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高士瑞在農場“上山下鄉”時的外號叫“狗屎堆”。這不雅的外號固然跟他的名字有關,高士瑞--“狗屎堆”,但也確實和他當年的所作所為不無聯係。可叫什麽不好,為什麽非得是“狗屎堆”呢?唉,你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有所不知,那年頭,也就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在報紙上出現的頻率太高,難怪人們很容易想到這個詞兒。所以還不能說他父母給兒子起名時太欠考慮。不過高士瑞聽到別人這麽叫一點兒不在乎,以至於人們幾乎把他的真名忘了。不過“狗屎堆”也太難聽了,所以後來人們就叫他“狗堆兒”。
我這麽一介紹,好像狗堆兒是個二二乎乎、傻得不輕的家夥,其實不然。是的,這家夥長得膀大腰圓,巨大的臉盤上五官不甚清楚,還有些口才吃,號稱亡命徒,打架什麽家夥都敢抄。剛到農場時和東北青年打群架,他們那幫北京哥們兒眼瞅著打不過了,這小子衝到馬號(就是養馬的地方)抄起把大鍘刀呐喊著“反攻”。東北的小夥子們正要“宜將剩勇追窮寇”,突然見到這位高舉著鍘刀嚎叫著瘋跑過來,頓時傻了,忙“撤退、撤退”喊著敗退。北京小子們剛才還狼奔鼠竄,這會兒都長了精神,一路又打了回去。那些東北青年跑得快的馬上就沒了蹤影,但也有幾個嚇得邁不開步,楞是氣喘籲籲跑不動了。哎呀,狗堆兒很快就追上來了!這要是一鍘刀下去……放心,我們狗堆兒不是真的缺心眼兒,隻見他瘋瘋癲癲忽然腳下一絆蒜,一個大馬趴。等他齜牙咧嘴,惡罵著慢慢爬起來,那幾個嚇得腿軟,尿了褲子的東北青年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過後得勝的北京小夥子們滿場區“遊行”。狗堆兒扛著大鍘刀走在頭裏,詐詐忽呼。看著了吧?他還頗有心計呢。
狗堆兒“上山下鄉”前在北京時是“胡同串子”。意思是家境不怎麽好,沒什麽家教的“野孩子”。“文革”後和胡同裏的境遇相同的半大小子們湊在一起形成團夥,自稱“頑主”,時常在街麵上和別的“頑主”打架鬥毆。人家都說狗堆兒野,打架不要命,可從來沒見他把什麽人打成重傷。這麽說狗堆兒實際上根本不是個亡命徒。嗯,他確實不是,但他有另外的“野”,能叫你哭笑不得,或起雞皮疙瘩。
在農場過新年時青年食堂吃好的,每個青年有個鹹鴨蛋。狗堆兒在宿舍裏說,如果誰能把自己的鹹鴨蛋讓給他,什麽醜都敢出。於是一人笑曰:如果狗堆兒能光著身子在外邊跑一圈,自己的鹹鴨蛋就給他。這狗堆兒,二話不說,立刻脫成赤條條就往外走。
哥們兒,這外邊零下30度哪。別呀!開玩笑的人一見狗堆真的要光屁股出去,忙說:“真凍出個好歹來怎麽辦?你可別這麽出去,鹹鴨蛋我給你了。”但狗堆兒執意要出去,說是不能白吃人家的。宿舍裏的人都勸,一人說:“總得穿上點什麽吧,不然也太難看了。”狗堆兒喊道:“哥們兒看得起我。”立刻穿上條褲衩推開眾人飛跑出去。那不是一般的跑一小圈,在外邊足足跑了好幾百米!
他為打賭曾一口吃下一個鵝蛋(幾乎噎死),一氣兒喝下兩斤白酒(事後吐得半死,睡了一天),一頓吃下四斤麵條(整個晚上都在外邊走,根本躺不下來),等等。除此之外,狗堆兒這小子偷雞摸狗的事情幹得也極其麻利。他這人不獨吞,偷到的東西都和宿舍的人分享。這點讓宿舍裏的小夥子們很高興,但人們知道這小子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特別是他真敢刨墳之後,便沒人敢和他打賭了。
那是個夏天的夜晚,窮極無聊的小夥子們聊誰膽子大。狗堆兒來了勁,說他什麽都敢幹。於是宿舍裏引起一番討論,最後大夥兒一致決定,如果狗堆兒能把墳地裏一個人頭拿回來,每人給他一塊錢。就一塊錢?宿舍裏二十幾個人就二十多塊。當年一個青年的月工資才32人民幣。二十多塊可是個大數。可為這就去刨墳?
狗堆兒說幹就幹,拿了把鐵鍬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夜幕中。那片墳地離場區七、八裏地。過去這曾是勞改農場,勞改犯們死了就埋在那裏。那是個雜草、灌木叢生的向陽坡,有時青年們下地會路過那兒,沒什麽可怕的。嘿,別說便宜話兒。大夜裏讓你去那兒轉一圈兒怎麽樣?何況是刨墳。
這小子一去就兩個小時。正當人們開始惴惴不安時,狗堆兒“匡堂”地一踢門,興衝衝地進來,氣喘籲籲。隻見他手往前一送,一個骷髏滾進了宿舍。大家都嚇了一大跳,然後麵麵相覷。“拿錢吧?”狗堆兒得意揚揚。
當然,每個人都立刻拿出一塊錢。真敢刨墳呀!這膽子也太大了點兒。不過那墳也真沒什麽難刨的。他知道那兒有個幾乎平了墳包的棺材都露了出來,而且那薄棺材早已爛了,裏麵的人骨頭都看得見。所以他到了墳地就直奔那裏,幾下就把那棺材裏的人骷髏拿了出來,然後跑了回來。他這麽幹可有些壞人倫。他不在乎,已經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嘛。
刨墳這事張揚出去,分場給狗堆兒記大過處分,此後也就漸漸沒人再提了。按理說這傷天害理的事情該判刑,可那死去的勞改犯的苦主在哪兒呢?就是知道有這麽回事,誰又會來管呢?這大概又是狗堆兒心裏早就算計好的。哎呀,這家夥真是生不逢時呀。如果是“有槍便是草頭王”的亂世,準保是個很狡猾的土匪頭子。
生不逢時?不見得吧。自從他“救牛”之後,狗堆兒一下子成為“後進變先進的典型”,被全農場樹立為樣板。
他救牛?啊,當然後來是這麽講的。那是個秋天的公休日,別人都在睡懶覺,狗堆兒卻起得很早。肚子裏又沒油水了,他想著到分場的雞舍(養雞場)去轉轉,看能否偷隻雞。雞舍前有口井,不過這井離草甸子太近,水質不好,通常人們用這水飲牲口。狗堆兒路過那井時聽到裏麵有響動,過去一看,竟是一頭幾個月的小牛泡在井水裏掙紮。這當然是小牛不慎掉進去了。這時他才注意到一頭母牛正在井附近亂叫,這井裏的小牛自然是它生的。
狗堆兒是“訓練有素”的。他立刻決定,小牛就是他今天碰上的“獵物”。他要把小牛從井下弄上來,弄死吃肉。先弄個大石頭砸下去,把牛砸死再說吧。不成,砸死了也還是在井裏,再說井邊上一時也找不到很大的石頭。那就用繩子拴住小牛,把它吊上來。這是正招。可繩子呢?就用打水的井繩唄。
“兵貴神速”。狗堆兒立刻把井繩另一頭的井桶拿下來,順著井架的轆轤,攀著井繩來到井下。他準備將井繩拴在牛脖子上,然後自己先順著井繩爬上來,再奮力地搖轆轤,把牛吊上來。這個計劃很不錯,也一定會成功。可就在這個時刻,偏偏有兩個雞舍幹活的女青年到這口井打水。她倆一見井下的人和牛就大呼小叫起來。
狗堆兒暗自罵了聲“媽了X的”,想順著井繩爬上來一走了之,可又出現了新的情況。總場來蹲點的一位革委會副主任正好也來到這井邊上。你說他來幹什麽?八成是想要隻雞或者來點兒雞蛋什麽的,反正最終目的和狗堆兒是一樣的。要不然就是奔那兩個女青年的?哎,甭管那些了,這會兒井下的狗堆兒有點兒不太好辦了。
“這是幹啥哪?”那位副主任在井口大叫。他也是下鄉青年,哈爾濱來的。都是下鄉青年,人家已經當了“副主任”,可我們狗堆兒對“不齒於人類”竟根本不在乎。
“這牛掉到井裏了。”狗堆兒一耳朵就聽出來是那個來蹲點的副主任在井上麵。他那聲音有點特別,比較扁,而且這兩月分場開政治學習會時他一講話就是一、兩個小時。這聲音太熟悉了。
“這麽救牛多危險!趕緊去叫人!”副主任對兩個女青年喊道。
狗堆兒心裏又是一句“媽了X的”。怎麽辦?他隻好順水推舟了,踩著井壁,一隻手拉著井繩,另一隻手將井繩的那一頭事先做好的活套套在牛脖子上。他很麻利地順著井繩爬上來,跟著就狠命地搖轆轤,吊那頭小牛。那位副主任先是楞著,跟著上來幫忙。井很淺,幾下小牛就被吊了上來。這麽短的時間不會被吊死。
解開繩套後,小牛哆嗦著爬起來慢慢地跟著母牛走了。狗堆不無遺憾地看著,轉身也走了。副主任問他叫什麽名字,他隻是說:“我就這個分場的。”
可他剛一回到宿舍不久,狗堆兒“救牛”之事就傳過來了。大家還沒想好怎麽拿這事兒尋開心,分場革委會已經來人通知狗堆兒“上去”。
“張主任(就是那位來蹲點的)找高士瑞談話。”得,“上去”吧。狗堆兒歎口氣。在革委會辦公室,蹲點的張主任和分場的青年教育連長和他談了足足兩個多鍾頭。談什麽呢?有關“救牛”這一點沒有異議。狗堆兒這會兒隻能這麽說。但為什麽“救牛”呢?張主任就是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什麽力量促使你--一個後進青年,能奮不顧身地跳到井裏救牛?”張主任皺著眉,目不轉睛地盯著狗堆兒。
“那叫X你媽。”狗堆兒心裏罵著不說話。這時教育連長就在邊上慢慢地開導。什麽“自從張主任來蹲點之後,分場的政治思想工作得到空前的加強,這對你一定有潛移默化的作用”;什麽“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近幾個月好人好事出現得多了,你也不自覺地受到影響”;什麽“我就覺得你近來有很多轉變”;什麽“這是你進步的開始,應該認真的總結經驗呀”等等;可就是不問“你為什麽今天早上要到雞舍這邊來”。
狗堆兒無話可說,為了早點兒結束這令人尷尬的談話,他後來隻能點頭,並含糊其詞地“嗯嗯啊啊”。但哪知道,老鼠拖木屑--大頭在後麵。跟著,分場在晚上召開“政治思想工作要放在第一位”的學習大會。張主任做了一個多鍾頭的報告,專門闡述細致的、有針對性的思想教育“對高士瑞同誌的革命化的促進”。具體事例當然是早上的“救牛”。周圍的人用說不出來的目光看狗堆兒,他低著頭,有點兒無地自容,也覺得“今天真他媽的倒酶”。
宿舍裏的小夥子們是否覺得這事滑稽?狗堆兒救牛?啊哈!但誰敢嘻嘻哈哈地用此事開玩笑?什麽要是跟“政治”沾了邊就笑不出來了。連狗堆兒本人也真的變“好”了,他那“不齒於人類”無所謂勁頭收斂了很多,大有抬不起頭來的感覺,整天默不作聲。事情還沒完呢?他還在以後的全分場學習大會上“講用”了好幾次。稿子當然是教育連長寫的。狗堆兒讀得結結巴巴,滿頭是汗。他還沒受過這罪呢。
張主任這下終於圓滿地完成了他的蹲點,拿著“思想工作更上一層樓,後進青年成為先進的典範”的工作總結報告回總場了。哈,狗堆兒鬆口氣。不但他鬆口氣,整個分場的幹部們都輕鬆很多。那樹立“高士瑞同誌後進變先進”這個典型是否還要大張旗鼓地進行下去?問題是搞這些東西對誰有好處?按理說,狗堆兒最該“順竿兒爬”,既然“後進變先進”了,就應該把戲唱下去。他入團、入黨、當幹部、被“選拔上大學當工農兵學員”等等,這都是好處啊。可偏偏狗堆兒對這些不感興趣。他要隨心所欲。每個人都“兜虧錢,胃虧肉”呀,如果他能“順竿兒爬”,錢和肉可以漸漸地多起來。別勸了,我們狗堆兒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順竿兒爬”的本事太差。既然現在沒什麽人再提他的“救牛”,漸漸地,他又恢複了以往“不齒於人類”的樣子。其實分場裏的幹部們挺希望狗堆兒“學好”的,最起碼給他們少惹事。可維持個“後進變先進”的典型也挺費勁。更重要的是:好處呢。
事情本來該不了了之,可一個月後農場的張副主任--他已經從第九把手變成第四把手--忽然來電話,尋問“高士瑞同誌”的近況。他不知道從哪兒得到匯報說“高士瑞同誌近來放鬆了思想改造,故態複萌”。他指示:“你們絕對不能讓他退步,要狠抓思想工作,要加強他的革命責任感。”
誰呀?這麽無聊,到躊躇滿誌的張主任那兒打小匯報?嗨,管他誰呢,反正分場的幹部們不能不把這當回事,聚在一起緊急磋商。最後在分場政治學習大會上宣布宣布,“高士瑞同誌英勇救牛的事跡為我們革命知識青年做出了光輝的榜樣。為了進一步鍛煉他的革命意誌,加強他的革命責任感,分場革委會決定,任命高士瑞同誌為青年食堂炊事班副班長。”
大家都目瞪口呆,狗堆兒更是。但一轉念,也好,食堂隨便吃,每個月就交12元夥食費。分場的幹部讓狗堆兒進食堂用心良苦。這狗堆兒到了食堂,吃得好了,以後就不會再去偷雞摸狗。對幹部來說,這是狗堆兒“巨大的進步”。再說他幹活還是願意下力氣的。但後來又有了新情況,狗堆兒吃得太多,他一個人的飯量頂三個小夥子;更嚴重的是,他總把食堂吃的東西帶回宿舍給哥們兒們吃,這使得青年們對他意見很大。可狗堆兒毫不在乎,“你們看我幹得不好就撤職吧。”
就在分場幹部們不知如何是好時,總場冬季勞動模範大會招開了。張副主任點著名的要“高士瑞同誌一定要參加”。在那次勞模會上,張副主任的秘書塞給了狗堆兒一篇發言稿,“我的成長離不開上級領導的熱情關懷”。得,念唄,無非是張副主任對他這位後進青年的認真教育、真切關懷,最終使他走上“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堅實道路”。張副主任“關懷”的後進青年不止他一個。那次勞模會上有好幾個都登台“講用”。當然,後來張副主任升任農場的第三把手。
嘿,狗堆兒還真的有些有恃無恐了呢。分場的幹部們該怎麽辦?好辦,分場第二年“選拔工農兵學員”,裏麵就有“高士瑞同誌”。他居然去了某大學外語係。他可有點口吃呀!大學來招生的希望能見“高士瑞同誌”一麵。分場的頭兒高訴他,“放心,人相貌堂堂,是個好青年,思想過得硬。”什麽意思呀?就是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結果狗堆兒上了某大學的外語係。
以後呢?因為和農場的人聯係少了,誰也不知道他後來那些年是怎麽過的。反正最後輾轉回了北京,先是在某部位行政司幹,後來去了工會。現在他五十出頭了,工會給他一個“處級待遇”,讓他跑外采購。照狗堆兒的話,這是他當“工農兵學員”畢業分配工作後幹得還算順心的活。
過去農場的哥們兒還來找他喝酒。他有時會感歎:在“救牛”之後他就身不由己了。唉,他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逝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