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
一晃都是小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不知為什麽越來越多地想起王小娟--那個在農場他曾喜歡過的姑娘。其實他的家庭生活非常平靜、和諧。是不是因為他已經五十出頭,越來越愛回憶了?
……
那年齊齊哈爾來的王小娟也在大田隊幹活。她父親在鐵路局是個普通幹部。看來這個“關係戶”來頭也不大,所以也得下地幹活。她有一張圓圓的臉,細長眼和一個亮亮的大鼓腦門--“夯兒頭”,膚色很黑,微胖,整個一個小黑丫頭。小姑娘天真、活潑,性格開朗。在曬穀場幹活時她總湊過來問東問西,接著就不停地發笑。
這天大田隊的男女青年都在曬穀場幹活,王小娟又到小夥子們這邊湊熱鬧。“你們在中學有外語課嗎?”他問她。
“當然有了!我覺得外語課最可笑!哈哈哈!”
“俄語?”他想當然。
“英語!”她用英文發音重複。“英國力士(English)!”
“還中國力士呢!”他很不以為然。“那你說點兒嗎?”
“我用英文說‘毛主席萬歲’!”她還挺自豪。“朗-利-柴-馬-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
“什麽、什麽?狼、狸、豺、馬、貓?還動物園呢!”他譏笑道,雖然他從來沒學過英文。“你說的中國人不懂,英國人更聽不懂!”
這回王小娟不笑了,撅個嘴不說話。一位上海女青年把她拉走,悄悄道:“他很壞!是個‘半瘋’!總挖苦、譏笑女青年。讓人討厭!他也知道自己找不到對象,剃個大禿瓢,還總覺得了不起!個子那麽矮,一輩子都得是光棍!”王小娟一聽又忍不住樂。過會兒又湊到他身邊,把那上海女青年的話傳過來,邊說邊笑。他心裏挺恨那個上海老姑娘,不過他對王小娟的毫無顧忌有些驚異。
過了幾天王小娟在地頭兒脫小麥時惹出了笑話。夏天割小麥時,人工割的小麥都用牛馬車集中到地邊上垛成大垛。到秋收結束後,機耕隊的拉著脫穀機到那兒,大田隊的人們到那裏去脫小麥。大垛的小麥放得久了便成了老鼠做窩的地方,大垛的小麥漸漸地拆下去,耗子們就往下不斷地“轉移”。最後一堆小麥垛下竟跑出好幾百隻!炸了營的大大小小的耗子們呈輻射狀四散奔逃。大的有半尺,小的有兩寸。頓時女人們尖叫,男人們亂套,到處一片喊打聲。
突然一個跑得遠遠的小姑娘尖聲地大哭起來。尋聲望去,原來是王小娟。人們先是以為她被嚇哭。她指著棉褲,死死地夾著腿,“鑽進去了!啊--鑽進去了!啊-”每喊一聲就一閉眼,兩滴眼淚就掉下來,象兩個滴水的水龍頭。“啊-我看見它鑽進去啦!”好家夥,嘴巴大的賽蛤蟆。兩個戴棉手套的小手擂鼓一樣打著自己的腿。
他和幾個北京青年忙圍上去。“耗子一定是把你的棉褲腿當成防空洞了。”他還在譏笑她。
“你真的看見耗子鑽進去了?”有人問。
“你把耗子打死不就完了嘛?”有人不以為然。
可小姑娘誰也不理,隻是恐懼地嚎啕。他又過來說:“在哪兒?我幫你捉!”說著就蹲下來要抓王小娟的棉褲。“說!鑽到哪條褲腿裏了?不說話我可摸了?”
“不行!不行!啊-啊-”王小娟剛剛低下的嗓子又高起來。
無論別人怎麽說,王小娟就是“啊-啊-啊-”地哭。小夥子們隻好散開各自去幹活。話說回來了,她能這麽哭大概也沒事。讓她一個人哭去吧。
漸漸的,王小娟止住了哭聲,可她站在那裏不動。他想:“下不來台吧?肯定看錯了,那有耗子往人的褲腿裏鑽的?”正想著,王小娟又“啊啊”地大哭起來。這回隻有他一個人出於好奇過去看看。
“又怎麽了?耗子在吃你的肉?”他陰陽怪氣道。
王小娟不答話,哭著用手指著他的腳邊,也不看著。在她的鞋邊上躺著一隻死去的小死耗子,多半是悶死在褲腿裏掉了出來。
“你行呀!”他笑道。“屬貓的吧?耗子都被你給嚇死了。”
“啊-啊-人家屬狗。啊-啊-你還笑話我。”王小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話還沒說完,王小娟已經吐起來!幾個女青年趕緊過來扶著她轉回宿舍,個個朝他這個禿小子翻白眼。當晚她發了高燒。
過一天王小娟又出工到曬穀場幹活,還是那樣到處笑。看到他她又湊過來聊天。他總想著用什麽方式表示他的歉意。那天脫穀對她太不近人情。可王小娟好像什麽都忘了。“我可願意聽你說話,賊逗!”
什麽?真是個傻呼呼的小丫頭。他不禁想起自己七、八歲的時候,專門愛逗鄰居的一個兩、三歲的小胖丫頭。那小丫頭逗著逗著就大哭起來。可過一會兒她又找他來玩兒。這王小娟怎麽長不大似的?你越拿她開心,她就越過來湊熱鬧。“咋個‘賊逗’?”他拖著重重的東北口音說,拿腔拿調的。王小娟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上來就用小拳頭捶打他。
他倆聊得挺熱乎。不知為什麽,王小娟說到來農場前的那個晚上。見父親下班進屋,她很習慣地給父親拖鞋。忽然父親站起來走到外邊掉眼淚,半天才回來說了一句,“怎麽還‘上山下鄉’?”
他久久地不語,心裏很是感動,同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絕對沒有王小娟家中的這種親密的家庭氣氛。自己似乎和父母有些隔膜,不知這是為什麽?想起該道歉,他便開口道:“那天耗子鑽到你褲腿裏,我……”
“別說了!別說了!”王小娟打斷他的道歉。“我一想這事就怕。我嚇死了,一想就怕!”
“想你爸媽嗎?”他問道。
“想!咋不想?我可想了!”說著小嘴一撅,眼淚馬上在眼圈裏打轉。“你想你爸爸、媽媽嗎?”王小娟問。
他勉強地笑笑。
晚上在宿舍裏的小子們尋開心,非說他也學壞了,“勾搭人家東北小姑娘”。他矢口否認,在那裏詛咒,但心裏……
在農場的最後幾年,幹部們說他“學壞了”。平日也不怎麽幹活,和幾個北京小子常去韃子河周圍的泡子炸魚,用自製的硝銨炸藥炸。他們知道炸魚就是讓泡子裏的魚斷子絕孫,那就更得炸。釣魚很有意思,但炸魚更過癮!後來同行的人還有王小娟。
去一次韃子河來回要好幾十裏路。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小丫頭累得走不動道,可下一次她還是要跟著去看熱鬧。
他有很多雷管和導火索,都是一年多以前炸渠剩下的。把炸藥裝在空酒瓶子裏,再裝上雷管和導火索,瓶口堵好膠泥就是一顆炸彈。不過炸彈得到了地方現做,主要是為了安全。出發的時候,每個小夥子都背上空酒瓶子和炸藥。雷管和導火索由他保管。
他們過去總來釣魚,韃子河兩邊的泡子(湖)都很熟悉。來到泡子邊上就製做炸彈。先往空瓶子裝炸藥,裝到一多半時再把插著導火索的雷管放的瓶子裏,然後再往瓶子裏裝炸藥,把瓶子裝滿、墩實。炸藥墩得越緊,爆炸的威力越大。可每墩一下就擔一次心。誰知道會不會把炸彈墩響?按理說不會。萬一呢?王小娟看著他墩裝了炸藥、雷管的瓶子,就非要湊近看,還用手捂著耳朵。他裝做不耐煩的樣子,“遠點兒!捂著耳朵幹嘛?真要是炸了,你那圓臉就成麻雷子,再也別想嫁出去。聽見沒有!”
“我害怕!到你們邊上我就覺得好一些。”
“問你為什麽捂耳朵?你應該抱著腦袋躲到遠遠的。”
“你又笑話我!”王小娟很委屈,可還是不肯起開。
“好吧,要炸,咱們倆都變成麻雷子。”他開始精心地準備。用不易透水的膠泥把瓶口仔細地堵好;導火索仔細量好,都三十公分長,斷麵要剪成斜的。他們一共做好八個炸彈,四個男的,每人拿兩個,每隔十幾米沿泡子站好。各自把火柴頭貼在導火索斷麵上,隨著他的口令,用火柴盒在火柴頭上一擦,火柴引著後跟著引著導火索。這時就把炸彈瓶順勢扔到泡子裏。跟著用同樣的方法扔第二個炸彈瓶。隻要鎮靜,這兩個瓶子扔到泡子裏前後用不了十秒鍾。
大家扔完炸彈瓶都跑到離岸邊遠點兒的地方緊張地等待,注視著水中的導火索燃燒冒上來的一串串濃濃的黃泡。跟著“轟轟轟”,沉在水底的八個瓶子一個個“開了花”,濺起三、四米高的水柱。躲到更遠地方蹲著的王小娟就放開捂耳朵的雙手,跳起來歡呼。其實炸彈在水底爆炸的聲音很小、很悶。
爆炸過後幾分鍾,水麵就浮上來死魚和半死的魚。人們便用準備好的網子撈,或下泡子去捉。死魚大片大片地浮上水麵,大都是鯽魚和一種叫柳根子的小魚,但鯰魚都不會浮上來。人們歡呼著撈魚,大個的死魚一條條在水麵上象西瓜皮,死掉的小魚在水麵上厚厚的一層。人們大叫:“炸得好!別給那些農場的王八蛋(幹部)剩下一點兒!”
那時連隊裏有個北京青年會畫油畫,這小子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所以兩個人常到外邊寫生。
王小娟也跟著他們去。起初他倆認為她去兩次也就煩了,又不是去炸魚,她也不畫。在路上走好幾個鍾頭,在原野裏一呆又是好幾個鍾頭。他們倆專心致誌地對著河流、湖泊、草地和樹林畫畫,王小娟幹什麽?她繡花!她說她喜歡在原野中靜靜地繡花,而且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回來的路上她總要問:“下次啥時候再來?”
好吧,就讓她跟著吧。可她繡花繡煩了就要過來“指點”一番。首先的評價是那小子畫得好。因為他往往用油畫棒畫畫,她認為那就是蠟筆。既然是用蠟筆畫,那肯定是幼兒園水平,說得他倆都笑。
畫得好的人當然要尊重,不能妄加評價。他畫畫時,王小娟就要湊過來品頭品足。“一點也不像!”“根本不是這種顏色!”他真沒辦法,“求你了!小姑奶奶!我想怎麽畫就怎麽畫。你說不好可以,就是別指揮我!”王小娟一撅嘴,顯得不高興,又坐回原地繡花。可過一陣子又過來看他畫畫,然後就指指點點。他嚷起來,“到那兒去好不好?他畫得好你不去看,我畫得不好!”
王小娟很氣惱,“黑顏色的地,你用紫顏色畫!那天應該是藍的,你給畫成黃色!”
是的,他之所以畫成這樣,是因為這種顏色搭配更能表現他當時的心境。他說不清楚看到某些景物的感觸,但畫麵上的顏色可以表現他的思想。所得具體點就是,地畫成紫顏色,天畫成土黃色,他覺得更自然,是一種心聲。他從小喜歡畫畫。小學最愛上的就是圖畫課。“文革”以後他沒有機會拿筆畫畫。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對畫畫依然有著濃厚的興趣,畫上幾個小時都能全神貫注。
王小娟坐在草地上繡花時,會畫畫的北京小子也給她畫像。王小娟一看自己成了模特就緊張起來,有意擺出自認為最美的姿勢。“自然點兒,自然點兒!我不是要畫小美人。”
王小娟又不高興,“那我就亂動。”
“無所謂,我就要一個小姑娘在陽光下的草地上。”
王小娟過來一看便驚叫:“這不是我!一點不像,我不讓你畫了。”
“別別別!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第一,這隻是草稿,或者僅僅是個素材;第二,我不一定畫你。畫什麽主題我雖然已確定,但怎麽畫心裏還沒有模式。”
“你畫的這個女的太難看。”王小娟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我已經說了,那不是你。”他倆幾乎樂得喘不過氣來。
“那是什麽?”
“繡花的女孩兒。”
“為什麽要畫繡花的女孩?”
“這有什麽可為什麽的?你正好在這兒,在陽光下一心一意地繡花。你正好存在於這個時間、地點。存在就是合理的,懂嗎?”
“那你畫得像我就得畫得好看。”王小娟認真地說。
他倆都忍不住又大笑。
“小鳥在歌唱,野花在開放,陽光下湖水已入夢鄉。春天雖然能使憂鬱的心歡暢,破碎的心再也不能看到春光。你走山路,我走平原,我比你先到蘇格蘭。但是我和愛人永遠不能再相見,在那最美麗的羅夢湖岸邊……”這是他平日愛唱的一首蘇格蘭民歌。多美呀!“小鳥在歌唱,野花在開放,陽光下湖水已入夢鄉。”唱得多了王小娟也跟著哼唱。她說自己喜歡這個憂傷的調子。她還有憂傷嗎?他隻管搖頭,挖苦王小娟。“想你爸爸、媽媽了吧?”
“咋不想?”王小娟很認真。“有時夜裏醒來想到我爸媽我就哭。”
“嚎啕?哭天抹淚。讓全宿舍的人都覺得你在抽瘋?”
“你就愛故意氣人。不和你說話。”王小娟說著眼淚在眼圈裏打轉。“我哭起來沒聲音,就是眼淚直往下流,枕頭都濕了一大片。我爸爸每月都給我寄錢,生怕我累著。他說正想法把我辦回家。”
“‘病退’?”他好奇地問。
“不是,是頂職。”
“你爸爸退休你頂職?”
“說了你不許和別人說。”
“我保證。”
“好,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小姑娘還神神秘秘的。
“不止一個人吧?”他斜著眼又氣王小娟。
“你又氣我!”她嘴巴一撅就要掉眼淚。“你總欺負我。”
“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怎麽樣?人家都道歉了。”
“下次再不許你欺負我。”
“是,小姑奶奶。絕對沒有下一次。有下一次我都是小狗。說吧?”
“啥小狗?小狗多稀罕人呀?我最喜歡小狗。該是癩蛤蟆。”
“行行行!說呀?”
“說啥?”王小娟直瞪眼,一下忘了剛才那茬兒。
“嘿!你這人!說你怎麽辦回齊齊哈爾呀?”
“噢!你可別告訴別人。我頂別人的職。鐵路局現在有政策,職工退休後可有一個子女在單位裏頂職。鐵路局有些老職工沒子女,退休後沒人頂職。我頂職就是頂這樣人的職。鐵路局職工子女沒工作的老多了,誰都眼紅這種頂職(的位置)。那就得看誰花錢多、有門子。為這事我爸爸得花好多錢……”
“花多少錢?錢給誰?”他打斷王小娟。
“怎麽也得花上千。每個當官的都得送禮。但最主要的還是要給辦事的人。”
他真有些吃驚,當時一個職工一年的工資才幾百塊。
“你咋不說話了?”王小娟歪頭看看頭。“我很傻吧?”
“誰說的?”他看了一眼她的大鼓腦門兒。“就是太愛哭。”
“是呀,我可愛哭了。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馬路上壓死個人。大家都去看,我不敢。後來還是去了,沒見著人,地上有攤血,還有兩個牙。我當時就大哭,回來還吐。病了一場。”
“嚇的吧?”
“不是。像你那麽狠,一個活鵝一下子把頭就扭下來。我當時想,牙都摔掉了,多疼呀!所以就哭。不過我不當著外人的麵哭。”
“我不是外人?”
“當然不是。”
“對,是你叔叔。”
“不是!”王小娟使勁地掐他的胳膊。“你又氣我了!說話不算話。”
他一看,王小娟真的哭起來。“你……你又當真了。這回,……這回真的對不起了。”
“毛主席去世的時候我臉都哭腫了!我使勁哭……”
“等等,是眼哭腫了,還是臉哭腫了?哭成浮腫怎麽樣?不過你是不是先鬆手?老這麽掐著我也不是事。”
王小娟一下又笑起來,不好意思地鬆了手,擦掉自己的眼淚。“是臉哭腫了。一邊臉都腫了。牙也疼,我一照鏡子嚇一跳。我咋哭成這樣子?”
“狼狸豺馬貓(Long live Chairman Mao)。”他瞪著王小娟。
“又笑話我!人家認認真真和你說話呢。”王小娟再次掐他的胳膊。
“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裝得傻了傻氣,逗得王小娟樂得喘不過氣來。
再去炸魚。他們幾個北京小子決定到韃子河對岸那邊去。韃子河靠他們這邊的泡子已被炸了很多,再想找能炸著魚的泡子就得過河。過河就是簡單地趟水過去。總釣魚的北京小子們都會看水紋,選擇河麵寬的地方,沿著特定的水紋走,水隻沒膝蓋。路線是從河邊的一個沙灘斜著走到對岸另一個沙灘。別看這裏河麵相對寬,水卻不深。
這天炸魚的人們來到河邊,小夥子們先扛著東西,拿著鞋走了過去。可王小娟就是不敢過。他又回來想領她過,她脫了鞋,挽上褲腿才走了幾步就退了回去。人們急得又喊又跳,王小娟一生氣就要往回走。“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沒人認為她該回去,隻好苦勸,可越說越沒用。他站在河對岸良久,這會兒隻好也過來。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他留下來幫著王小娟,剩下的人先到河對岸的泡子去炸魚。人們過河後很快走遠,說笑聲、歌聲漸漸聽不見,沙灘上隻留下王小娟和他。
“我怕水。下水我就害怕!”王小娟氣鼓鼓。“你們大家都笑話我。”
“我不是過來領你過了嗎?你怎麽也不敢走?”
“那麽多人看著,我更害怕!”
“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是吧?現在我領你過,現在沒人看著了。”他站在水裏像她伸出了手。王小娟還在猶豫,他又說:“咱們一夥人來了,結果你一個人回去了,多掃興呀?再說,你一個人往回走碰上狼怎麽半?不叫狼吃了也得叫狼嚇死。去吧!你去了大家會高興,你也高興。”
“那你別走得太快!”王小娟終於鼓足了勇氣,她讓他牽著一步步從沙灘上往水裏挪。起初她還鎮靜,可接近河中間,水沒了膝蓋,她的臉都嚇白了,不住地顫動。“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幾乎哭起來。
“閉上眼睛!”吼叫起來。“往前走呀?!都到了一多半了!”
王小娟閉上眼睛就是不動,拉她也不動。他隻好過去一下子把她抱起來,象抱個孩子一樣過了河。王小娟死死地抱著他的脖子,似乎還有點發抖。到了河對岸的沙灘上,他剛要發火,見王小娟臉色慘白,手也冰涼,心裏不覺得有點慌。
“我頭暈,就是有點暈。”王小娟喃喃道。“躺一會子就好了。”
他後悔不該硬把她拉過河。他馬上把上衣拖下來鋪在沙灘上,讓王小娟趴在上邊。遠處傳來五、六聲爆炸的聲音。同伴們開始炸魚了。他靜靜地在沙灘上站了一會兒,走到王小娟身邊坐下。九月初的陽光還是很熱,王小娟小蒜頭鼻子上滲出許多細小的汗珠。他不說話隻是抽煙。不知過了多久,估計同伴們快回來了,便說了聲:“咱們回去。”一下子抱起王小娟趟過了河。王小娟感覺已經好多了,她坐在沙灘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我真沒用,是嗎?”見他不說話,又道:“你真好!”這下他慌張起來,感覺到臉上在發燒,趕緊轉過身去。
“我覺得我好像發燒了。”王小娟嬌聲嬌氣地說。
他趕緊轉過身來,“不可能吧?”
王小娟拿起他的手放在鼓鼓的夯兒頭上,“有點吧?”
他心裏像打鼓,緊張得不知說什麽好。可王小娟是那麽自然,他把手抽回來挨著小姑娘坐下。“已經沒熱乎氣兒了!還發燒呢。膽小鬼。”他調侃著,努力裝出十分自然的樣子,任憑王小娟伸手使勁掐他,同時心裏譏笑自己:盡胡琢磨些什麽呀?
遠處又聽到歌聲、說笑聲,同伴們肯定是收獲不小。果然,他們在河對岸出現的時候,每個人的塑料袋裏都背著魚,約有四、五十斤。“啊-哈!真完蛋!還是不敢過河!”興高采烈的人們在對岸笑王小娟。他趕緊過河幫人們拿東西,王小娟趴在沙灘上很不好意思。
他早就感覺到自己對王小娟的注意。因為想打消經常想到王小娟的念頭是不可能的。王小娟對他往往很親昵,得到過份的挖苦也氣惱,但過一會兒就忘,仍是充滿信任地和他嬉鬧。那她就是麵對一個哥哥?可他的念頭卻往往不能很純。王小娟是個天真、活潑的姑娘,有著青春的活力。是的,她不是很漂亮。她皮膚比較黑,個子小,顯得稍微有點兒胖,可年輕就是美。她那一顰一笑都是那麽地吸引他,心在砰然跳動。
他得承認自己喜歡王小娟。之所以用喜歡這個字眼兒,是因為這一切的感覺都那麽朦朦朧朧。他有時也仔細想為什麽喜歡?隻覺得她就是個很一般的姑娘,但也常和別人鬧點兒莫名其妙的小矛盾,從不過問政治,最愛聊自己的爸爸、媽媽。有時她還很任性。對了,她很天真!就這些?既然這樣就不該想入非非。
過了幾天是個月圓的日子。王小娟和他們幾個北京小子到韃子河進行了一次夜釣,玩得很盡興。準備工作讓他和王小娟忙活了大半天。首先是挖蚯蚓。場區邊上有一片種了多年,現在廢棄了的韭菜地。韭菜根下蚯蚓很多。兩個小時,他和王小娟挖了三百多條,邊挖邊講當年他挖蚯蚓的趣事。一次他挖了兩百多條蚯蚓,放在瓶子裏準備第二天清晨帶著去釣魚。可沒想到放蚯蚓的瓶子被哪個粗心的活計碰翻,蚯蚓都爬走了,瓶子裏一條也不剩!都爬到哪兒去了?大部份爬到了人們的鞋裏。早上起床,每個人都從自己的鞋裏抖出幾條蚯蚓。王小娟笑得使勁打他的後背。
別的人做釣魚線。先在曬穀場工具房裏找來細麻繩,都剪成幾十米長,共幾十條。每個麻繩頭上拴個巨大的螺絲疙瘩。在螺絲疙瘩後麵,每隔一米就在麻繩上拴個大魚鉤,一根繩子上拴五、六個鉤。然後找來幾十個瓶子把這些拴了溝的麻繩纏繞上。周湛又借來兩盞提燈。下午三、四點鍾,一行六人就拿著各自的棉衣,帶著釣魚的工具出發去韃子河。
來到河邊選擇好地方,太陽還未落山。他們占據了一個長長的大沙灘開始做釣魚的準備。先在沙灘靠水邊的地方每隔五、六米就插上一個小樹枝,當然也得插幾十個。然後就在每個小樹枝下放一個纏繞漁線的瓶子。他整理漁線。每個鉤上都鉤上條大蚯蚓。一副線上的鉤都鉤上蚯蚓後,就把漁線甩到水裏去。最好把漁線甩到靠近河對岸水最深的地方,那裏鯰魚最多。那就要攥著大螺絲疙瘩使勁甩。確認漁線甩到地方後,就把漁線拉緊拴在水邊上插著的小樹枝上。
有兩個人拿著鐮刀割草,預備夜裏坐在上邊。王小娟在沙灘上撿順水飄上來的幹樹枝,準備晚上點篝火。韃子河的夜晚很涼,不過你不用擔心蚊子,夜晚在沙灘上一個蚊子也沒有。
一切收拾停當,人們都坐下來。天色還很亮,河裏的鯰魚隻有到了天黑才吃食,隻能等待。夕陽漸漸染紅萬物,天空變成紫色,晚霞奪目。嘩嘩的水響使河穀顯得格外幽靜。天色終於完全暗下來,圓圓的月亮也從天邊升起。氣溫下降得很快,傍晚沙灘上還顯得燥熱,現在已明顯地有了涼意。人們趕忙點上篝火,同時還得讓王小娟閉嘴。她總是一個勁地吵著問什麽時候拉線。
大約將近十點時,大家開始動手拉漁線。月亮很亮,一般不用提燈,但拉上線來換魚鉤上的蚯蚓得用提燈照明。每根線都有鯰魚上鉤!少則一條,多則兩、三條,大都在一、兩尺之間,令人興奮。拉線的時候感覺不到魚,因為鯰魚都很老實。等拉到靠近沙灘的淺水處,就著月光能看見翻動的鯰魚的白肚子。鯰魚咬鉤很死,往往連鉤帶蚯蚓都吞進肚子,摘鉤是件麻煩事。它們在水中不怎麽掙紮,一根線上拉上四條也很容易。
王小娟見到這麽多魚,高興得直蹦。摘下的魚就放到桶裏。等把鉤重新上了蚯蚓,把這根漁線甩進水中,再起另一根漁線。一切工作都進行得井井有條。
等頭遍鉤拉完,他們已釣到四、五十條鯰魚。真愜意!大家又靜靜地坐在篝火邊等待。據說釣魚的時候最好別出聲,魚的聽力極好,說話會把魚嚇跑。這似乎是一種想當然,可卻是個傳統。大家都靜悄悄的更妙,幾條最大的鯰魚被扔在火炭裏烤得“吱吱”直響。烤魚的焦糊味在河邊的夜裏會變得很誘人。
篝火映紅每個人的臉,烤得人有了倦意。流動的月光在水中閃耀。像蒸汽一樣的霧從河麵上穩穩地升起。熱的水,冷的夜。月亮已來到頭頂,隻有最明亮的數顆星陪伴。沒有繁星、沒有銀河的夜空深藍如洗。
隻有水聲,嘩嘩的水聲。這水流向遠方,流向極遠的遠方……
起第二次漁線又釣上來幾十條鯰魚。已經是午夜,該回連隊了。現在可以歌唱,因為要和韃子河說再見。願我們以後還有這樣詩情畫意的夜。他此刻完全被一種淡淡的哀愁控製著,回來的路上隻是抽煙,不太說話。王小娟跟在他後麵捅捅他,示意他唱點兒什麽。她知道他唱歌調門很準。他一笑,“現在不想唱。”
“為啥?”
“不知道!說不清楚。”
“我知道。”
“知道什麽?”
“不告訴你。”
“那我現在就唱。”
“唱什麽?”
“皎潔月亮高掛天上,把大地照得多明亮,四周一片銀光,使我們懷念故鄉……”他輕聲唱起來。
可第二天王小娟生病了,大概是頭天晚上受了涼。晚上的時候她到男宿舍這邊聊天,但過會兒就說頭疼回宿舍去睡覺。再過一天她就發了高燒。連隊大夫看病,說是扁桃腺炎,打了針,吃了藥。沒想到王小娟吃了藥又吐起來,並躺在床上哭。
他聽了立刻上小賣店買了兩瓶水果罐頭,讓別的女青年帶給王小娟。沒想到她們都笑嘻嘻不肯管。他隻好拿著水果罐頭,硬著頭皮來到女宿舍。他來到門口,見一個女青年出來就問:“我能進去看看王小娟嗎?”
“你等等,你等等!”那女青年跑進屋又跑出來,“進來吧!”臉上笑著,頓時他周身的冒汗。
王小娟躺在蚊帳裏,見他來就讓坐在鋪邊上,並撩開蚊帳,“我剛才又吐了。我哭了。”象個小孩子。看到他手裏的水果罐頭就說:“先給我打開一瓶放在窗台上,我待會子吃。”
他用水果刀極利索地象削蘋果一樣削開罐頭的鐵蓋。他想把罐頭裏的水果倒出一些給王小娟,可小姑娘就是不睜眼。他正不知該怎麽辦?邊上一個女青年打趣,“你就喂她唄!嘻嘻!”他一下子更窘,可王小娟倒是很大方,“幹啥呀?他陪我坐會子你們也哄人家?”
他還是站了起來,“你好好休息吧!在這兒坐久了也不方便,有事叫我!”
“再坐會子好嗎?”王小娟聲音極小,可他聽起來卻象個炸雷。
王小娟的病剛好,她父親就把她“頂職”的事辦妥。她家裏讓她先回家,辦手續的事以後由她父親折騰。王小娟歡天喜地,“要回家了!又要看到我爸媽了!在農場我可呆膩了!”看到小姑娘蹦蹦跳跳,他不由的有些嫉妒,也有些失落。
臨走時她大忙了一陣。先讓他到分場糧食加工廠買了二百斤上好的麵粉。又在酒房、油坊、粉坊買了豆油、白酒和粉條。王小娟走的那天,他又送她上縣城。也確實該送,到縣城火車站托運行李也需要勞動力。
大家把王小娟的大包、小包,行李、箱子放到卡車上後,司機讓小姑娘坐在駕駛室裏,王小娟卻趴到卡車上和他坐在一起。一路上王小娟很歡快,不斷地唱:“……你走山路,我走平原,我比你先到蘇格蘭……”
他心中淡淡一笑,“對,我走山路,你走平原。”此刻他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兒。天真活潑的小姑娘走了,他是那麽地……喜歡她。事情也許就此畫個句號。可她是多麽的高興。她應該高興!她不應該像他這樣的人,去感受到過多的、過於沉重的壓抑。他知道王小娟喜歡他。這他也就知足了。還是有人喜歡他的,信任他的。他們有過這樣美好的一個夏天。
在縣城火車站托運完行李。他正在考慮用什麽樣的方式告別。王小娟忽然說:“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他不知道小姑娘要說什麽?心裏打鼓。
“你辦好‘病退’一定到齊齊哈爾看我。我寫信告訴過我爸爸,他要請你到家裏來玩。”
“這沒問題。”
“還有。”
“什麽?”
“我能給你寫信嗎?”
他遲疑了一下,“有事要我幫忙,你就來信。”
“你先給我寫。”王小娟塞給他一張紙,上麵有王小娟家的地址。那字寫得可真不好看。“你先寫!”她再次強調,眼巴巴地看著,他隻好點點頭。
……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因為…因為陰差陽錯。留在記憶中的當年的感覺是多麽美好啊。似水流年,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