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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等你在楊樹下(小說)

(2008-09-08 21:26:09) 下一個
文/葉子 (此葉子非彼葉子也)

楊浩的故事

上大學的那些日子,彷佛還在眼前。

閉上眼睛,我好像還躺在北京第一醫學院二號宿舍樓314室的雙層床下鋪,聽著窗外傳來的廣播操音樂,想再在床上多賴兩分鍾。睡我上鋪的楊浩探下身來敲我的床欄∶“喂,程子,該起啦!”

楊浩是個很讓人羨慕的男孩,品學兼優。他母親是協和醫科大的副院長,父親是眼科第一專家楊銘恩,都是提提名字就讓人肅然起敬的人物。哪像我媽,在新華書店三樓當個櫃台組長,她倒是賣過楊教授的書。

楊浩的女朋友小夏是我們學校很多男孩子心儀的“白雪公主”。模樣長得溫柔恬美就不用說了,難得的是這個女孩為人極好,儀態大方,一點不嬌氣、造作,性情又溫順。

楊浩不是黨員,這令他喪失了大三那年被選派到英國皇家醫科院留學的機會。我直替他惋惜了好一陣,他自己倒沒放在心上。他們一家人都信基督教。這事令我大惑不解,一家子醫學專家,怎麽還迷信,跟不識字的老太太一個水平?楊浩常常借機向我“宣教”,告訴我“凡事禱告,主必賜你”。我回他一拳∶“那我禱告上帝讓夏茗跟我好,你幹嗎?”楊浩就光笑不說話了。

所有這些差別並不妨礙我們倆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知道楊浩是跟小夏談講聖經把她“勾引”到的。我知道他們倆為什麽事吵架,又怎麽和好。我知道小夏在去正式見楊浩父母親之前緊張得一夜沒睡覺。我知道楊浩總是在革命史課上偷寫情書,要我給他打掩護。楊浩纏了我一個月,要我幫著想一想送小夏什麽禮物,做為她聖誕節受洗的紀念。最後他還是決定送一本聖經。我讓我媽給找一本精裝的,我媽說他們書店不賣。

我確實為“楊浩的上帝”動過心。要是信上帝就這麽好命的話,是不是我也信上一把?

這個念頭在我心裏還沒定形的時候,二月裏一個平常的黃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司機開著一輛載重卡車橫衝上403公共汽車站。楊浩當時正站在那兒翻手裏的一本GRE詞匯。他在驚呼聲中抬起頭的一瞬間,載重卡車把他和站牌一起撞倒輾碎了。

我在醫院裏守候了兩天兩夜。他死了。根據楊浩生前的意願,他的眼角膜捐給同仁眼庫。我久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楊浩,我的親兄弟一般的好朋友,二十二歲,生活精彩紛呈,昨天還跟我一起打球,約好去買北圖電影館的經典電影套票,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張黑邊遺像。他的“上帝”怎麽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愛與小夏

從巨大的震驚和心痛中恢複一點後,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小夏。我不忍心看見她,隻在心底深深地心疼著她,牽掛著她。我能為她做什麽呢?怎麽才能安慰她呢?我苦惱得星期六連家也不回了,一夜冥思苦想不得主意,打了無數遍草稿又推翻了。窗外第一縷晨曦透進來時,我猛然想起,從前每個星期天上午,楊浩總跟小夏一起去教堂的。現在小夏還會去嗎?如果她一個人去,該會怎樣的觸景傷情?我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床。

那是一個早春的清冷的早晨。校園裏寂無一人。我站在校門口第二棵楊樹底下--我知道這就是每星期天早晨楊浩等小夏的地方,萬分忐忑地等待著。她會來嗎?

小夏來了。我看著那個熟悉的纖弱的身影從車棚門口出現。她騎車上了甬道,離我越來越近。我一時緊張得全身冒汗,手足無措,隻有呆呆站在那兒。小夏在樹下猛然刹住車。她的白色圍巾垂下來,一瞬間她眼裏蓄滿了淚。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她騎上車,我也忙上車跟在她後麵。從我們學校到崇文門,騎車一個半小時。我跟著小夏進了一所中學的旁門,穿過一個院子,走進一個灰磚的大屋子。小夏輕輕拉拉我的衣袖,我趕緊伴著她在椅子上坐下。

很快屋子裏就坐滿了人,還有很多人站著。大家一起唱著一些怪好聽的歌,念聖經,還有聽牧師演講,有人上講壇去講見證什麽的。反正我一概不懂,隻坐在那東張張,西望望。後來大家都低下頭禱告。我出神地想著,兩個星期以前,楊浩就是坐在這裏念叨“他的上帝”吧?真奇怪有這麽多人心甘情願坐在這兒尋求一個並不存在的神。要是神存在,但願他也向我顯現。

我睜大著眼睛,沒看見神,卻看見小夏閉著眼睛坐在那兒,一大滴一大滴淚水,從她長長的睫毛上滴落下來。我心裏一緊一緊地痛,身邊沒有手絹,隻好伸手為她擦淚。我屏住呼吸盡量輕地抹去那一顆顆淚珠,在心裏暗暗說∶楊浩,哥們兒,從今以後我會照顧好這個女孩的。

這樣熬過幾個小時,我陪著小夏回學校。以後每個星期天,我都這樣陪小夏去教堂。小夏給我一本聖經,我就胡亂拿著。其實我什麽也沒聽進去看進去。我坐在那兒,一顆心全在小夏身上,心疼著她,牽掛著她。還有的時候,想入非非。枯坐在教堂裏陪伴小夏的這些時候,成為我心底的一段溫馨記憶。

我想不出別的解釋,這就是愛罷。

路上我們開始聊天。我小心地避免著有關楊浩的話題。小夏問我∶“程子,你現在相信上帝了嗎?”我剛想實說我不信,你也別迷信這些了。轉念一想,就讓她信個教,有點精神慰藉吧。我就點了點頭。

終於有一次,是在雨中,我們倆淋得濕漉漉,反而分外有趣。小夏正興高采烈地講在兒童醫院實習的趣事,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心底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小夏,我就這麽陪你一輩子,好不好?”小夏怔住了。

雨中的小夏,像一株帶霧的荷花。

磨損的日子

畢業一年以後,我和小夏結了婚。隻過了兩個月,小夏就送我登上了赴美的飛機。

分別的日子裏,小夏的音容笑貌每時每刻都在我眼前浮動。半年多過去,當我在紐約機場再一次把小夏抱在懷裏時,我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了。”

可惜,像無數個落入紅塵現實中的童話故事一樣,“王子”和“公主”並沒有“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

錢不夠用,語言沒過關,導師跟我關係不好,資格考試受刁難,小夏申請不到獎學金,我媽老寫信來埋怨我娶了媳婦忘了娘,弟弟催我辦他出來念書┅┅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成天悶得我透不過氣來。

學生時代的“白雪公主”到家裏作了老婆,就不那麽盡如人意了。小夏不會做飯,恨不得還像上學那會兒一樣天天跟我拿著飯盒上食堂。好不容易教會她考下駕照,她又死活不敢一個人開車。早晨我走時家裏亂成什麽樣,晚上回來還是亂成什麽樣,小夏偎在沙發裏講電話。這打電話更要命,不知道她哪來那麽多話要跟國內的朋友們講,還在電話裏跟人家長篇大套地講聖經,她又不是不知道往中國打國際長途九毛八一分鍾。最可氣的是我剛一發牢騷,她就搬出她的基督,“別擔心,一切交給主”,“禱告必蒙應允”什麽的,實際問題一樣也沒幫過我,電話帳單全是我付,沒見她的“上帝”掏一分錢啊。

其實這是我最大的心病。我雖然不至於狹隘到到現在還吃楊浩的醋,可我受不了自己的老婆天天捧著舊日戀人送她的聖經出神。我才不信真有上帝呢。楊浩的死,“上帝”怎麽解釋?信教是楊浩留在小夏心裏最深刻的影響,小夏沉緬在教堂裏,念念不忘楊浩。我一直盡我的全力要給我心愛的人一個平安的生活。我自己在實驗室裏做兩份工,舍不得讓小夏出去打一天工。我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專業,去啃獎學金多一點的項目。我省下每一分錢要供小夏去念書。我要向小夏證明,我給她的,比楊浩能給她的還要好,我比他們的“上帝”管用。

“我騙你?”

星期天一早,我還在半夢半醒中,小夏趴在我枕頭邊一個勁磨我∶“你就陪我去教會吧,就去一次吧,好不好嘛?”我不耐煩地翻個身,心裏沒好氣∶我昨天幹活到夜裏十二點才回家,今天好不容易能多睡一會兒,你又來煩我。小夏繼續在我耳邊嘮叨∶“還像從前在北京時一樣跟我一起去,多好啊。”窗外響起喇叭聲。我心裏騰地冒起一股無名火,轉臉大喊∶“現在不是每次都有什麽你的丁弟兄、田弟兄來接你去,陪你回嗎?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你趁早跟他們走得了!”小夏嚇了一跳,臉都氣白了,立刻瞪圓了眼睛∶“你說的什麽話?人家才不像你那麽虛偽,藉著去教堂騙我!”

“我騙你?”我頓時像踩上了地雷∶“夏茗!誰把你辦到美國來的?誰拚命掙錢養活你來著?我還得天天陪著你緬懷你過去的情人!你也太過份了吧!你這麽想著楊浩,幹嘛不求你的上帝別讓他死!你又何必嫁給我!”我越說越來氣,一眼看見小夏手裏拿著的聖經,越發刺眼,我一把奪了過來,一口氣把寫著楊浩贈言簽名的扉頁連同前麵幾頁狠狠拉下∶“見你他媽的鬼去吧!你是我老婆還是楊浩的老婆?”

小夏泥塑一樣站在那兒,嘴唇直抖。窗外又響起喇叭聲,她忽然撲過來搶走聖經,轉身就跑。我氣炸了,這種時候她還敢跑!我跳下床,衝過去把她拉回來,大聲咆哮∶“你今天哪兒也不準去!你敢出這個門我就跟你離婚!你聽清了,我要跟你離婚!我說到做到!”

小夏的手被我掰疼了,但她一聲不響,她隻是驚恐地望著我。這眼神令我心裏一軟,隨即對自己說∶別心軟,得嚇唬嚇唬她!我知道小夏離了我就在美國沒法待,她怎麽敢跟我離婚?

沒等我反應過來,小夏已經掙脫我衝出門去。我還沒穿衣服,不能追出去,心裏這火大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回身收拾了幾樣東西就離開家。

我在實驗室裏住了一個星期。小夏給我打了一次電話要我回家談談。我大吼∶“跟你的上帝談去吧!”一把摔了電話。心想,我都把你寵成姑奶奶了,這回非得徹底改改你的脾氣不可!

其實我也度日如年。終於還是放心不下小夏,她沒有車,簡直連門都出不了。我決定回家去,讓她當麵向我服個軟,我們就和好吧。

家裏整潔得有點異樣。一眼看見桌上放著聖經,我放心了。突然覺得不對,這是一本新的。轉頭一瞧,衣櫥隻剩了一半--我的。門後的旅行箱沒了。我大驚失色。

聖經裏夾著一張字條。小夏寫著,她回北京了。這本聖經留給我。

她在哪裏?

我一個星期打了四百多塊錢的長途電話找小夏。沒有她的音訊。小夏的家在秦皇島。她母親去世了,家裏的老父親耳朵幾乎全聾。好不容易找到她弟弟,那個小夥子一聽見我的聲音就說∶“你讓律師送離婚文件來吧,我會轉給我姐。別讓我見到你,小心我把你揍扁了!”不由我分說,那邊已斷了電話。

星期天一早,我是氣急敗壞衝進中信華人教會的。小夏在美國沒有親朋,唯一可能知道她去向的就是這間教會了。我在裏麵亂撞,碰到的人都友善地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想理。有過幾麵之交的丁弟兄、田弟兄都不知道小夏的去向。不知道更好,他們要是知道我更疑心。小夏總跟我提起的方牧師偏偏又站在講壇上。我隻好撿了個最後排的座位坐下。

坐立不安間,我思前想後,心裏又是急又是悔又不知所措,又替自己委屈。我懊悔自己說出那麽狠的話傷了小夏,現在想起來還恨不得打自己幾個耳光。實在難受得不可開交,我隻好把心思轉開一會兒去聽聽大夥兒唱的歌。

“有一位神,唯一真神,他有權柄能力創造宇宙萬物,也有溫柔雙手安慰受傷靈魂┅┅”

“人生幾十年,匆匆過,轉眼成空,長存唯有主恩典,天上有我永恒的家┅┅”

不知不覺中,我的心竟漸漸在歌聲中安寧下來。我閉上眼睛,彷佛回到北京崇文門教堂,凝視著身邊的小夏,好想擁她入懷。我彷佛又一次精疲力盡回到家裏,一頭倒在小夏懷裏,她就擁著我,撫著我的頭發,輕聲唱著這些歌,我漸漸入睡。我彷佛置身年少的時光,第一次見到大海,小小的我著迷在海邊,驚歎海的博大奇妙。我彷佛還在北海的冰麵上跟楊浩一起滑冰,我們奔跑,飛旋,歡笑┅┅

我同方牧師談了很久,把心中積鬱許久的話傾吐出來,這竟是我到美國以後第一次這樣暢快。

方牧師說小夏走之前曾向他道別,他想小夏會寫信給他的。

我數著手指頭盼過了一星期,星期天一早就往教堂跑。也許方牧師剛剛收到小夏的信呢。快,去教會,這是唯一能找到小夏音訊的地方,是我能找到安慰和幫助的地方。

小夏沒有來信。但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星期,我又去了中信教會,開始帶上小夏留給我的聖經。

我第一次開口唱出詩歌,我第一次認真聽了牧師的證道,弟兄姐妹的見證,我為他們的愛心深深感動。我平生第一次低下頭來,虔心地禱告∶“上帝,我的救主,我的天父,求你赦免我的罪。”

我自己大吃一驚,我在呼求誰?上帝?我不是一直不相信他的存在嗎?可是,是什麽使我的心猶如一塊堅冰漸漸融化?我耳邊這奇妙溫柔的聲音從何而來?我心中如海浪般湧流的這一種溫暖與感動是什麽呢?我緊緊抓住的這一種渴求與盼望是什麽呢?擁抱我全身心的這一種安然與欣慰是什麽呢?我一聲聲呼求的這一種莫大的依靠與護佑是什麽呢?

哦,上帝!這是你!隻有你!

那奪眶而出的,是眼淚嗎?

等你在樹下

我又一次回到北京崇文門教堂時,是小夏離開我七個月以後。正像我預想的,北京的同學們都不知道小夏早就離開了美國。這就是小夏的性格。當我在崇文門教堂尋不見她的蹤影時,我真的失望了。小夏,難道你真的離開我了?

熟悉的長椅,熟悉的講壇,熟悉的頌歌,一切都跟我從前陪小夏來時一樣。可是,你知道嗎?小夏,那個從前坐在這兒打瞌睡的男孩已經改變了。你曾多少次跪在上帝麵前為我禱告,上帝果然改變了我,全然改變了我。

我不知怎樣走上了講台,不知怎麽開始了我的見證。我講到楊浩,講到小夏,講到三年前我在這裏的經曆,講到中信教會,講到主親自降臨到我心裏的感受,講到即將到來的感恩節我就要接受洗禮。終於克製不住淚流滿麵。楊浩,你聽見了嗎?小夏,你在哪裏?

有人輕輕拉我的衣袖,兩個陌生的年輕女孩站在我麵前。“我們認識夏茗。她現在不來這裏,在一個家庭聚會┅┅”

星期四晚上,我按照兩個小姊妹的指點,找到了東直門外麵斜街的一棟宿舍樓。站在樓前的楊樹下,我的心緒彷佛回到幾年前那個清冷的早晨。那個早晨,我看見小夏的身影從拐角處出現,騎車沿甬道過來,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的心狂跳起來┅┅

我真的看見小夏了。白色圍巾垂下來,戴著淡黃手套的一隻手扶車把,一手捋一捋長發。熟悉的下車動作,她還是不敢從前梁跨下來,要慢慢滑行。她朝前望過來,猛地刹住了車。

不爭氣的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緩緩向她走去,手裏緊緊握著她送給我的聖經。

那一刻,我們頭頂的夜空,星光燦爛。

(文章來源:海外校園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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