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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的!”

(2009-04-08 00:55:46) 下一個

(小說)

  小平從小愛尿炕,到上小學五、六年級還尿。記得上全托幼兒園時(小孩子住在幼兒園,家長周末接送),老師尤其討厭小平,常“命令”他把尿濕的被褥用身體焐幹。平日一塊玩的小朋友們見小平苦著臉不能起床吃早飯,便都主動鑽進他的尿濕的被子幫著一起焐。這最純真的友誼讓小平不能忘懷。不過當時的他並沒有被小夥伴們的友愛所感動,隻是覺得很開心。

  小時候的小平是那種近似於忘乎所以的糊塗蟲。周末從幼兒園回家玩得昏天黑地,太累了當然就要尿炕。媽媽半夜起來叫他起夜,發現已經尿了,扯過一條毯子掂在小平身下,半開玩笑道:“看你是否能尿透。”

  大清早醒來,小平忽然想起媽媽夜裏的話,便認認真真地在身子底下的毯子上尿了一泡。掀開毯子一看,大驚失色,“透啦!透啦!”他大喊著把媽媽搖醒。倒黴的母親好一陣才明白“透了”的意思,立刻怒將起來,一頓屁板打得山響。小平太該挨打了。一夜尿了兩次床,還有一次是故意的。把個疊了好幾層的毯子都畫上“地圖”。他也“悲憤”:明明是讓尿在毯子上,檢驗一下是否能尿透。一絲不苟地完成任務,卻挨了打,喊了“我不是故意的”也沒用。為此他“身敗名裂”,兄弟姐妹都嘲笑,得到綽號--“透透”。

  一個中秋節的晚上,皓月當空,家人都坐在院子裏賞月,兄弟姐妹圍坐在一起嘻嘻哈哈。長兄提議喝酒助興。酒當然不會有,孩子們就沒命地喝涼開水。小平整個一個“舍命陪君子”,在哥哥的勸說下把肚子灌個滾瓜溜圓。那天夜裏家裏“水淹七軍”,小平兩次尿床,從來不尿炕的妹妹也尿了。這下小平又成眾矢之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平隻能說出這麽一句申辯。想不到喊完這句話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小平氣得鼓鼓地,兄弟姐妹見他的怪樣子就更覺得可笑,由哥哥帶頭尋開心,每每說他不是爸爸、媽媽生的。因為兄弟姐妹除了小平都不尿炕,另外小平長得也不像他們。隨即,又信口編出更有力的證據,說很多年前,媽媽有一天去倒垃圾,忽然發現垃圾箱裏有個很髒的男嬰在哭,覺得可憐,便抱了回來。那就是小平。這時他已經快氣瘋了,全家人見狀就越發覺得滑稽。兄弟姐妹見小平如此認真,就把信口編的笑話胡亂發揮,一聽到街上有收破爛的,或什麽做小買賣的吆喝聲就道:“你爸爸來找你了!還不快躲起來。”

  爸爸、媽媽並沒有把這件事當真。當惱羞成怒的小平和哥哥打起來的時候,則訓斥小平沒有氣量,此刻小平已被哥哥揍得夠嗆。父母平日也為小平抱不平,“你們少說幾句,沒看見小平已經很不高興了嗎?”但他們已經有意無意地認為小平淘氣。本來嘛,故意往毯子上尿尿算不算淘氣?明知道自己愛尿床,還要把肚子喝成“儲水罐”,這算不算淘氣?而況小平還幹了更多的淘氣的事。

  不知為什麽,小平常有些別人認為不著邊際的念頭,並總要躍躍欲試。當然,他也明白,家裏人是絕對不允許的,要被大肆嘲笑或責罵的。於是他就要在“不受幹擾的情況下”一個人偷偷地嚐試。一次全家人看電影,小平忽然聲稱不想看。當他一個人留在家裏的時候,立刻開始自己“蓄謀已久”的試驗--把一個手電筒燈泡插到平常的照明燈泡的燈口裏。如果你稍有電工常識,就知道把個手電筒燈泡杵到二百二十伏電壓的燈口裏意味著什麽!肯定會造成電路短路,說不定還會觸電身亡。可小平對此一無所知,當然也就不知道害怕。

  他把手電筒燈泡按到燈口裏,想象著一擰開關,小小的手電筒燈泡就會發光。他也緊張,深深吸口氣,鎮靜了一下,猛地用手擰開關。“啪!”藍光一閃,一股清煙。小平大驚失色,萬幸的是沒有觸電。但他害怕的是全家的燈都不亮了。“保險絲燒啦!”他的判斷沒錯。可小平哆了哆嗦地在家裏換了保險絲,屋裏的燈泡還是不亮。他知道屋外牆上還有個閘盒,定是那兒的保險絲燒了。小平急急忙忙地搬來梯子爬上去,拿個螺絲刀亂捅。這回他在心慌意亂中竟忘了拉電閘,又是“啪”的藍光一閃,伸到閘盒裏的螺絲刀又造成電線短路,他也一頭從梯子上栽了下來。當然,僅僅是嚇的,不是電的。這下全院幾十戶人家都停了電,因為總電閘的保險絲燒了。小平知道禍闖大了,他立刻把梯子搬回原處,燒化了頭的螺絲刀也扔到了房上。一個人跑回家裝得若無其事。這種事十有八九會被猜出是誰幹的。可小平在爸爸媽媽的逼問下死也不承認。

  大院裏有個冬天供暖的鍋爐房,磚砌的大煙囪有三十五米高。煙囪上有鐵梯子,順著鐵梯子可以爬到煙囪頂。不過從來沒有人順著鐵梯子往上爬過。那直上直下的鐵梯子看起來眼暈,誰知道其中一級鐵梯子是否不牢?萬一爬到半截,一級鐵梯子從煙囪裏被揪出來,爬煙囪的就得成“空中飛人”,摔到地上不死也得摔出屎來。可小平不知死活地爬了上去,因為上麵落了一隻鴿子。雖然鴿子被嚇飛了,小平下來後覺得挺過癮,跟著又爬了一次。這次不那麽緊張,有了逞能的味道。在煙囪頂上他還往下看,院裏的人們都象小甲蟲,一個個指著他說“不要命了”。那天小平被鄰居們告狀。當父親責問時。他又喊“我不是故意的”,其結果就是頓狠揍。

  當小平得知火藥的原料是硫磺、硝石和木炭時,他馬上悄悄地開始製造“軍火”。硫磺來自固定電線的絕緣子(電瓷株),那裏麵有絕緣用的硫磺;於是大院裏的絕緣子好多都被小平偷偷卸下,用錘子砸碎,取出裏麵的硫磺。硝石來自廁所和一些老牆;這種所謂的“硝”質量很差,小平就用家裏的鍋熬硝,因此熬漏了一個鋁鍋。這遭難的鍋被“毀屍滅跡”,爸爸媽媽無論怎麽問,小平隻是把頭搖成撥浪鼓。木炭來自院子裏的木製走廊,每天小平都在後院悄悄地用拆下來的木頭燒炭。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小平幹得再詭秘,鄰居們還是發現了“火藥製造者”。那天小平的父親下班,鄰居向他展示了一段燒剩下的木板。勃然大怒的父親找到小平責問,他又是“我不是故意的”,父親忍無可忍,用這半截板子當頭就是一下。

  小平的“我不是故意的”含義是什麽呢?他想表明,自己幹的那些出格的事並非存心要傷害別人,或幹這些事時並不認為是不對的。另外有時“淘氣”是強加在他頭上的,比如尿炕,一屁股坐在油漆未幹的椅子上,劃船時一頭栽到水裏,被小夥伴一彈弓子打掉半個牙,糊了糊塗地在門框上撞個大包,等等。可有誰願意耐心地聽小平的傾訴?當小平被認定就是一心一意地淘氣後,就更加獨往獨來地“幹壞事(爸爸、媽媽、兄弟姐妹語)”,且常常是迫不及待。可是粗心大意的他總是露出馬腳,讓人們有充份的證據證明他是在“惡作劇”。

  多少年過去,小平早已成家立業,並漂洋過海到了美國,一去十多年。其間他回國探親過一次,自我感覺是隱隱的失望,總覺得在父母、兄弟姐妹麵前形同路人。兄弟姐妹在一起敘舊時願意提他小時候的淘氣。大家一起捧腹大笑時竟沒發現小平笑得勉強。輪到小平開口,他竟不自覺地抱怨,喋喋不休地提到幼年時種種的不公平。兄弟姐妹們驚呼:“你怎麽還記著?要不提醒,我們根本就記不起來了!”那意思好像是:小平把兒時幹的淘氣事都忘光,受氣的情景一點沒落地都記住。

  小平沉默著,內心有著沮喪,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如此的小肚雞腸,如此的不肯寬容,如此的病態般的敏感。幼年的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即便是有著些不愉快,也早該原諒,早該忘記,可他卻不能把這些往事從記憶中抹掉,相反,越是歲數大就越耿耿於懷。理性和情感竟是這樣的衝突。在那一刻他意識到,其實他從來就沒真正想著回國探望家人。這是多麽冷冰冰的事實。這是一種痛苦。可他也承認,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沒有一個人存心對他不好過。

  是否應該把這筆賬也算在“文革”上?應該。在那個人性極度扭曲的年代裏,小平和他的兄弟姐妹都“拿起筆,做刀槍”,批判過做為知識分子的父母“反動的資產階級思想”,在他們被關進“牛棚”時就與其“劃清界限”,爭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此說來誰還看重骨肉之情?共產黨人大肆推行的奴性教育也在潛移默化地摧殘著倫理道德,人人都該成為“黨的馴服工具”,親情怎能不淡漠?然而小平並不能因此消除內心的迷惘。明明心底有塊日漸沉重的冰冷的鉛,卻無法熔化它。小平知道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對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感情如此疏遠,且越來越疏遠。見到周圍的人們和老爹老媽親密無間,他心中充滿著羨慕。看著妻子和朋友們回國探親的激動,自己卻無動於衷,他不無遺憾地喃喃歎息,“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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