曆,她以最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我在她清澈透底的眼睛裏,看見浸透血淚的痛楚一閃而過。

她躲避我灼痛的眼神,含笑凝視陶然的照片,“多快啊,陶冶的兒子過周歲了。”

我心算了一個簡單的減法,不寒而栗。

她眼中掠過一道陰影,“可是,陶冶拒絕見我了,他說,我要是等他,他就去死。我再沒有見過他。我這一生隻剩下一件事,把陶冶的兒子養大。”

我講完了黛安娜的故事,看住對麵的查爾斯。

我看出他的心比我吃了更多的冰淇淋。

“你好好想想吧。”我說,“你知道嗎,在我們公司,從大老板二老板到泰森,沒人敢讓黛安娜受委屈,因為我敬佩她。還有,我不好惹。”

“請你想好了再告訴我,你還想叫查爾斯嗎



從此以後我的午飯就被查爾斯包了。這就是他的答覆。當然知道天下沒有免費午餐。我天天拉著黛安娜一同出場。

日複一日,黛安娜在查爾斯的笑語和眼神裏,恢複成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美麗女人。真真令我歎為觀止。

查爾斯竟也是我從前不認識地魅力萬種。

他要不是我哥,我準先愛上他了。

這天我們三人在羅傑斯吃烤肉,我顯然已經是電燈泡的角色,開始盤算今後得另起鍋灶解決自己的午飯了。那兩人像兩蘋小燕子頭碰頭喁喁私語,密得水都潑不進。我隻好一個人落寞地東張西望,老實不客氣地把他們倆盤中我愛吃的豌豆都挑出來吃了。反正他倆每天都是光說話就飽了。

“哎,妹子,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叫你幾遍都聽不見。你是不是胃疼不想吃飯?”嘿,我老哥總算注意到我了,瞧瞧,這就要趕盡殺絕。

我又誇張地抓了一把黛安娜的薯條塞進嘴裏,“好吧,從明天起我就胃疼,午飯失陪了。你要問我什麽?”他一跟黛安娜在一起就說話像蚊子,是打算叫我聽見嗎?

“我問你們相不相信上帝。”他一本正經。

我差點兒噴飯。男孩子們一陷入熱戀,就愛找莊重大話題裝點自己,我這老哥也就會這幾招。

“我不信。”我把西紅柿撥到他盤中,“黛安娜篤信不移。”

“真的?”他居然兩眼放光。

“當然啦,兒子就是她的上帝。”

“去,別開玩笑,我說正經的呢。我是說信仰上帝,我就真的相信。”

“你什麽時候信上帝了?”我看著他,一副不可思議。

“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我是基督徒了,我受洗的照片還專門寄給你了呢!”

“哦,照片我看見了。”我專心切小牛排,“可我沒打算信啊。你這家夥最愛趕時髦,上中學的時候你就迷西藏密宗,上大學你又研究道教,你要是去泰國,準信佛,要是去中東,你會入穆斯林,碰巧你去了加拿大,還不就入鄉隨俗跟著人家信上帝了。”我一邊大吃一邊振振有詞地揭露他。查爾斯可以盡情在心愛的女孩麵前樹立光輝形像,可在從穿開襠褲時就跟著他淘氣,從小到大對他的劣跡了如指掌的我跟前,他就占不了這個便宜。

他氣呼呼。我跟黛安娜偷樂。

“好吧,我承認以前我是這樣的,”他沒如我所料暴跳如雷,“可這回我真的不一樣了,你沒看出來嗎?”

“讓我看看,”我佯裝認真,“沒有啊,你不還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嗎?你還是不像一個基督徒,你長得不像。”

“基督徒得長什麽樣?為什麽我不像?”查爾斯的眼睛像兩個問號。

“你長得太英俊了。”我煞有介事地端詳他,希望能引起黛安娜的同感。

“老妹!你是在誇我嗎?”他大叫。

“不是。我的意思是,信教的人都一臉苦相,他們一般都一輩子盡碰上倒黴事,自己沒辦法解決,才去相信神。你一向要什麽有什麽,還信神幹什麽?好吧,給我們講講你‘這回’又怎麽‘提高思想覺悟’的吧。我洗耳恭聽。”

“那好,我講。”查爾斯正襟危坐,還清清嗓子,“我到加拿大的第一天,就是學校的基督青年團契的兩個年輕人去機場接我的。後來他們幫我安排住處,開車帶我出去,幫我解決初來乍到碰到的一係列麻煩問題,放假領我去教堂,過節邀我一起到家裏,對我關懷備至。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無緣無故對我這麽好。”

“這不就是個學雷鋒小組嗎?”我在一旁插嘴,“然後他們叫你信上帝,你就為了這麽點小恩小惠,真信了?”

“沒有,我更不信了。我認為基督教就是一個設計精密,構造完整的組織,一些聰明人編了一套邏輯高明的理論,利用聖經和一係列組織活動來維持這個團體並不斷發展壯大。充其量就是一個教人學好的大型成人幼兒園嘛。一大批人,牧師,印聖經的,開神學院的,管教堂的,都因此有了固定飯碗。我哪能那麽容易就讓他們蒙了!他們叫我去查經班,我一個人舌戰群儒,擺事實講理論,駁得他們全體沒話講。帶我去教堂,我在下麵睡覺。當然他們給我幫的忙我都先照收不誤。”

“這倒像我哥的一貫作風。”我小聲對黛安娜說,“查爾斯一向是個占便宜沒夠的人。”

“這樣直到我畢業的時候,我開始找工作,需要買一輛車。以前我住在學校裏,周末出門采購有教會的人接送,沒車也湊合了。現在要天天跑出去找工作,我一個窮學生又沒錢,買不了好車。正好看見宿舍樓裏貼了張廣告賣舊車,我趕緊去看,結果跟賣車的那個家夥砍了半天價,隻花三百塊錢就買下了。那家夥把車開到我門口,我一瞧還蠻不錯,才三百塊錢,就買一輛汽車,哪找這麽好的事去?我美滋滋把錢給他了。

“結果你猜怎麽著,我第二天開那輛車出門,總共開了不到五百米,那車就徹底死在路上了,怎麽都不再動。找個懂車的哥兒們幫我一查,好嘛,那車從傳感器到發動機沒一樣是好的,要讓它再動起來我至少得花兩千塊錢!那時我兜裏連十塊錢都沒有。我簡直要氣瘋了。要再碰見賣我車的那小子,我能把他掐出水來。我最後的錢白打了水漂,約好去公司麵試沒法去了,連下個月的房租都付不出。我正在屋裏又跳又蹦地罵人,教會的人來了。”

“下麵的事我知道了,你就說如果上帝能讓你的車發生奇跡變好了,你就信他,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他相當驚異地看我。

“我怎麽知道?我太了解你了。”我費力地咽下一口湯,差點兒噎著,“你從小就是個唯利是圖的家夥。小時候我要是求你幫我畫圖畫作業,就得先給你買冰棍,買紅果的你就讓我得良,買奶油的你才讓我得優,要買巧克力的你就多給我畫兩張。後來為了每星期五下午可以免費看電影,你就入了團。為了讓你的死黨好朋友幫你寫作文,你不惜替他傳遞情書給你老妹。一上大學你就積極要求入黨,因為聽說黨員分配的工作好。後來又要加入民主黨派,因為聽說可以用民主黨派的名額升官。再後來聽說這些頭銜在出國的時候都是麻煩,你才歇了這些念頭改背托福單詞去了。這如今輪到信上帝的事,你肯定先討價還價要足好處!”

黛安娜飛快地抓起餐巾紙掩嘴,還是笑出聲來。

查爾斯窘迫得滿臉通紅,搶過我的湯喝一大口,才往下說,“老妹呀,還真是你了解我,我當時就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想的,上帝把我的車修好了,我就信他。然後我就禱告,向上帝求,每十五分鍾奔出門一回去發動車,看它好了沒有。”

“你一禱告,車就好了?”黛安娜急著追問。
車一點都沒好。可是我慢慢冷靜下來,開始真心實意求上帝了,因為我實在沒別的辦法了。我說,上帝啊,您就看著辦吧,我是沒轍了,您還有什麽好辦法就幫我一回吧。我大概是第二十幾次出去查看我的車,還是沒動靜。我也 氣了。剛進屋,電話鈴響,我一接,是我一個同學,這小子是個汽車迷,整天不好好上課,打工的錢全花在車身上,愛車如命。他告訴我,他新交的女朋友非要拉他到歐洲旅遊三個月,他馬上就要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寶貝小跑車,停在學校裏沒人管不放心。嘿,朋友,他說,你是我認識的開車最小心的人,請你幫我照顧我的車三個月,你可以隨便使用,一定保養好就行,幫我這個忙好嗎?”

我和黛安娜齊齊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放下電話,唯一的念頭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我的同學送車過來,他發現我一直在說,‘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從那以後我再去教堂,念聖經,心思就完全改變了。我發現當我願意真心接受他的時候,越想越可信。”

查爾斯講完,看定我們,“現在我不僅相信上帝,而且相信神對每一個人都有特別的計劃和美好的作為。”

我發現黛安娜看查爾斯的眼神明顯不一樣了。

我知道,從明天起他們再不需要我陪著吃午飯了。



隨著查爾斯跟黛安娜漸入佳境,我的體重直線上升。因為吃得太好,後來我連晚飯都有著落了。

黛安娜家裏隻有一個老父親。陶冶出事後,黛安娜就把老爸接到北京,父女倆相依為命。

查爾斯像所有戀愛有方的男孩一樣,直取“嶽父路線”。他每天一下班就到黛安娜家上班,對老人家噓寒問暖,談天說地,無微不至。關爸爸簡直對他愛不釋手,相見恨晚,兩人馬上成為忘年交。

這回是黛安娜硬把我拉到她家。因為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會整晚拍著肩膀談笑風生,下棋彈琴(查爾斯乖乖聽關爸爸拉二胡,並評論讚賞有加,關爸爸樂不可支,將他引為知己。這個虛偽的家夥!查爾斯明明告訴過我,中國樂器裏,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二胡)。黛安娜隻好抓我作伴。

關爸爸愛屋及烏,對我一樣喜愛。對查爾斯直呼“兒子”,叫我“閨女”,規定每晚必到他家吃飯。

他老人家退休之前是一級廚師,每道菜都做得讓人看了不忍心吃,吃一口就不忍心停下來。

我跟查爾斯都是多年顛沛打工,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突然受此大補,體型立刻如吹了氣的氣球。不到一個月我就忍痛買了康樂宮的健身月票,查爾斯最大號的那套西服也係不上扣子了。

查爾斯同時不忘走“下層路線”,百般討好小陶然。我每次見到他倆在一塊時,陶然都是騎在他脖子上的。查爾斯在這些日子裏陪陶然吃下的冰淇淋和糖果超過他前二十年攝取量的總和。他還精通每一樣新式玩具的多種玩法,麥當勞每推出一種吸引孩子的促銷玩具,查爾斯都如獲至寶,買套餐配送小汽車的那陣,他們全辦公室的人都吃薯條吃怕了。

別的男孩子追女孩都是“為伊消得人憔悴”,隻有我哥查爾斯殿下是個例外。

所以說,愛的代價是各不相同的。

查爾斯最得關爸爸歡心的招數就是他熱情洋溢大講特講“他的”上帝的時候。關爸爸深有同感地邊聽邊頻頻點頭,到動情處老淚縱橫,感慨不已。

大概老年人在經曆一世滄桑苦難後,都有尋求宗教歸宿的心理傾向。這世界五花八門的宗教,頂膜禮拜者不是十有八九是蒼頭白發?

我就還沒老到要信仰宗教的程度。一邊塞滿關爸爸製做的精美物質食糧大快朵頤,我一邊對查爾斯傳播的精神食糧大發質疑。

例如,“哥,照你們那基督教的說法,咱每個人都是大罪人是吧?你們又說那上帝是慈愛天父,跟咱親爸親媽一樣愛我們。那好,就算我一輩子做盡壞事,十惡不赦,罪過滔天,死以後讓咱媽來審判我,咱媽頂多也就判我個三五年有期徒刑,怎麽著也不會讓我下地獄啊。上帝就讓我下地獄,也太狠了吧!”

又例如,“原來照上帝的教導過一生是最傻的。你想啊,沒有人可以靠自己的義行得救,可隻要跑上帝那兒去說一聲求主饒恕就成神的好孩子了。那每個大壞蛋都盡管一輩子放心大膽幹壞事好了,無惡不做,就記著死以前最後一口氣時叫個牧師來,說,主啊,我認罪。得,齊活兒。他舒舒服服上天堂去了。”

查爾斯在關爸爸和黛安娜跟前極好地維持了他的光輝形象,對我的大放厥詞不慍不惱,因為甜蜜愛情的滋潤,他現在總是笑眯眯的,“妹子啊,你可真是我妹妹,當初我不信主的時候簡直跟你現在一模一樣。我會一直為你禱告,有一天你會自己感受到上帝。”

你瞧你瞧,他沒輒了,就禱告去了。

查爾斯還在忙另一件事,叫我很是放心不下。當年跟他一塊逃學打架追女孩子拔別人自行車氣門芯的一個死黨,如今從美國學了個法學博士,回國辦了個律師事務所。查爾斯飛跑去報案,這兩個被西方教育蒙蔽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居然以為他們可以憑法律武器為陶冶翻案。兩個人熱血沸騰地又是取證又是申訴,著實鬧了個雞犬不寧。

結果一點沒出我的意料,除了讓黛安娜和陶冶又經曆了一次希望灰飛煙滅,就是教美國律師跟加拿大工商管理碩士認識了中國官場社會的黑暗鐵幕。查爾斯被外企人員服務公司列入“黑名單”,差點兒連工作也丟掉。

他耷拉著腦袋回來了,跟黛安娜說∶“讓我們禱告,把這件事交給上帝吧。”

我這才暗暗鬆一口氣,反正禱告就是個自我安慰,礙不著誰的事。

查爾斯跟陶冶也成了莫逆之交。他千裏迢迢跑到監獄去看陶冶,還送了一本聖經。



可是我很快又為查爾斯的禱告擔心起來。

半夜三點,我被黛安娜的電話叫了起來,聽了半天,除了她的哭聲不得要領。好容易問出個醫院名稱,風風火火趕到,才算明白端詳。

關爸爸突然中風。醫生診斷血管堵塞麵積過大,撿回半條命的僥幸微乎其微。

要不是我不斷拿小陶然提醒著她,黛安娜恐怕先一步哭死了。在以那種殘酷的方式失去愛人後,黛安娜無論如何無法承受再失去父親。連我都覺得沒了關爸爸的日子沒法過下去,陪著她哭成了個淚人。

直到我的手臂被她掐出一道血印,聽見她從牙縫裏擠出查爾斯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我們這會兒除了隻會哇哇大哭的小男人陶然,實在是需要另一個大男人了。

查爾斯駕到,被護士攔住,“你們都是誰呀,除了病人家屬別人不許進。”

迂腐的查爾斯居然跟人家一五一十解釋,“她是病人的女兒,這女孩是她妹妹,我是她妹妹的哥哥,我們都是家屬。”

天知道他沒說瞎話,反正護士實在聽糊塗了,把我們全放進去了。

關爸爸躺在一堆儀器管道叢中,了無生氣。

查爾斯一進門就在床前跪下了,我手腳冰涼,渾身打戰,隻聽出他在禱告求上帝。黛安娜是一直被我架著的,此時我剛一鬆手,她就直直跪在查爾斯旁邊,一字一句隨查爾斯禱告。

查爾斯在大聲喊∶“關伯伯,上帝愛你,上帝救你,向我們天上的父呼求,他一定救你,一定救你!”

我一定是眼花了,因為我分明看見關爸爸的臉微微挪動。

身不由己地,我跪下了。

上帝啊,你在那裏嗎?求你救關爸爸,救我們每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像在那一刻那樣強烈地感到生命如此孤獨苦難,人如此軟弱無助,我們如此需要一位上帝依靠!

兩夜一晝,查爾斯和黛安娜長跪禱告,不離片刻。

醫生宣布關爸爸脫險。

三天以後,關爸爸蘇醒,他清醒地說出的第一句話是∶“謝謝你啊,上帝!”

竟然連中風後遺症都是輕微的!

醫生給我們看顯示血管嚴重阻塞的透視照片,表示無話可說,“這個病人違反了太多醫學傳統。”

關爸爸出院,他每天用好的一蘋手舉著不方便的另一蘋手禱告。

兩個月後,關爸爸扶拐行走。再過二個月,在家裏重整盛宴款待我們,連配涼菜的蘿葡花都刻得傳神,不減從前。

我把查爾斯拉到一邊私下問,“老哥,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跟什麽高人學到一手氣功?”

他拍拍我的腦袋,“你忘啦?我上初中時練掌劈磚頭,叫你把磚先砸一道裂縫我再拿去騙人。我的‘氣功’比那會兒並沒長進。”

“你真的隻是動動嘴巴,做,那個什麽,禱--告?”

“對呀,就是禱告。”

我想一想,最後問,“你現在還在為陶冶禱告嗎?”

“當然。”

我不說話了,心頭掠過一絲不安。甭管查爾斯的上帝是一位大氣功師傅還是武林高手,看來法力確實高明。查爾斯的禱告如此靈驗,他“師傅”豈不是會讓陶冶得以昭雪?

實在不是我心狠,盼著陶冶坐一輩子冤獄,隻是,查爾斯是這麽好一個人,他對黛安娜是這麽一片真情,陶冶要是出獄了,黛安娜還會成為我嫂子嗎?



大雪紛揚。

我站在北京機場候機大廳的落地窗戶前,默默注視漫天遍地飄飛的雪花。雪越下越密集,越蕭殺,越狂野,越迷亂。千萬雪絲交織,迷漫,狂舞。

我的眼睛,一陣迷朦,一陣清晰。

我真的相信,是有一蘋手,將這雪從天而降,並將全世界的冰雪燃燒起來。

我在等候去加拿大出差兩個月歸來的查爾斯。

我是整座候機大廳裏唯一一個祈盼大雪封閉機場,讓所有飛機不能降落的人。

在查爾斯不在的兩個月裏,北京城裏發生了一件看似跟他毫無關係的事。

北京建設銀行某實權官員被舉報有嚴重貪汙受賄行徑。調查組剛開始查處她的不明財產,她的丈夫先聞風而逃,不打自招。在機場被捕獲的時候,發現他藏有價值上百萬受賄錢物。

這就是陶冶的前副處長,現今已官至副局長。

他全盤交待長達九年的腐敗犯罪經過,竟連續講了三天還沒講完。且將受賄錢物細節,當事人,犯案經過,手法,目的,曲折,無一遺漏,娓娓道來,清清楚楚,全體辦案人員一致為他驚人的記憶力歎服。

一夜之間,陶冶的冤案真相大白。

黛安娜跟我無言相對整夜。

天亮時我們相擁而泣,我說,“什麽也不用說了,你去接陶冶,我接查爾斯。”

查爾斯的飛機準時降落,我看著他拉著小行李箱,迎麵走來。

“今天我,正好沒事,嗯,下雪,出租車不好叫,我想練開車,就,接你來了。”我竭力把理由編圓。

“別說了,走吧。”他淡淡一笑,摟了我的肩一下,“妹子,你哪一次想騙我成功過?”

我的眼淚直流下來。

“陶冶什麽時候回家?”他拉起我的手往前走。

“昨天。”我看見他眼裏晶瑩閃爍。

“感謝上帝。黛安娜多高興啊。陶然終於見到爸爸了。”他輕聲說,“這都是上帝的美意。感謝神。”

“哥,你要是心裏不好受┅┅”

“上帝會安慰我。”

“你還是這麽信上帝?”

“當然。神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作為都是最美好的。”

“可見神是有限的,他為什麽不能叫大家的願望都實現呢?”

“人隻想讓自己一時的願望實現,這才是有限的。神的意願高過人的意願,他給人的,必定超過人的願望。我等候。”

“那好吧,我也幫著你禱告,求上帝再給你另一個黛安娜。”

“妹子,你相信有神了?”

“說實話,還是不信,可我相信我們都需要神。”

“把你的心敞開吧,你會遇到神自己。”

我們兄妹倆就這麽手拉手,走進漫天大雪中。

真的,雪是在燃燒著的。

那一年的聖誕節,黛安娜,陶冶,和關爸爸一起接受洗禮。

他們一家人在北京城裏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其樂融融。

我們仍舊常到黛安娜家吃關爸爸的美味佳肴。關爸爸還是叫查爾斯“兒子”,叫我“閨女”。

我是在兩年後受洗成為基督徒的。這其中的程序,有另一個曲折的故事,您願意聽嗎?

(文章來源:海外校園第42, 43, 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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