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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這一家子

(2008-11-22 02:03:43) 下一個

        (小說)

  唐老板,其貌不揚的矮個,微胖、健壯,但有點老態龍鍾,滿臉皺紋。四十九歲從台灣來美國,一頭紮進中國餐館,苦熬十年。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怎麽還記著他呢?唐老板是否還開著餐館?哪能呢,現在都該是七什多歲的人了。台灣這樣來美國開餐館的人多啦,怎麽我就老記著他呢?或許因為我來美國不久就到他那個餐館裏打工吧?

  這個叫“China Tong”(Tong是台灣“唐”的英文音譯)的小餐館主要是“送外賣”,也就是顧客先打電話預訂飯菜,餐館做好後派專人送上門,或者客人來取。餐館有個隻能放五張桌子的小餐廳,負責接顧客電話的人兼侍者,每天下午都是唐老板的小女兒來幹。她往往是下了課就來了。在廚房裏是唐老板和他太太做大廚。到了下午五、六點鍾,餐館便忙起來,唐老板在本地上大學的兒子也趕來幫忙。對了,唐老板的大女婿是大陸來的,還是北京人哪。這就明白了,正是因為這個北京女婿才讓我對一大家子人印象深刻。可唐老板當這個老丈人很不情願的樣子,甚至耿耿於懷。怎麽,他是個“台獨”分子?別,十幾年前大陸和台灣還沒鬧得這麽僵呢,但他對大陸的政治狀況和民眾生活了解甚少,偏見既多又有些可笑。嗯,現在倒是兩岸關係越來越緊張了,我就更時不時地想到唐老板和他的北京女婿的故事。

  “China Tong”就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步行二十分鍾就到。我那時剛到美國,沒有車,又不懂英文。那天沿街走到小餐館那兒,不管三七二十一,進門就問有沒有活幹。唐老板說缺個人手在廚房幹,見我沒幹過,想了一下便說:“先試工吧。明天上午十點鍾你就來,天黑了你就回家,太晚了路上走也不安全。一天二十塊(美元)怎麽樣?中午、晚上管吃。”我馬上答應下來,想法是:咱初來咋到,先得熟悉社會,別好高騖遠。

  還有個原因讓我願意到唐老板這兒幹活。他顯得誠實。我前些日子在另一家中國餐館幹活,那裏的老板娘總是故意弄出一臉輕蔑的樣子,特別是對我這種傻兮兮的“大陸人”。

  說好第二天早上十點試工。我想去得早點兒給人個好印象,剛過九點半我就到了。唐老板夫婦已經在開始中午飯的準備工作,一見我來了就說,“來了就幹吧。”我第一個活是剝洋蔥,和一個叫佛朗西斯科的墨西哥壯漢一起幹。佛朗西斯科高大,留做小胡子,膚色很白。大部份“老墨”(中國人常這麽稱呼南美人)帶有印第安人血統,像他這樣像白人的少見。他住在唐老板家的地下室裏,每天管飯,月收入800美元(唐老板這麽告訴我的)。

  佛朗西斯科隨唐老板夫婦上下工。我估計他一天從早上九點多一直要幹到半夜。唐老板的外賣店一年隻有感恩節和聖誕節休息,算一算佛朗西斯科的小時工資不到兩美元。唐老板認為,佛朗西斯科應該滿意,吃住都不花錢,一個月800美元不用繳稅,工錢基本是落入自己的口袋。“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從墨西哥那邊到這邊打黑工。”唐老板說。“你問問有哪個老板肯給他們一個月800塊的?有的中國餐館一個月隻給500塊。在我這裏幹,佛朗西斯科一年就會省下一萬美元。以後回墨西哥可以開店了!”

  唐老板說得是實話。我畢竟在中國餐館幹過。可佛朗西斯科是怎麽找到這兒的呢?“朋友介紹的。”唐老板說。“我得找老實人,多給點錢算什麽。人老實比什麽都重要。佛朗西斯科跟我幹了半年多了,從來不請假。但我這裏需要兩個幫手,可就是找不到佛朗西斯科這樣可靠的人。哎,總是不斷找人來幹活,不但很煩,也很不放心。”

  佛朗西斯科根本聽不懂我們用中文交談。他會一點英文,唐老板也會一點。他們之間交流就憑這點就夠了。你看,一個“老美”(中國人對美國白人的稱呼)送貨來了,唐老板和送貨的比畫了幾下,嘴裏“嗯嗯啊啊”,在簽收單上簽了字。雙方都明白對方的意思。總是這個人送貨,該幹什麽誰心裏都明白。嗨,餐館幹活沒什麽複雜的,我看唐老板和佛朗西斯科之間很多情況下是使肢體語言。看得出,佛朗西斯科是個老實人,他每和我對視就微笑。這家夥,幹活一點不含糊,手快!剝洋蔥、剝雞腿、剝蝦等等比我快得多。

  唐老板夫婦忙著炸油鍋,切各種肉,做春卷和蟹餃(一種用乳酪做餡的餃子),見我著急的樣子,輪番過來叮囑我要小心,別讓刀割著手。“十年前我四十九歲,下了飛機沒兩天就到中國餐館打雜。第一個活也是剝洋蔥,我一下就把手給割個大口子。”唐老板讓我看他手指上的傷疤。“我當時趕緊用布緊緊地把傷口裹上繼續幹活。我可不敢讓老板知道我把手割破了,他要是知道了立刻會讓我回家。那我到什麽地方掙錢去?”唐老板講他過去在台灣是開西藥房的。美國的親戚給他們一家人辦了移民,他們關了藥房就來了。我算一下,他們大概是1980年左右移民美國的。那時台灣經濟很好,生活水平也不差,為什麽還要移民美國呢?“已經排了很多年(指非直係親屬移民),終於排到了,也就來了。”唐老板歎口氣。是不是後悔了?我看不會。“這十來年我除了節日,從來沒休息過。”注意,唐老板是挺自豪地說的。“每天都要忙到後半夜才睡覺,一覺醒來立刻就來幹活。我們給四個兒女各買了一輛新車;自己買的也是新車;我買的房子也快付完貸款。孩子上大學的學費大部份也都是我們付的……”說到眉飛色舞時,情不自禁地對我說:“你也好好幹,到時候我提撥你!”聽這話我直想樂,什麽“提拔”?別,人家是誠心誠意的。

  中午的時候來了個越南婦女,是個美國退伍軍人的妻子,專門來接訂外賣的電話,順便把侍者的活幹了。她英語沒問題,不會說中文,但用中文說“老板”、“老板娘”非常清楚,流利的英文中能忽然冒出個字正腔圓的“老板娘”三個字。下午唐老板的小女兒下了課就來接替越南婦女,她在這個城市上大學。越南婦女下工時唐老板給她工錢,多少不得而知。“沒有不花錢的地方。”唐老板看了我一眼。“我女兒、兒子也得有工錢。”再過一會兒,唐老板的大兒子也來幫忙了,他也在本市讀大學,學的是電腦專業。

  “大兒子原來學的是生物,現在改電腦了。這下有得多上兩年。”唐老板說道。“我的小兒子功課非常好,去年剛上大學,在加州的伯克利(大學),拿的全獎(全額獎學金)。以後他說要當大夫。”

  “那你的大女兒呢?”我隨口問道。

  “她…她這兩天不舒服。她……”唐老板走開了。跟著唐老板夫婦和小女兒、大兒子用閩南話交談,好像情緒挺激烈的。

  下午五點以後訂飯的電話多了起來。唐老板的小女兒不斷地把訂飯的單子拿進廚房,唐老板夫婦照單炒菜。做好了,叫送飯的按顧客的地址送去。也有很多顧客是自己來取,門口的長凳上總坐著幾個人等著拿自己訂的飯。

  餐館裏幹活的人都在忙碌,我也被支使得團團轉。忽然,唐老板對我說:“(晚上)六點了。你可以下工了。你走路回去,太晚了我們也不放心。”說著塞給我二十五美元,算是這天的工錢。“你早來了,第一天就幹得不錯。明天上午十點來就行。好好幹啊。”

  第二天剝雞腿時一不留神把手指破了,我像當年的唐老板那樣趕緊用布條緊緊地紮上,想悄悄地幹下去。但唐老板很快發現,我回家歇著去了。唐老板見我一臉沮喪,拍拍我的肩膀,“按理我得帶你上醫院。不然你可以告我。嗨,過兩天就會好,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

  打電話叫我幹嗎?叫我回去幹活?像我這樣隻能廚房打雜的人有的是。算我倒黴,才幹一天就被辭退了。不管怎麽說,唐老板是對的。他畢竟是餐館老板,得為自己著想。我想自己還是去學點英語吧,雖然快四十的人了,不學日後在美國怎麽生存?能說一點英文就可以找好一點的活嘛。可第三天下午唐老板真的打電話讓我去幫忙。老實說,我已經有點不願意去了。

  再去幹活,快到中午的時候,來了個相當漢子樣的中國男子來接顧客訂外賣的電話。他進廚房跟我打聲招呼,轉身到飯廳收拾房間。他普通話說得很標準,應該是大陸來的嘛。老板娘過來悄悄地說:“這是我女婿。是你們大陸人。他和老唐和不來。”這時我才發現唐老板的臉色不好看。

  這心裏不由地好奇。沒想到人家這裏先“兩岸統一”了。可唐老板為什麽……別想著亂打聽,我就是來幹活的,家務事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咱不想過問,偏偏唐老板夫婦是存不住話的人,二老輪番到我邊上“介紹”女婿。

  “我大女兒被他騙了!”唐老板小聲憤憤道。“他比我女兒大十幾歲。我女兒上大學時非要住在外邊。他說幫我女兒做功課,結果兩個人就住在一起了。肚子被搞大了。後來隻好結婚了。”

  我對“隻好結婚”這一點很懷疑。他女兒懷孕完全可以打胎。就算是想要這孩子也不必非得結婚嘛。這是在美國。或許我這麽想過於“自由化”。

  唐老板夫婦用閩南話交談著。這回是老板娘過來,“我女兒前幾個月生了第二個孩子。前幾天她感冒發燒,女婿在家裏照顧她和兩個孩子。女婿不來,我們隻好叫小女兒和大兒子來幫忙。唉。”

  這麽說,他們的女婿現在的活兒是和唐老板他們一起開餐館。可他不是在大學認識的唐老板的大女兒的嗎?我想他應該從大陸來讀博士、碩士的。這……

  “他說他在大陸當過紅衛兵!他一定殺過人。他還想殺我們呢!”唐老板一下子非常激憤。“他在家裏閑得養鳥。可我卻是每天都PAY(付)他工錢的!”

  我不得不說兩句了,當然是勸解,無非是“已經是一家人了”,“雙方都原諒一下也就過去了”等等。唐老板回一句,“大陸人,哼!共產黨!”想想,覺得說得過份了,又來一句。“你還不錯。一看就誠實。所以我想提撥你。”天哪,怎麽“提撥”總掛在嘴上?

  忽然“紅衛兵”進來,二老立刻都不說話了,氣氛尷尬。他四下掃了一眼,把幾張訂外賣的單子放下,沒說話就轉身出去了。唐老板夫婦又上來介紹女婿。這下我有機會知道,為什麽唐老板認為女婿想殺他們。“他和我們吵架,最後就會來上一句,‘這種人還活什麽勁’。他是說我們還活著幹什麽。這不是想殺我們嗎?”我一聽不由地樂了。哎,這不過是句氣話,意思和“你這人真窩囊”差不多。可唐老板不信,並反問我,“當年紅衛兵沒殺過人嗎?”這下我解釋起來就費勁了。台灣當局幾十年的宣傳是有極強效果的。

  有幾天佛朗西斯科生病,唐老板的女婿打替班。這下我們有了相互了解的機會。“紅衛兵”好些不想讓別人,特別是大陸來的人們知道他。“混成這個樣子……”他沉吟著。“我是北京來的。”忽然,他來了個直接了當。

  我早聽出來了。“我也是。”

  “哪屆的?”

  “六九屆的(1969年初中畢業),到黑龍江‘上山下鄉’九年多。”

  “我是老高一的(1966年上高中一年級)也當過‘知青’,到陝西插隊。恢複高考第一年(1977年)上的大學,第一批公派出來的。”

  “什麽專業?”

  “經濟學。博士學位拿到了……”

  我倆一下又沉默了。我當然想知道他此後為什麽不回國。那時“六、四”事件剛過,像他這樣不回國的人多了。但他和我交談中盡量避免談中國的政治。或許他留在美國真的是為了愛情?我立刻將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推翻了。咱要想寫愛情小說還可以利用這個情節大肆渲染、煽情。我默默地觀察著眼前這個堅實的漢子。“紅衛兵”幹活非常麻利,比那個佛朗西斯科幹得還快、還好。我倆把垃圾一袋袋從後門拖出去,扔到垃圾箱裏。

  “跟豬圈的味道似的吧?”他衝我一笑。“當年在陝西插隊時,豬圈可沒多大臭味。老農民吃得太差了,哪有什麽剩飯剩菜喂豬。你到看看美國這兒,扔這麽多豬能吃的東西,卻沒豬可喂了。我們中國的農民可太苦了……”

  “你喜歡開餐館?”我打斷他。

  他想想,沒回答我的話。“休息一下吧。抽煙嗎?”

  我搖搖手。他也不推讓,自己點上顆煙陷入沉思。我知道不能再問下去了。

  下午忙的時候,自己來取飯菜的顧客在小小的餐廳裏又排上了隊。唐老板讓我也來幫忙裝菜裝飯。忽然“紅衛兵”把我裝的飯盒拿了過去,再往裏添米飯。“在一些小事上一定要注意,把飯填得滿滿的,這沒幾個錢,甭管客人吃不吃,他們看見會很滿意。”他一笑,“幹事情就要幹好嘛。就是再不喜歡幹的活,你已經決定幹了,就要幹得像那麽回事。”這大概算是對我提問的回答吧。

  第二天“紅衛兵”沒來,在家裏帶孩子,其中有一個感冒發燒。但他妻子,也就是唐老板的大女兒來幫忙幹活來了。她看上去有些瘦弱,可確實很耐看。唐老板一見她來就一臉不高興,用閩南話不斷地嘟囔。他大女兒不怎麽說話,忙裏忙外地幹活。下午,唐老板的大兒子趕來了。他和父親一起對他的姐姐用閩南話說著什麽,還憤憤的樣子。

  說著、說著,唐老板的大兒子乾脆用國語和我講起來,當然是憤怒聲討“紅衛兵”。先說“紅衛兵”是個懶漢,自己躲在家裏,讓太太出來幹活。又說有一次,“紅衛兵”居然要和他打架。他立刻叫來了警察。以後他們這家餐館經常請警察來吃飯,飯錢減價。“紅衛兵”見警察經常來就老實多了。我聽得索然無味,忽然唐老板的大女兒哭喊起來,先是閩南話,後來改成國語,顯然是想讓我聽懂。

  “……是我願意的,我就是要和他過日子。我就是喜歡他,你們別再難為他怎麽樣?你們也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弄不好兩個孩子,現在有一個正在生病。是我讓他留在家裏的……”一下子,大家都沉默了。

  “他們台灣人真猜不透想些什麽?就認錢!沒法兒跟他們討論問題。”“紅衛兵”有時惱怒地對我這麽講。我會說“你妻子可是台灣人哪”。他就無可奈何地笑。

  唐老板如是說:“幹什麽不要用錢哪?我們掙辛苦錢,會節省,有什麽不好?”我如果要問“是不是你覺得大女婿很懶”。他會一愣,然後煞有介事地說“你不明白呀,你不明白”。

  “我就覺得台灣人都沒什麽誌氣。我反正不會開一輩子餐館。現在是沒辦法。”“紅衛兵”一副虎落平原的樣子。如果我說麥當勞連鎖店也是餐館,“紅衛兵”就白我一眼,意思是“少挖苦人”。

  “你看看他這個人。”唐老板當然是說他大女婿。“念那麽高的學位也不去好好找工作,混在餐館裏都荒廢了。”這麽說,如果“紅衛兵”找到經濟學博士對口的工作,他的老丈人就看他順眼了?

  ……

  後來“China Tong”賣掉了。唐老板一家都去了西海岸,包括“紅衛兵”這一小家,據說還是去開餐館。一晃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在幹什麽?我希望他們都心想事成,更希望他們誠心誠意地言歸於好,和睦相處,畢竟兩岸是一個民族。

  11、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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