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年十一月四日 晴漸多雲
老人合唱團來了。下午十點半左右他們來到護理院,好幾十個,多半是老太太,有四分之一的老頭兒。他們年歲都很大,走路都困難,會不會是從老年公寓來的呀?我看著他們不由地這麽想:大概還有多少時間他們會住到護理院來?
護理院的老人被護士助理們推來不少,但還是沒有老人合唱團的人多。一大幫人對著一些半死的人唱歌,送安慰,你還真得感動。
合唱開始了。樂隊--也就是一個電子琴、兩個口琴和一個鈴鐺--伴奏下,老人們扯開嗓子,一個個唱得臉紅脖子粗,青筋暴露,透著真誠。平心而論,老人們能唱出這個水平很不錯啦,不能這麽諷刺地說話。可我不滿的是來聽歌的護理院居民們都心不在焉的東倒西歪。我這又是求全責備,來唱歌的人們是不會在乎聽眾是否聽,他們也知道眼前的人們沒有什麽心思聽他們唱歌。他們來隻是表示一下關切,而況他們的早晚也要到……
歌曲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傳統的民歌或教堂歌曲。有幾首我很熟悉。老人們一唱,我也哼起來,漸漸地覺得老人們唱得好聽起來。忽然很想把喬也推來。他現在正在屋子幹什麽呢?可是他被隔離了呀!就是不隔離,喬到這兒會不會又想回到床上躺著去?你看、你看,我又陷入一種看到別人滿足,自己才滿足的情結之中。我這大概是一種東方的情結,而美國人並不太在乎這一點。他們是個人主義的。我這大概是胡說八道。
經理凱茜、護士頭兒、護士助理的頭兒都來聽合唱團們唱歌。最後“台上”“台下”的人們一起大合唱,演出達到高潮。
合唱團中還有個老頭兒不能唱歌。他的喉嚨在多年前做手術切除了。他跟著來隻是希望自己能有點事做做。我發現他的脖子上沒有喉結和疤痕就主動上去搭訕。他顯得很高興,用個人工喉和我說話。我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知道他的老伴兒病逝在這家護理院,現在他已經九十歲。
回顧與情感(五)
請原諒,上麵這篇日記有調侃的味道。讓老年公寓的老人們到護理院來慰問演出不能說不好。但是否有著事半功倍的效果呢?對來演出的老年公寓的老人們來說,這次慰問演出效果不錯。因為他們圓滿地完成了演出,當時看起來大家都很興奮。我被告知,為了到各個護理院演出,他們相當認真地排練了很久。能讓住老年公寓的老人們有興趣地認真幹事情,有利於他們的身心健康。能這樣打發老人的時間,何樂而不為呢?但觀眾和表演者的態度有著極大的反差。
這讓我想起那為牧師布道。護理院經理凱茜講,讓牧師來布道主要是應老人們家屬的要求。可是護理院的老人們分屬不同的教派,隻來一個主要教派的牧師布道,別的教派的老人的家屬們有意見。那時她正聯係另一主要基督教派的牧師前來布道,以滿足老人家屬們的要求。可我們明明看到老人們對布道活動是如此的被動。他們表情木訥,無動於衷。我明白凱茜的苦衷,送老人們去哪家護理院,是否在某個護理院繼續住下去的決定權往往在家屬身上。美國畢竟是個商業社會。同理,老人公寓的老人們高興,他們就願意繼續住下去。否則他們會換另一個老年公寓去住。
我記得秋天天氣好時,護理院曾把老人們推出門來曬太陽。那可真是個大工程。護士、護士助理們把輪椅上的老人推出一些,頭上扣上遮陽帽。日光浴一個鍾頭後,再換下一批。大家忙得團團轉,大呼小叫。老人們被搬來抬去,工作人員一個個累得氣喘籲籲。可效果挺好嘛。老人們一個個都挺安靜的,就是平時總亂嚷嚷的,這時也沒那麽焦慮了。看來他們是挺舒服的。可我們也不能天天讓老人們曬太陽呀。就是天天能曬太陽,工作人員也受不了呀。如果讓老人院的老人來幫助這些坐輪椅的護理院的居民們曬太陽呢?不敢啊。老人們手腳不利索,一個坐輪椅的翻倒在地上摔傷了怎麽辦?到時候打官司賠錢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的內心總是很矛盾。有時覺得我這是求全責備,哪有麵麵俱到的事情?可有時我又覺得,根據現有的條件,我們可以把護理院的老人們照顧得更好些,讓他們的生活質量高一些。
我們要有同情心,同情心!我自己做得又怎麽樣呢?
A年十一月九日 陰
肖特夫人去世了。她是昨晚上心髒病突發死的。早上去幹活的時候,見上下班打卡的機器上貼個條,簡單地說到她的死,甚至沒有提到她的家人。
上個月她剛進來的時候就覺得她活不長。她神誌很糊塗,還在肚子上插個管子灌流食。在中國我看到灌流食是從鼻子裏插一根管子通過食道插到胃裏。在美國這兒看到的是在肚子上直接插個管子到胃裏。管子是固定在肚皮上的,隻露出肚皮一點點。流食是密封在塑料袋裏的流質營養品。護士助理把個點滴用的架子推來,把流食袋掛在上麵。流食袋上有個長長的管子,把這個管子接到露在肚皮外的管子上,流食就慢慢流到胃裏。點滴架上有個小機器可以控製流食的流量。我覺得這種方法好,被灌流食的人少受很多罪。一個管子從你鼻子裏一直插到胃裏試試?可在肚子上開個口會不會感染呀?
肖特夫人動也不動,偶爾哼哼兩聲。聽說她是癌症後期。醫院裏往往把這種根本沒希望治好病,但得拖些日子的病人送到護理院來打發日子。她來的那天起,我還沒看見什麽人來探望過她。也是,已經神誌不清,看又有什麽用?可人是有感情的呀。她的子女呢?
她是我見過的最難看的白人老太太。皮膚都鬆弛著,尤其是那滿是雀斑的臉部。其實她隻有六十幾歲,皮膚不應該鬆弛到如此程度。她原來是不是個大胖子呀?我猜想著。現在消瘦下來,可皮膚縮不回去,尤其是乳房。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要看一個婦女的乳房。一個癌症後期的老太太的乾癟的乳房有什麽看頭?那天我進門打掃房間,她敞胸露懷地躺著,不知是護士助理的疏忽,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那簡直象個…個癟癟的口袋。
她的死使住護理院的人從五十一人減到五十人。住滿是五十二人。聽說住護理院的人都排隊,可為什麽床位有空的呢?瑪麗的解釋是,要住進來的人總得辦些手續。另外,那也是我看到的,住在這兒的人死得快。你可別說我暗示是護士助理服務態度不好,工作質量不高。其實一些人進來就要死了。
經理凱茜不會歡迎這樣的房客。住不久就死了,前前後後辦進出護理院手續,床位就得空著。護士助理對這動也不動的居民不討厭,除了每天換洗一下,點滴點流食就沒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