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糟糕,是不是在闖禍!”子剛失聲叫著,從廚房衝進起居室。經驗告訴他,四歲的兒子一沒了動靜,多半在進行什麽新“試驗”。沙發上有沒有倒上桔子汁?是不是又到處“種”麵粉和白糖?或用蠟筆在牆上創造“壁畫”?在不然“看看小剪刀能不能把電話線剪斷(兒子事後是這麽解釋的)”?沒有,似乎沒有。屋子裏的電視開著,但兒子沒看,他跪在地上,撅著屁股,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幹什麽哪?大衛!”子剛大聲吆喝著。
“寫信。”兒子用英文答道,頭也不抬,專心致誌。自從孩子上了DAYCARE(日托幼兒園)以後,中文講得越來越少,不過還能聽懂。
“又是給媽媽寫信?”子剛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快。兒子已經給在芝加哥附近當住院醫生的媽媽寫過好幾封信了。四歲的孩子會寫信?沒那麽神。他隻是在一張紙上用鉛筆亂塗。別說,還真像一行行的字。大衛把每一個“字”都描得一樣大小,還是“中國字”呢,都很像方塊字,當然誰也不認識。大衛說,媽媽是中國人,所以他要寫“中文”。
“給南希寫信。”大衛的“信”已經寫了有一段時間了,一張複印紙寫得滿滿的。“我想讓她做我的媽媽。”兒子說得很認真、平靜,可子剛心裏“格登”一下。他順手把那張紙拿起來看。嘿,寫的還是“英文”的呢,“詞”有長有短,好像由英文字母組成的。大衛畫得有多認真呀!怎麽這回大衛用“英文”了?南希是美國人,當然得用英文。
“為什麽?”子剛問。兒子忽然惱怒起來,他一把奪過“信”,幾下團成一個球,跟著就哭起來。子剛趕緊抱起兒子,“爸爸沒說你呀,你沒做什麽錯事呀。說說看,你跟南希都說了些什麽?”大衛停止了哭泣,卻不說話,像小姑娘一樣地用他的小嫩臉貼在爸爸的臉上。
哎,兒子要是知道爸爸、媽媽肯定得離婚得怎麽想?南希?她做大衛的後媽?子剛一下子臉都紅了,心直跳,他是敏感的、內向的。南希的女兒克拉拉和大衛同歲,並且同在一個DAYCARE。他倆在幼兒園裏總在一起玩,互稱對方是BOYFRIEND、GIRLFRIEND(男朋友、女朋友)。當然,家長們並不當真。
認識南希三年多了,就是在接送孩子上幼兒園時熟起來的。先是妻子和南希交往,她那時在家複習功課,準備考美國的醫生證書。妻子在國內是學醫的,子剛是學生物的博士生,聯係到美國一所大學的博士後的位置後,很快讓妻子來探親。她來了
其實這事是“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說從結婚的第一天起就存在了。子剛是係裏的高才生,導師招他做上門女婿。這在當時看來是多麽完美的結合。當然,有點不門當戶對,子剛來自江西一個偏僻農村。他能從那山溝溝裏一路考出來,聰明是可以肯定的,也異常地勤奮。是不是長相疙瘩溜丘?還真不是,瘦瘦的,身材中等,五官端正,起碼算是相貌一般。但問題就出在不“門當戶對”。照他妻子的話:毫無共同語言。毫無共同語言?當初幹嗎還結婚?噢,看著子剛要出國就立刻嫁過來,現在在美國站穩腳跟了,馬上提出分手。哎,真很難說得清。或許他們性格不和?子剛內向,妻子開朗。瞎猜,好像你什麽都知道似的。現實是妻子要和子剛離婚,子剛也沒有不同意,現在的困難是四歲的兒子大衛怎麽辦?明擺著,雙方都想要孩子。
兩年前,當妻子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第一年住院醫生的工作時(要想在美國當醫生,必須先幹幾年住院醫生,然後才能拿到醫生執照),希望把兩歲的大衛送回國由她父母照看。理由很簡單,很充份。她是去芝加哥那邊工作,離子剛所在的大學城一千多英裏。帶著孩子去芝加哥根本無法照顧,誰都知道住院醫生的工作沒黑天沒白日,每天能睡不定時的幾小時覺就不錯了。子剛一個大男人也帶不了孩子,再說他搞分子生物學的實驗室的工作也太忙,現在他已經是老板的實驗室總管,有一大攤事。子剛用沉默表示拒絕,後來妻子問得急了,就來一句,“放心吧,我帶得了。”或許那時他就對婚姻破裂有所預感?叫老丈母娘、老丈人來探親帶孩子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人家根本不來,老倆口忙著呢,
南希,單身母親,住得離子剛家很近,是這個鎮的初中語
南希沒接過婚,她在大學和男友同居,等到畢業找到教師的工作就生了克拉拉。可男友到另一個城市工作後不久,他們的關係就終結了。性格靦腆南希毫無思想準備,痛苦非常,但默默地接受這現實。子剛的妻子非常同情南希,總講述她的一些情況,子剛對這個白人姑娘的了解多是從妻子那兒得到的。後來去串門,看到了有點矮胖的南希。嗯,性格怎麽像中國的賢妻良母?她的克拉拉倒是很典型的美國小姑娘,很是漂亮,白人孩子總是那麽好看,藍眼睛圓圓的,拉著大衛哈哈笑。
“爸爸,晚上吃什麽?”兒子問。
“你在南希家沒吃嗎?”子剛現在都是從南希家把大衛接回來。自從妻子去當住院醫生後,南希就到幼兒園接送兩個孩子。子剛在大清早把大衛送到南希家,晚上下班再從南希家接回來。有時自己回來太晚了,大衛就在南希家吃飯。這些子剛一定是要付錢的,但南希竟不肯接受。“我覺得這僅僅是順便幹的,而且也很希望自己有這個能力。”子剛一定把錢塞給她,南希就紅著臉歎口氣。
“吃了,可你還沒吃呢。”大衛摸著爸爸的臉。
子剛今天回來晚了,兒子在南希那兒吃的意大利麵條。回家的路上大衛又說想吃“爸爸炒的魚香肉絲”。“魚香肉絲”四個字講的是中文,發音隻有子剛猜得出來。“Iwant ‘yu xiang rou si’ Dad cooks。”那就做。可做到一半就發現了大衛給南希寫“信”。他看了一下表,都晚上九點多了,沒想到在起居室抱著兒子呆了半個多鍾頭,兒子很乖地玩弄他的鈕扣,一聲不響,好像有點困。“睡覺吧。”
兒子點點頭。“我寫給南希的信還發嗎?”
“是南希要當你的媽媽,還是你自己這麽想?”子剛試探著問。
“克拉拉說的。”
子剛讓孩子洗了澡,進他的屋子睡覺。“媽媽給我回信了嗎?南希做了我的媽媽,我就有兩個媽媽了吧?”
“晚安,大衛。睡吧。”子剛關了燈。
“晚安,爸爸。”
子剛到廚房裏把切好的肉絲放回冰箱裏,自己在微波爐裏熱了一份冷凍比薩餅吃了。回到起居室決定給妻子寫回信,一封必須回的信。她的信是前天用“伊妹兒”發來的,之所以沒有打電話,當然是隻有信上才能說得清楚。他打開電腦調出那封從“伊妹兒”上下載下來的信,再次仔細地讀起來。
“……咱們當初太不了解,也太年輕。說起來都二十七、八歲了,可對婚姻的理解相當可笑,對人(性)的理解就更膚淺了。不知道你是怎麽想?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爸爸介紹咱們認識時,我談不上滿意與否,可以說沒什麽感覺。我這樣直率你不介意吧?起碼你不是相貌堂堂。當然,你的聰明、刻苦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剛認識幾個月你就辦好了出國,爸爸一說先結婚,我就同意了,我也是渴望出國呀。現在我有些後悔,其實我是能夠自己考出國的。嗨,如今說便宜話沒意思,誰都不是聖人。這裏沒老人家們的錯,他們也是好意……”
子剛看到這兒,想到的卻是他們的性生活不和諧。他是臨出國前一個星期進洞房的,新婚第一夜對他來說是場惡夢。怎麽呢?過於緊張讓他不舉、早泄。過兩天行了又是妻子的惡夢,疼痛難忍。妻子來到美國對這事簡直可以說是回避,懷孕後就不許再來,說是怕對孩子不好。尤其讓他懊喪的是當住院醫生的妻子休假回家對這事的態度。他是一個正常男人,當然有這方麵的欲望,何況又是久別。可她閉著眼平躺著,一點也不配合,然後很快就暗示他結束,一臉忍耐不住的不耐煩,子剛馬上有了自己是動物的感覺。
“……前一封信我已經坦白我有男朋友了,是和我一道工作的中國來的另一個住院醫生。我們情不自禁地相愛,結果還同居在一起。向你坦白這一切當然是希望離婚。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有負罪感,可我們必須離婚,因為不相愛。我非常感激你的理智,很快回信決定協議離婚……”
子剛剛接到那封信時是震驚和委屈的。他哭了,甚至憤憤然。怪不得對我的(性)要求是這種態度,原來如此。可妻子偏偏說認識那個男的是近幾個月的事,也就是在她回家休假之後。騙人!但他得承認妻子不愛他。不愛我為什麽還要生我們的孩子?!哎,感情這種東西真很難說清楚,是不是像一個歌劇中的台詞,“愛情是狗屎”?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堅持大衛必須屬於你,由你來撫養。孩子是我們的。我不能沒有大衛!我和鵬宇(妻子的男友)說好了,等找到正式的醫生工作,我們就結婚,就把大衛接來。鵬宇很喜歡孩子,我相信他會喜歡大衛的。再說我是母親。我會更好地照顧大衛。上次在電話中我說了氣話,我說我們(她和鵬宇已經成了“我們”)到時候掙得比你多多了。如果最終上法庭,孩子會判給我們。我在這裏向你道歉。我真的不該威脅你,太不該講這樣的話了。子剛,我從來都認為你是個好人,會通情達理的。到時候你可以來探望,我會經常告訴孩子:你有個非常愛你的好父親……”
讓他們把大衛領走?子剛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不成!就是不成!我必須天天看到大衛,我完全可以撫養他。這沒商量的餘地!理智,還是得理智呀。他深呼吸著。已經同意離婚了,別因孩子的問題爭執不下而無法達成協議。其實妻子也不是馬上就要把大衛帶走,等他們(子剛已接受現實,稱她和鵬宇為“他們”)做完住院醫生找到工作起碼還得兩年。她提出兩條方案,一、先把大衛送回國由她父母代管;二、暫時由子剛代管,到時候由他們領走。如果子剛同意,她就起草離婚協議書。
“……我已經給南希去了‘伊妹兒’,我們倆之間的情況她知道一些,我和南希一直保持著電話聯係,昨天晚上我們還談到孩子的事。我想讓她也來好好勸你。另外,我還有另一層意思--想搓合你們成為一對兒。我覺得你們之間很有好感。女人的直覺往往很準。她是我見到最好的美國姑娘,人是不怎麽漂亮,但心地善良。你們為什麽不試一試……”
是的,南希真難得。她不但自覺自願地幫著接送大衛,帶他和克拉拉一起玩,還主動幫著添置孩子的衣服、玩具等等。在遇到大衛感冒生病這種最讓子剛頭痛的事的時候,南希的幫助就更大了,她甚至聯係另一對美國老夫婦幫忙看病還沒完全好的孩子。可和她建立家庭?南希不錯,是好朋友,但她願意和一個中國人建立家庭嗎?再說她是否有意呀?子剛不由地搖搖頭。他並不在乎南希有個女兒,隻是覺得自己勇氣不足。算了,還是先別想這事吧。
子剛盯著電腦屏幕發楞,不知該如何寫回信,根本不能同意離婚後由妻子撫養大衛,可又不想打上法庭,這信怎麽寫?“還是先給老丈人他們回信吧。”子剛自言自語。沒離婚,妻子的父母還是自己的嶽父母,再說自己也是非常尊敬自己的導師的。幾天前老人來信,談到他們的離婚和大衛的撫養問題。
“……知道你們的婚姻已無法挽回了,心裏真是內疚。我不能譴責女兒,更不能指責你,這種事勉強不得。自責呀,為什麽越俎代庖?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我
子剛的眼睛又潮濕了。為什麽妻子會不愛我?都說我沒做什麽錯事,那離婚算不算錯?仿佛看見他的導師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大衛送到我們這裏來吧。我們會很好地照看他的。我們想讓大衛在中國上學,一直上到高中,然後再讓他回美國。中國的數理化教學方法比美國好得多,中小學到學習氣氛也好。打下良好的數理化基礎也是為了大衛的前程。我勸你和明明就別爭撫養權了。再說大衛也是我們的外孫子呀。你們能否也聽聽我們老人的意見?你們離婚後還得各自建立家庭,大衛生活在哪個家庭我們都不放心,他會不習慣,你們也會感到不方便。聽我的,把大衛送來吧……”
苦笑。這根本不可能。子剛想了又想,實在無法心平氣和地給老人們寫信。忽然大衛在房間裏大哭起來。他趕緊進屋抱起兒子,“怎麽了?”
“我忽然找不到你了,我害怕啦。就我一個人,誰也不認識。”大衛還沒完全清醒,糊裏糊塗地抽泣著。
“爸爸不是在這裏嘛。”子剛親了大衛一下,兒子很快又睡著了。
回到起居室裏又對著電腦發呆,子剛最後索性關了機。他拿起大衛寫給南希的“信”,把那張揉成一團的紙使勁弄平,想了一下,在後麵用英文寫道:“這是大衛寫給你的信,他說想讓你做他的媽媽。”接著想寫“孩子的話你別當真”。哪能這麽寫呀。那就寫“你想讓大衛高興嗎”。不妥、不妥。那就“孩子的話真有意思”,不行,大衛是當真的;再說自己也…也當真。還是就保留前邊這一句吧。子剛鄭重其事地把大衛的“信”放進了信封。睡吧,已經是後半夜了。子剛臨睡前拿出“安定”藥瓶(一種輕度的鎮靜藥)倒出兩片。他避免總吃“安定”,但今晚得吃,否則恐怕會失眠。
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子剛送大衛去南希家的路上問:“昨天晚上你做夢大哭,說自己找不到了爸爸。還記得嗎?”大衛搖搖頭,卻問:“給南希的信帶著了嗎?”“當然”爸爸答道。大衛長出一口氣,小大人似的。
南希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了。克拉拉見到大衛興奮地跑過去,使勁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我們今天去麥當勞!”
“是的,”南希微笑著說。“我下班接克拉拉和大衛,帶他們去買點衣服,然後就去麥當勞吃晚飯。孩子們愛去那兒。”跟著兩個孩子歡天喜地地鑽進南希的汽車,隨後南希也要上。
“等等,這有封大衛寫給你的信。”子剛趕緊把“信”拿了出來。
“給我的?”南希拿著信封有些驚訝。“他會寫字?”
“當然不會。你看了就知道了。”子剛忽然臉一紅。
“好,等會兒我好好看看。”南希嫣然一笑,上了車沉吟片刻道:“明明又給我來過‘伊妹兒’,她讓我好好勸你。還說……你看到我給你的‘伊妹兒’了嗎?我昨天夜裏發的。”
“沒有。我等會兒到班上去看。”子剛後悔昨天夜裏沒在上網看“伊妹兒”。
南希臉也一紅,有些不自然,說了句,“你要下班早,可以直接到麥當勞找我們。就是孩子們常去的那個麥當勞。你要是能來我們會更高興。讓孩子們和我高興一回吧。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求你吧?”說罷,擺擺手,看看子剛,一踩油門開著車走了。
南希能在“伊妹兒”裏寫什麽呢?她看到大衛“信”上我加的那句話會怎麽想?給即將離異的妻子和導師的信一定要寫,可怎麽寫呢?子剛站著沉思片刻,看一下表,趕緊開車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