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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勇氣活下去,死是一種解脫

(2008-11-10 01:33:21) 下一個

        (紀實)

  我在農場時,有個叫華欣然的上海青年自殺身亡。他一口氣吞服六百多片安眠藥!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幹一件有勇氣的事,當然是最後一次。慢,這真是一件有勇氣的事嗎?

  聽到他的死訊,我首先想起華欣然剛來農場時的情景。1970年,我到農場上山下鄉的第二年,來了一批上海上山下鄉青年,共六十多人。沒有任何歡迎儀式。早在幾天前的一個傍晚,分場革委會主任帶著幾個幹部到大田隊男女宿舍轉,讓青年們騰出地方給上海青年住。在男宿舍前,他站在尿臊衝天的門口直皺眉,太臭了!明天到機耕隊找幾個柴油桶,把上半拉(部分)截了,拿到這幫臭小子們的走廊裏當尿桶。三更半夜地,誰到前邊廁所起夜?不尿在門口尿哪旮達?再讓大車班來個牛車,把門前這臊泥搶搶、鏟鏟,拉車幹淨沙子墊上!

  來到屋中,他對著炕上的青年們喊:小子們!過幾天來了上海青年可不興欺負他們!你們把炕給我好好收拾一下,別到時候人家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您放心吧,周主任!北京的小子們起哄似地應道。

  上海知青是上午到連隊來的。大田隊的小子們中午收工回宿舍,見到這幫可憐的家夥們。他們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車,人已經成了空皮囊,每人一身綠色棉衣、棉褲,直挺挺地躺在指定的空鋪上,麵色疲倦,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象一條條幹癟的大青蟲,其中就有華欣然。他是一條更幹癟的大青蟲

  人們叫他阿毛。這位成天歎氣,總顯得精神有點恍惚,一有空就拉小提琴。他拉得很一般,卻極投入。天太晚了,就站在離宿舍很遠的地方拉,免得北京的小子們又罵。琴聲在極涼的秋夜中時隱時現,象哭啞了嗓子的孩子。曲子是當時最流行的小提琴曲草原上的紅衛兵

  他體質不是太好,更要命的是他性格比較懦弱。來年夏天農場流行痢疾,大部分青年都染上了,一個個拉得東倒西歪,華欣然也不例外,他在被窩裏哭哭啼啼,總要求上總場醫院住院。但分場大夫認為他的病況沒那麽嚴重。於是華欣然就是哭得很慘,樣子可憐之極。

  其實他拉痢疾有些自找。前幾天晚上,這位狂熱的業餘小提琴手喝了小賣店買來的一瓶露酒,瘋瘋癲癲地在宿舍外邊拉了多半宿小提琴,浪漫得極其過癮。其結果就是第二天拉稀拉得提不上褲子。北京的臭小子們揶揄他,這是藝術的代價!有的還說,那琴聲比拉稀還折磨人!所以老天罰華欣然肚子爆發革命,製止小提琴暴政

  華欣然的女朋友--技校的同班同學,現在又在同一連隊的吳彩雲每天都來看他,叫他的小名,阿毛,阿毛的肉麻,陪著一起哭。華欣然一見吳彩雲便垂淚,說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他甚至把稀屎拉在褲子裏,被褥上,並哼道:我滑腸了,我滑腸了。意思是說腸子太。由此他得到了滑腸的外號。他沒完沒了地哭真讓人心煩,北京的小子們不禁罵起來,你媽X!到外邊哭去!你爸爸死了吧?嚇得華欣然不敢出聲,用棉被堵住嘴抽噎,樣子更加悲痛欲絕。亂蓬蓬的頭發,蒼白的瘦臉。

  上山下鄉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到後來很多上海青年都自己找門路轉到上海附近省份的農村去了,華欣然的女朋友就是其中一位。自從他的女友告訴他,他們的朋友關係將在她離開農場截止時,華欣然變得異常孤僻,常一個人呆坐。開始人們還慶幸他終於不拉那鬼哭般的小提琴,後來發現不對勁,他幾乎整夜地不睡覺,不時地流淚自言自語,後來幹脆也不出工幹活。人們把這事告訴分場大夫。他來過看了一陣,轉身出門上了革委會去給總場醫院打電話。很快華欣然被送進醫院,接著又轉到地區的精神病院。他得了典型的精神病。

  兩個月後,精神病院說他病情已穩定,便派人把他送回總場醫院繼續觀察。連隊專門派了一位上海青年去護理他。總場醫院的大夫還給了這位上海青年一千片安眠藥,要他看見華欣然不正常時就讓他吃了睡覺,並囑咐一定要保管好這安眠藥。怎麽給這麽多?誰知道?

  華欣然回到總場醫院後一直很正常,可以說日常生活和正常人無異。一天他提出要回連隊過周末,順便看看朋友們。大夫馬上答應了,隻是讓他別在連隊住的時間太長,因為醫院還想繼續觀察他一段時間。

  他和那位上海青年回來的那天下午,吳彩雲就來看望。吳彩雲原以為會很快離開農場,沒想到農場勞資科凍結了一切調轉青年的材料,說是為了不影響農場的生產任務,要到大秋之後再開辦調轉業務。為什麽?別問,農場都有自己的土政策。

  嚴格地講,吳彩雲已不能算華欣然的女友。但華欣然發瘋直接的原因就是吳彩雲的中止關係,她一直受著良心的譴責。然而華欣然竟然不見她。過後吳彩雲又煮了掛麵送來,華欣然還是拒絕之,弄得北京青年們不滿,你丫的真是!你不吃,也拿進來讓我們這些惡狼嚐嚐!哥兒幾個饞得都要發瘋。

  人家是不想見吳彩雲!再說了,你們要是吃那掛麵還不得把鍋都啃下去?有人說。人家華欣然今天回來看看是念著咱們哥們兒!是不是,華欣然?

  是的,是的!我就是要看看大家!我經過了這一場,現在覺得還是連隊大田隊的弟兄們好!華欣然顯得很興奮。晚間的時候,他和另一位北京活寶一起在宿舍裏出洋相。從表演電影地道戰中的鬼子進莊,到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的一段四個小天鵝的芭蕾舞。他倆還即興表演搭車記。華欣然的角色是個男扮女裝的小夥子截車。他戴頭巾、口罩,胸前衣服裏塞上兩團毛巾冒充乳房!色迷迷的司機一看是個姑娘,立刻讓搭上了車。裝成司機的北京小子一摸姑娘乳房,發覺搭車者竟是個男的,當時就把冒牌貨趕下去。華欣然苦苦哀求司機”“大發雷霆,說要拿把刀把冒牌貨的臊根割了,以解心頭之恨。兩個人演得維妙維肖。宿舍裏的人笑得死去活來。

  因為第二天休息,那一夜大家點上蠟燭鬧得很晚,很盡興。星期日上午,華欣然和護理他的上海青年聽說分場有車上總場,他倆匆匆上了分場,搭車回了總場醫院。星期一就傳來華欣然自殺的消息。

  他倆回到總場的時候,正趕上附近一個農場的男女籃球隊客訪。先是兩個農場女子籃球隊進行比賽,華欣然和護理他的上海青年都去觀看。華欣然十分投入,大呼小叫直到中午吃飯。下午是男子比賽,華欣然卻說他累了,那上海青年便一個人跑去看。比賽結束,他回到醫院病房,看見華欣然在睡覺,也沒在意,走到別的病房聊天聊得高興,直到有人慌慌張張地叫他。華欣然出了事。

  華欣然所住的病房是四個人住的房間,華欣然、護理他的上海青年和另外兩個病友。下午護理他的上海青年和兩個病友都去看籃球比賽,華欣然的機會來了,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螺絲刀,迅速地橇開朱嘉平的箱子,拿出那裝有近千片安眠藥的藥瓶拚命吞吃,一口氣竟吃了六百多片。蓄謀已久、極其果斷。

  病房裏的兩個病友天黑才回到屋中,一開燈就知道壞了事。華欣然滿嘴白沫,已沒了知覺。人們驚呼著去喊大夫。太遲了!

  等把華欣然送到太平間後,護理他的上海青年才從震驚中慢慢緩過來。他沮喪地抱著頭,哭喪著臉說華欣然一定是又犯了病。怎麽會呢?他非常清醒。他回連隊幹什麽?和相處多年的大田隊的人們告別。在他的箱子裏還有給父母的絕命書。沒有勇氣活下去,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華欣然遠在上海的父母得到兒子自殺的通知後希望能最後看上一眼。可他們沒想到農場醫院的太平間沒有冷藏設備。屍體就簡單地放在醫院後麵單獨的一間小房子裏。那就是所謂的太平間。屍體雖然打了防腐劑,等三天後華欣然的父母來的時候,兒子的屍體已經膨脹起來。這可是八月份。

  兩位老人來了,又走了。希望能把兒子火化,農場卻把他裝在一個薄皮棺材中埋了。埋比拉到縣城火化更省事。

  讓人們意外的是,吳彩雲也去最後看了華欣然一眼。是張紅娣陪她去的,那是在華欣然下葬前。張紅娣講,華欣然的屍體已麵目全非,腫得象一段段藕。吳彩雲在一邊用手絹捂著鼻子不斷地念叨:嚇死人,嚇死人!

  宿舍裏的人們知道後,都要那天晚上和華欣然一同耍活寶的北京青年表演一段嚇死人。他深深地歎口氣。這回沒情緒了。哥兒幾個還是饒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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