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深秋的連陰雨稀稀落落,鉛色的雲層很低,急速掠過天空,冷風習習。周末大清早,公寓外邊靜悄悄的,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像針紮。我在外邊水份已飽和的草坪上觀察了一陣,來到孩子們經常藏貓貓的小樹叢裏邊默默地挖著小坑。工具隻是一把大改錐和一個吃飯用的叉子。我在幹什麽?在給我們養的小鳥送葬,它昨夜死了,大概死於難產。
是不是覺得我嗲兮兮,或者有點兒精神病?你還沒見我如何葬小鳥呢。一個精致的小白瓷碗裏躺著死去的小寵物;它被軟軟的餐巾紙包了好幾層,邊上還放了八個小小的蛋。當然並不都是它下的,可誰讓它那麽喜歡孵蛋?再說也分不出那些蛋是它下的。我使勁挖著那滿是石子的草地,秋雨讓土壤變成爛泥,但也比較好挖。在坑有將近一尺的時候,將那個盛著小死鳥的瓷碗小心翼翼地放進去,上麵又蓋了更多的餐巾紙。小鳥的墓穴填平後,我又在地表麵撒了很多落葉,地表像從來沒有動過一樣。這是怕淘氣的壞小子們發現蛛絲馬跡,然後破壞小鳥最後的天地。既然怕淘氣包們,為什麽不找個更僻靜的地方?因為…因為小鳥也喜歡熱鬧呀,天天聽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不會寂寞……
更認為我在抽瘋吧?我可以說,是妻子讓我這樣葬鳥的。但實際上,我也願意把這件事做得一絲不苟。家裏本來有一套六個小白瓷碗,這下少了一個。不過必須得用那個碗--小鳥活著時用的“澡盆”。它最愛洗澡了。
小鳥叫“徐娘”,是一種名叫紮娃的母鳥,原產於印度尼西亞熱帶雨林中,渾身雪白,紅紅的短嘴和紅紅的爪子,麻雀大小。朋友送給我是因為他的孩子對羽毛過敏,之所以送給我一隻是因為公鳥--它的丈夫死於意外。朋友把徐娘送給我時保證再給買一隻公鳥,可兩年多過去,在所有他和我到過的寵物商店裏都沒有這種鳥。紮娃都被人們抓光了?美國不讓進口了?不得而知。反正我們的徐娘在孤獨中過了兩年多,直到鄰居送給我們另一隻紮娃;它的配偶也死了很長時間。
我們叫這隻紮娃為“喬喬”,盼著它是個公的,結果正相反。徐娘和喬喬像兩個俗氣的女人一樣地,為任何事情大驚小怪地吵鬧、打鬥,可它們體內的激素水平卻發生了變化,它們大腦中不由意識支配的力量起了作用,潛意識裏對方都是雄性的角色。結果它們就下了蛋,當然是無精卵。這使它們的矛盾激化,兩個鳥你一個、我一個地下蛋,像是在比賽,然後就死命的爭奪鳥窩,整天“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當然啦,自己的孩子在裏麵,母親怎能不發瘋?為什麽就不能和平共處?!人為了各自的私欲都會變得殘忍,何況鳥類。
我趕緊又弄了一個鳥窩,並把它們下的六個蛋一邊三個放在兩個鳥窩裏。不成,它們就認準原來的鳥窩。那把六個蛋都放進新鳥窩,它們還是在原來的窩門口互相猛啄,在籠子裏相互追逐著你死我活。怎麽連孩子都不要了呢?真糊塗!令人氣惱。
白天的時候它們倆交替地占領鳥窩。但到了夜晚,喬喬在窩裏,徐娘在外邊樹枝上蹲一夜。徐娘往往想死守著窩,可喬喬怒不可遏地衝進去,它們先是擠在一起,喉嚨裏發出威脅對方的“咕咕咕”的聲音,然後就你一下我一下地戰鬥,“喳喳喳”叫得我們一家人都衝過去看。最後,徐娘落荒而逃,頭都被啄破,因為喬喬總是毫不留情地啄對手的頭。真可謂頭破血流呀!徐娘大概太老,體力不支。算一算它應該有五歲了。那麽小的鳥活到五年應該算長的了。要知道,鴿子的平均壽命也隻有五年。
但到了白天,又總是徐娘追擊喬喬。其實不能叫“追擊”。徐娘潛意識裏總要求偶,於是就蹦到喬喬邊上調情,用自己的嘴輕輕啄喬喬的嘴。喬喬躲閃著,很是厭惡的樣子,誰跟你同性戀!喬喬飛到樹枝的另一端,徐娘馬上追過去。終於,喬喬被徐娘逼得急了就成了啄架,於是又“喳喳喳,喳喳喳”。
吃東西喝水時它們倆不打架。對了,它們都特別愛洗澡。每天早上我把它們各自的的“澡盆”--一個細瓷碗和一個塑料方盒子放進鳥籠子時,它倆就來到各自的“澡盆”裏洗澡。徐娘用瓷碗,喬喬用方盒子,從來沒有用錯的時候。它們在水裏洗呀洗,使勁地抖動著身體。洗好就都跳到樹枝上抖身上的水珠,理自己的羽毛,很舒服、陶醉的樣子。完了呢?完了就又開始惡語相傷、打鬥。日複一日,樂此不疲,不,“悲此不疲”。
然而漸漸地,不知道為什麽,徐娘不支了。我首先發現的,它經常蹲在籠子裏的幹樹枝上閉目養神。這時它渾身的毛就支楞起來,呼吸也顯得非常急促。它的屁股也腫起來!肛門邊上的羽毛沾著糞便。它也不洗澡啦!難道徐娘得了腸道傳染病?不像,因為它還使勁吃東西、喝水。
當我們一家三口都注意到徐娘病了的時候,它和喬喬之間的爭鬥也停止了。我驚異地發現,喬喬和徐娘到了夜裏都鑽到窩裏休息。它們依偎在一起。
徐娘病得越來越厲害了。白天除了吃喝,它大部份時間都乍著毛、閉著眼在樹枝上蹲著。喬喬時常過來關切地問侯,“感覺好點了嗎?感覺好點了嗎?”甚至用嘴輕輕地啄徐娘的屁股,幫助它清理糞便。喬喬緊緊地挨著徐娘。徐娘渾身抖動著靠在喬喬身上。兩隻鳥就這樣默默地長時間地靠在一起。我感動了。但有個疑問:喬喬是怎麽知道徐娘生了重病?徐娘身體好的時候它們為什麽不能和睦相處?
一天早上我看見窩裏又出現一個蛋。徐娘跳出窩在拚命地吃喝。我當然推論蛋是徐娘下的。可不是嘛,它精神好了些。過了一天它又下了個蛋!這下徐娘體力衰竭了。它要來到籠子下麵吃東西、喝水,但吃喝完畢後竟然不能直接飛回窩裏,它變得很笨,顯得很重。喬喬驚恐起來,每當徐娘借助樹枝一點點往窩裏飛時,它就上下亂竄;見徐娘艱難地回到窩裏,它也跟著鑽進去,緊靠著徐娘,像是在問:“你沒關係吧?你沒事吧?”
終於一次,徐娘在樹枝上鼓足全身的勁一飛,然而沒有到達窩門口。它掉到籠子底下的“澡盆”裏!喬喬“喳喳”地大哭起來。妻子看到了這一情景,大聲地抱怨我,“你為什麽不把小米和水放到窩裏,你不知道它(徐娘)身體很弱了嗎?!”
我趕緊把喘成一團的徐娘輕輕放到窩裏。它身上濕淋淋,閉著眼抖成一團。我知道它恐怕活不到第二天早上了,但還是把小米和水放到窩邊上,盡管知道徐娘再也不會站起來了,但這樣做了妻子會有些安慰。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開燈看見窩裏靜悄悄的,就知道徐娘死了。喬喬沒有像以往那樣鑽出窩來,它緊靠在已經冷卻了的徐娘邊上。喬喬不肯出來,我隻好用手去窩裏掏死去的徐娘。喬喬這下驚恐地飛了出來,但沒有大喊大叫,隻是顯得非常焦慮。它站在樹枝上東張西望,忽然朝我這邊蹦過來,烏黑的眼睛亮亮的,頭點一下、點一下。“你有心靈,可惜不能說話。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自語。
死了的徐娘的嘴巴變成了紫色的,身上的羽毛有些亂,身體已經變硬,肚子顯得很大,應該還有生不出來的蛋。我用餐巾紙仔細地把它包好。它的死是不是一種解脫呢?妻子在床上問:“(徐娘)是不是不行了?”
“死了。”
“把它埋了吧。”
“好吧。”
“帶上它的‘澡盆’。它平常愛洗澡。還得帶上它的蛋。”
“應該的。”我鄭重其事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