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女兒九歲來美國，到現在已經八年，現在上了高中，其中文水平在同齡的華人中仍是佼佼者；我們做父母的為之安慰，女兒為之自豪。她說上環境保護課時，班上分成幾個小組在網上查資料。另外一組同學在一個網站上看到四個中文，忙叫同組的一位來自中國的男生認。那個小夥子皺著眉看了一會兒，然後用英文說“第一個字是‘三’”。女兒好奇過去瞟了一眼，哎喲，那是“三峽大壩”四個字，不由地哈哈大笑，並用中文對那個中國男孩兒說：“你可真是‘大’字不識一個呀。”她還以為對方會尷尬，結果他渾然不知其故。
還有哪。某中國男孩兒在美國自幼學鋼琴，作為業餘水平十分了得，參加比賽得獎後，親朋好友紛紛祝賀，家長興奮之餘自謙道：“嗨，他也就是濫竽充數。”邊上聽的男孩兒很是氣悶，“我就是真的彈得不好，也不是‘爛魚’呀！”
朋友的兒子聽說中文的能力還是沒問題的，但他怎麽也搞不懂“白癡”和“白吃”的關係。聽大人們解釋“白癡”就是傻瓜時，他大惑不解了，“能‘白吃’別人東西的人怎麽成了傻瓜了呢？”他嘟囔著，認為“東方人和西方人的想法太不一樣了”。
我女兒雖然中文相對好些，但也有露怯的時候。一次曾一本正經地說“要好好地報複ＸＸＸ”。我們都吃驚，“ＸＸＸ不是你的好朋友嗎？她不是給你很多幫助嗎？”但女兒瞪圓眼睛十分認真的答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要‘報複’她。”哈，這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報答”。其實在美國，我們中國人的孩子說中文詞不達意的情況比比皆是。他們能和家長們用中文交流思想已經相當不錯了，很多孩子已經是一句中文不懂了呢。在一個英語的環境中還能堅持學點中文，我們有什麽權利笑話他們呢？
可我們在國外為什麽一定要孩子們學中文？“我們是有悠久古文明的中國人，是華夏子孫，怎麽能中文都不會呢？”無論來自大陸、台灣，隻要是受過中國傳統文化教育，有中華民族認同感的人多會斬釘截鐵地如是說。可我現在想知道的是，早先歐洲各國移民來到北大陸後，是否也逼著下一代學母國的語言？手邊一時沒有資料，我想大概是吧。第一代移民，不論來自哪個國家，沒有不為自己的文化自豪的。可現在呢？如果各國移民一代接著一代都不說美國的官方語言－－英語，頑固地隻說自己母國的語言，你說美國成何體統？
你也許會立刻蹦起來，“我隻是要求孩子們別忘了自己是中國人，誰說隻讓他們學中文了？”可是在一個英語的環境裏中文到底有多大用處？在美華人（已經入籍）有２８０萬，僅占美國人口的１％左右。而其中有將近１６０萬是ＡＢＣ（美國出生的華裔，基本不會中文），來自中國兩岸三地的有８２萬，可中間有多少人仍用中文交流不得而知。當然，在美國應該還有相當數量的中國人持有綠卡、各種合法簽證，非法居留者也不是一個兩個。但能用中文交流的人在美國社會中的比重畢竟是很小的。
另外，為什麽非要他們記住自己是中國人？他們如果在美國出生，自動成為美國公民，即便不在美國出生，日後也會加入美國籍。叫下一代“別忘了自己是中國人”是什麽意思？讓他們“身在操營心在漢”？怨不得人家要懷疑美籍華人對美國的忠誠性呢。可能很多人會辯解，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和成為美國好公民沒有矛盾。或許這種解釋有道理。據我的理解，這裏指的“中國人”僅僅是“華夏子孫”的意思，並不代表國籍。但我們必須承認，要孩子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帶有強烈的感情因素。你可以說，自己並不認同現在的中共獨裁政權和專製體製，認為西方的資本主義製度代表著真正的民主、自由；然而我要提醒的是：盡管如此，世界各國利益的爭奪是永恒的，其他都是相對的。這裏指的“爭奪”並不是一定要戰爭來解決，但利益上的矛盾就是相互衝突的。就算日後中國走向民主，可兩大國間總會有利益上的種種衝突。你要我們的孩子們認同自己是華夏子孫，這意思是否意味著在中美兩國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讓我們的後代－－美籍華人的立場站在中華民族一邊？對不起，我看他們的想法恐怕會截然相反。而且，如果那時有些美籍華人真的不顧美國利益，堅決站在中國一邊，我真是為他們在美國的處境擔心。
嗨，你用不著跟我吵了。政治觀點本來就可以大相徑庭，你我各自保留吧。其實咱是快四十歲才到新大陸的，從裏到外都是不可改變的中國人。我也知道你逼孩子學中文並非要和美國對著幹。跟你說實話吧，我在女兒小的時候也天天逼著她學中文，並“帶有強烈的感情因素”。在美國的這些年，我每時每刻都體會著無形地、或多或少地對華人的排斥、歧視，令人不堪。然而這種偏見已經比百多年以前的、明目張膽的種族歧視不知要溫和多少！為什麽呀？！還不是因為我們來自的古老東方文明古國太貧弱。應有的民族自尊感讓我的心隱隱作痛，讓多少海外華人心痛。多麽希望人口眾多的中國真正強大，成為成為名符其實的世界強國，並擔負起她應有的責任和義務啊。
華人們那傷痕累累的心呀！正是因為這樣才越發地要體現出自己是中國人，有著自身驕傲和自豪的中國人，絕對不甘帚７ｄ辱的中國人。你知道嗎？到２００４年為止，在美國登記的中文報紙、雜誌和出版社有１９３家，還有２７４家中文學校、音樂學校、幼兒園，還有３家航天駕駛飛機訓練學校。
記得幾年前，中國有兩條導彈驅逐艦訪問美國聖地亞哥港。這兩條艦比起美國海軍簡直是九牛一毛，可遠近的華人們在中國驅逐艦停靠期間內，絡繹不絕地前來參觀，每天都見到長長的等待參觀的隊伍。多少老華僑老淚縱橫，“可來了，可來了，可看見你們來了。”他們中間有些人隻能坐著輪椅子來到軍艦甲板上；他們抖動著那雙粗糙勞累過度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軍艦，撫摸著我們的年輕的海軍戰士，喃喃自語，喉頭哽咽；他們久久地望著代表中國的五星紅旗，向隔著浩瀚太平洋的神州遙望……我必須坦白，每想到這些也要熱淚盈眶，不能不熱淚盈眶。那生我養我的祖國啊，強大吧，殷切地期待，久久地期待……
這個在中共統治下的國家給過我什麽好處？我的父親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作為知識分子的父母別批鬥，被淩辱；我的家族各個家庭沒有不挨鬥的。我因“出身”不好，在農村“上山下鄉”九年多。但是我仍然對中國充滿感情，因為我是在這貧瘠、廣袤大地中成長起來的，與之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肉聯係。可我們的孩子們呢？他們將在美國這塊物質極大豐富的土地上長大成人，在西方思維方式的氛圍裏終將成為美國的一部份，無論我們怎樣想使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都是徒勞。正因為如此，他們越是有獨立意識就越不想學中文。
“你喜歡中文嗎？”我在試探女兒。
“喜歡。不喜歡能學這麽好？”女兒狡猾地一笑。
“跟我說實話吧。”我在懇求。
女兒想了一下，“嗯，學好中文會對我今後的前途有利。因為中國會越來越強大，能熟練掌握中文會很有用，對吧？”
她在言不由衷地安慰我。正想著，忽然聽見女兒說“我下午和爸爸去圖書館”。咱不由地心跳，忙追問去幹什麽？如果你想和我談點兒什麽在家裏更好，不影響別人。“誰說你了？誰要和你去圖書館呀？我是說下午去那兒和鮑勃（ＢＯＢ，她的同班同學）一起複習功課。”你看我還真自作多情。從女兒的眼神中我體會著些潛台詞：你又想教訓我？
唉，請不要證明到底誰對誰錯，孩子們的道路他們自己會走，而我們需要的隻是多一些寬容。作為我們，有著中國心理所當然；日後人老了是“葉落歸根”，還是“客死他鄉”都是我們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是個人的事兒。你說什麽？“我們”和“他們”是否真的能相互理解？誰知道，不過一定會留下很多動人的故事。
１２、２００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