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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

(2009-04-19 01:18:52) 下一個
(小說)

  肥貓大清早上工的路上看見老趙站在那裏,顯然是在等他。“哥們兒,恭喜呀,提前釋放啦。”老趙大聲道,臉上似笑非笑。其實他並不老,剛二十八歲嘛,高高的個兒有些單薄,眉眼清秀顯得女相,表情永遠是神采飛揚,十分瀟灑的樣子。他總是這樣。趙湛生被叫成“老趙”就是個外號(綽號)。他願意讓別人叫他“老趙”,自己也總是“咱老趙跟你沒的說,夠哥們兒”。

  “十年寒窗苦,再創新時光。哥們兒,過不了幾天你這一下子可就自由啦。”老趙使勁拍著肥貓的肩膀朝各個車間走去。肥貓笑了一下,有些勉強。“小爐匠丫的四年前就顛啦(北京方言,意思是出去了)。走前說得好聽,流著眼淚說一定念著咱哥兒倆,這輩子也忘不了,到時候就寫信來。這位,也就來過一封信,不夠意思。唉,你丫這一走,咱們一起犯事兒的哥兒仨就剩咱一個啦。哥們兒我是無期(徒刑),現在是改成二十年了。可到咱哥兒們出去時都快四十啦。”老趙說著笑容僵在臉上。“操,我是主謀……打李震的是你……唉。”說著他倆來到肥貓幹活的車間門口。老趙在另一個車間,他還想和肥貓再說些什麽,沒時間了,便分了手。獄警已經在注意他倆了。

  是啊,小爐匠釋放都四年了,就來過那麽一封短短的信,說他返回他們下鄉的平頂山農場,但沒回原來的四分場,而是去了六分場。畢竟是判過刑的人不想回原單位了。小爐匠是外號,人叫孫革民,比肥貓和老趙還大三歲,平常在分場裏挺老成持重的,居然也被老趙煽呼著一起打架玩兒命。

  這裏是黑龍江省很大的監獄,犯人最多的時候有上千呢。1971年老趙、肥貓和小爐匠打死人進來的時候,這監獄裏滿眼都是“知青”。他們分別住在不同的房間,隻有上工的路上能見著說上幾句,然後就進不同的車間幹活。肥貓和小爐匠剛進來時情緒極其低落,可老趙總是沒心沒肺的樣子。記得那時老趙在路上看見肥貓,會笑著說:“在農場時咱們‘知青’是老農,現在犯了事兒倒成‘工人階級’啦。”

  工人階級?咱們現在是勞改犯!當時肥貓會白他一眼不答理,心裏隻是深深地懊悔,痛苦之極。他們三人在一場毆鬥中把同分場北京青年李震活活打死了。

  對,李震那小子不仗義,仗著身高體壯會武術,周圍有幫哥們兒,曾先後打過我、老趙和小爐匠,而且打得挺慘,真跌份(沒麵子、丟臉的意思)。可教訓他一頓就行了,我怎麽就下手這麽狠?!十年前那場血腥的場麵又浮現肥貓眼前。

  老趙鼻子流著血,死死地壓在那壯漢李震身上,氣喘籲籲。他先怒斥了要臨陣脫逃退縮的小爐匠,讓他趕緊過來打李震。而小爐匠臉色慘白地撲上來隻是死命地抱住李震的腿。他倆好像壓著一隻斑斕猛虎。那隻“老虎”咆哮著奮力掙紮,幾乎把老趙和小爐匠翻下去。肥貓剛被李震迅猛的幾拳打得鼻口流血,摔倒在地。他拿著個鎬把晃晃悠悠爬起來,眼前直冒金星,聽著老趙大叫:“肥貓!就看你的啦!是英雄是好漢趕緊上啊!咱們哥兒仨可是發了誓的!”肥貓“嗷”的一聲撲上去,掄圓了鎬把打下去,跳著高地照著李震的後腦狠命地打,好像李震真的是隻活蹦亂跳的老虎。老趙騎在李震背上“給勁,給勁地”喊著助威。“猛虎”就這麽被打死了。或許李震挨頭幾鎬把就死了,可肥貓像上了發條一樣的沒命地掄,眼睛通紅,足足打了幾十鎬把。李震的後腦都打爛了。這肥貓,瘋啦!是的,他當時瘋了,毫無理智了。李震是多麽厲害的一條漢子呀,讓他得著機會反過手來,沒準能把這哥兒仨都打死,不死也得打殘嘍。肥貓當時太恐懼了。

  事後肥貓就傻了。當警察把他們打死人的三位押上警車時,肥貓痛哭起來,不斷地嘮叨“我不是故意的”。他想起了媽媽。小爐匠也在哭,可老趙沒哭,麵無表情。

  他們三人很快被判刑。趙湛生、錢衛平(也就是肥貓)、孫革民與李震毆鬥中致人於死命。趙湛生主謀,無期徒刑;錢衛平致李震於死命,二十年徒刑;孫革民從犯,八年徒刑。

  “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肥貓自言自語。“總算要出去了。”在勞改的這十年裏,肥貓因表現好兩次被減刑。看著小爐匠提前兩年釋放,他心情也不那麽悲觀,更加努力地幹活,現在盼望的這一天終於將臨。第二次減刑後,肥貓的刑期變為十年,也就是說再過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他就可以出獄。肥貓和另外一些犯人的減刑是在全體犯人大會上宣布的。當時他心“咚咚”直跳。從那時起,他就用倒計時的方法計算著在獄中還剩下的時間。388、387、386……276、275、274……155、154、153……真有點受煎熬的感覺,日子就在某種隱隱的忐忑不安心情中不緊不慢地度過。釋放日期前兩個星期,他再次得到即將出獄的通知。過兩天他就看見老趙上工路上等他。

  和老趙分手後,肥貓在鑄造車間裏同其他犯人緊張地開始工作。他盡量不想他將要被釋放的事情,集中精力幹活,可還是差點兒出了事故。老趙分手前說的最後一句“我是主謀……打李震的是你……”總在腦海中盤桓。

  是不是老趙覺得冤啊?可是他就是主謀呀。老趙那時拉著我和小爐匠,說“好漢架不住群狼,咱們三人一起上準能把李震丫打趴下”。當時我和小爐匠都很猶豫,他就挖苦我倆是鬆包軟蛋,說“有仇不報非君子”。當時李震為找女朋友得罪了他的眾哥們,老趙立刻遊說,說“我們哥兒仨要替天行道,伸張正義,到時候我們教訓李震這丫的,眾哥們兒可別攔著”。要不是老趙這麽激將,我能找李震“報仇”嗎?

  可李震畢竟死在我的鎬把下的呀。老趙隻是說“教訓李震”,並沒有讓我打死他,是我照死了打李震。我當時真是瘋了。

  但我也不是故意的。誰不知道李震的厲害。我鎬把還沒掄起來,他上來三拳兩腳我就飛出去了,被打得在地上一溜滾兒,幾乎爬不起來。他太厲害了!既然我們哥仨發誓誰也不許臨陣脫逃,我隻能玩兒命。打的就是不仗義的李震,自己當時怎能不仗義呢?

  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打死了李震,就該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可那樣我會不會被槍斃呀?

  現在我出去了,小爐匠也早就出去了,剩下老趙一人……

  當天晚上,肥貓翻來覆去的沒睡好。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寫了張紙條交給看管他們的周管教。紙條上寫著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匯報。這不,上午幹著幹著活,周管教叫肥貓去談話。

  肥貓劈頭就說當年他們三人打死李震,趙湛生被判得太重。實際上主要責任在他肥貓。周管教一愣,“你的意思是要翻供?可人家都是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你怎麽往自己身上攬?過不幾天你不就出去了嗎?”

  “可人確實是我打死的。”

  “是你故意的?”

  “不是,當然不是,我是說……”

  “要是故意的,恐怕你們三人早就沒命了。(你屬於)過失殺人嘛。”

  “趙湛生是找我和小爐匠,不,孫革民商量著怎麽打李震來著。可他沒說要打死他。”

  “知道,知道。可趙湛生在這個案子中肯定是主謀呀。不是他組織你和孫革民一起打李震,他能被打死嗎?所以他責任最大,所以是無期(徒刑)。你失手打死李震,判了你二十年(徒刑),很重了嘛。孫革民是從犯,判得最輕,八年。”

  “我和孫革民都減刑了。他先出去了,現在我也要走了,就剩下趙湛生一人了。”

  “他不是也從無期(徒刑)減到二十年(徒刑)了嗎?”

  “……知道…可老趙,趙湛生還得在裏麵待十年哪。”

  周管教抽著煙不說話。然後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後來嘴裏念叨“我明白,我明白”。他來到肥貓麵前,拍拍他的肩膀,“先幹活去吧。我把你的意思和管教吳主任說一下。”

  “不…不…”

  “不什麽不?你這孩子。唉,也不小了。進來時18歲,現在都28歲了。過幾天就該結束勞改了。回到社會上要好好做人……”

  “可趙湛生還得再待十年…十年…”肥貓說不下去,眼淚成串地流了下來。

  周管教看著肥貓在那兒哭,又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他想了想,便和肥貓說:“哭啥呀?這麽吧,你就寫份材料吧。把你的想法講講。這幾年,勞改的‘知青’大都減了刑,出去了不老少了。你們打死了人,判得重……這‘文革’呀,把你們這代人害啦,你們那會兒太年輕,不懂事……你寫好材料,我就交給管教吳主任。讓他最好往上找找,看看趙湛生這小子是否能再減刑。”

  肥貓聽到這兒,深呼吸了好幾下。故事應該講完了,意猶未盡,再說幾句。

  肥貓出獄後先回農場,“知青”都走了,農場的幹部也讓他回了北京。在北京他找不到工作,經人介紹,去遠郊旅遊區的一個私營旅館幹活。肥貓肯幹,兢兢業業,幾年後當了小經理,一幹就是十年。剛出獄那幾年,他給老趙寫過些信。老趙也回信。不過後來就漸漸失去聯係了。

  那天來個大高個兒,進辦公室朝肥貓直樂。“先生,您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

  “我找人。”

  “誰?”

  “肥貓。”

  “您…您…你是誰呀?”已經有十幾年沒人叫他肥貓啦。周圍的人開口閉口都是錢經理。“你是…你…啊!老趙!”肥貓眼睛一亮,認出眼前的是老趙,撲上去又捶又打。“什麽時候出來的?在哪兒混飯吃呢?哎呀,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麵啦。”

  老趙說,肥貓走後,他又過了四年就提前釋放了。法院的人來了好幾次,提到肥貓臨走前寫的材料。看來後來減刑和這材料有關。出獄後他也回了北京,後來在河北省一個縣的鑄造廠裏找到活。“現在咱哥們兒是廠長啦!”老趙拍著肥貓的肩膀哈哈笑。

  “那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肥貓好奇地問。

  “咱哥們兒神通廣大,閉著眼一想就知道你在哪兒。哈哈哈!”老趙沉吟一下,“當年要不是你寫的那份材料,我現在恐怕剛出獄沒兩年。”

  “嗨,我沒那麽大本事。當時這麽做隻是為了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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