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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05 01:21:25) 下一個

                (小說)
              

  糟糕,是不是在闖禍!子剛失聲叫著,從廚房衝進起居室。經驗告訴他,四歲的兒子一沒了動靜,多半在進行什麽新試驗。沙發上有沒有倒上桔子汁?是不是又到處麵粉和白糖?或用蠟筆在牆上創造壁畫?在不然看看小剪刀能不能把電話線剪斷(兒子事後是這麽解釋的)?沒有,似乎沒有。屋子裏的電視開著,但兒子沒看,他跪在地上,撅著屁股,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幹什麽哪?大衛!子剛大聲吆喝著。

  寫信。兒子用英文答道,頭也不抬,專心致誌。自從孩子上了DAYCARE(日托幼兒園)以後,中文講得越來越少,不過還能聽懂。

  又是給媽媽寫信?子剛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快。兒子已經給在芝加哥附近當住院醫生的媽媽寫過好幾封信了。四歲的孩子會寫信?沒那麽神。他隻是在一張紙上用鉛筆亂塗。別說,還真像一行行的字。大衛把每一個都描得一樣大小,還是中國字呢,都很像方塊字,當然誰也不認識。大衛說,媽媽是中國人,所以他要寫中文

  給南希寫信。大衛的已經寫了有一段時間了,一張複印紙寫得滿滿的。我想讓她做我的媽媽。兒子說得很認真、平靜,可子剛心裏格登一下。他順手把那張紙拿起來看。嘿,寫的還是英文的呢,有長有短,好像由英文字母組成的。大衛畫得有多認真呀!怎麽這回大衛用英文了?南希是美國人,當然得用英文。

  為什麽?子剛問。兒子忽然惱怒起來,他一把奪過,幾下團成一個球,跟著就哭起來。子剛趕緊抱起兒子,爸爸沒說你呀,你沒做什麽錯事呀。說說看,你跟南希都說了些什麽?大衛停止了哭泣,卻不說話,像小姑娘一樣地用他的小嫩臉貼在爸爸的臉上。

  哎,兒子要是知道爸爸、媽媽肯定得離婚得怎麽想?南希?她做大衛的後媽?子剛一下子臉都紅了,心直跳,他是敏感的、內向的。南希的女兒克拉拉和大衛同歲,並且同在一個DAYCARE。他倆在幼兒園裏總在一起玩,互稱對方是BOYFRIEND、GIRLFRIEND(男朋友、女朋友)。當然,家長們並不當真。

  認識南希三年多了,就是在接送孩子上幼兒園時熟起來的。先是妻子和南希交往,她那時在家複習功課,準備考美國的醫生證書。妻子在國內是學醫的,子剛是學生物的博士生,聯係到美國一所大學的博士後的位置後,很快讓妻子來探親。她來了後就先生孩子,再準備考醫生證書;子剛是設法免掉他J1簽證必須回國服務兩年的規定,迅速辦下了綠卡。按步就班、天衣無縫,一切都那麽順利,但他們的婚姻發生了危機。
   
  其實這事是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說從結婚的第一天起就存在了。子剛是係裏的高才生,導師招他做上門女婿。這在當時看來是多麽完美的結合。當然,有點不門當戶對,子剛來自江西一個偏僻農村。他能從那山溝溝裏一路考出來,聰明是可以肯定的,也異常地勤奮。是不是長相疙瘩溜丘?還真不是,瘦瘦的,身材中等,五官端正,起碼算是相貌一般。但問題就出在不門當戶對。照他妻子的話:毫無共同語言。毫無共同語言?當初幹嗎還結婚?噢,看著子剛要出國就立刻嫁過來,現在在美國站穩腳跟了,馬上提出分手。哎,真很難說得清。或許他們性格不和?子剛內向,妻子開朗。瞎猜,好像你什麽都知道似的。現實是妻子要和子剛離婚,子剛也沒有不同意,現在的困難是四歲的兒子大衛怎麽辦?明擺著,雙方都想要孩子。

  兩年前,當妻子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第一年住院醫生的工作時(要想在美國當醫生,必須先幹幾年住院醫生,然後才能拿到醫生執照),希望把兩歲的大衛送回國由她父母照看。理由很簡單,很充份。她是去芝加哥那邊工作,離子剛所在的大學城一千多英裏。帶著孩子去芝加哥根本無法照顧,誰都知道住院醫生的工作沒黑天沒白日,每天能睡不定時的幾小時覺就不錯了。子剛一個大男人也帶不了孩子,再說他搞分子生物學的實驗室的工作也太忙,現在他已經是老板的實驗室總管,有一大攤事。子剛用沉默表示拒絕,後來妻子問得急了,就來一句,放心吧,我帶得了。或許那時他就對婚姻破裂有所預感?叫老丈母娘、老丈人來探親帶孩子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人家根本不來,老倆口忙著呢,都是博士生的導師。就是把大衛送回去也是找個保姆看著。那就讓子剛的父母來。哎,子剛的父母都已經過世了。妻子無奈,臨走時隻好去求好友南希到時候幫幫子剛父子。那個慈眉善目的白人姑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南希,單身母親,住得離子剛家很近,是這個鎮的初中語老師。子剛的妻子在孩子一歲送幼兒園時認識她的。那時妻子又是複習功課,又是參加考試,比子剛都忙。子剛那時倒是希望把兒子先送回妻子父母那兒暫住,但妻子卻舍不得。去幼兒園接送孩子的事歸妻子,她很快就和南希成為莫逆之交。

  南希沒接過婚,她在大學和男友同居,等到畢業找到教師的工作就生了克拉拉。可男友到另一個城市工作後不久,他們的關係就終結了。性格靦腆南希毫無思想準備,痛苦非常,但默默地接受這現實。子剛的妻子非常同情南希,總講述她的一些情況,子剛對這個白人姑娘的了解多是從妻子那兒得到的。後來去串門,看到了有點矮胖的南希。嗯,性格怎麽像中國的賢妻良母?她的克拉拉倒是很典型的美國小姑娘,很是漂亮,白人孩子總是那麽好看,藍眼睛圓圓的,拉著大衛哈哈笑。

  爸爸,晚上吃什麽?兒子問。

  你在南希家沒吃嗎?子剛現在都是從南希家把大衛接回來。自從妻子去當住院醫生後,南希就到幼兒園接送兩個孩子。子剛在大清早把大衛送到南希家,晚上下班再從南希家接回來。有時自己回來太晚了,大衛就在南希家吃飯。這些子剛一定是要付錢的,但南希竟不肯接受。我覺得這僅僅是順便幹的,而且也很希望自己有這個能力。子剛一定把錢塞給她,南希就紅著臉歎口氣。

  吃了,可你還沒吃呢。大衛摸著爸爸的臉。

  子剛今天回來晚了,兒子在南希那兒吃的意大利麵條。回家的路上大衛又說想爸爸炒的魚香肉絲魚香肉絲四個字講的是中文,發音隻有子剛猜得出來。Iwant yu xiang rou si Dad cooks那就做。可做到一半就發現了大衛給南希寫。他看了一下表,都晚上九點多了,沒想到在起居室抱著兒子呆了半個多鍾頭,兒子很乖地玩弄他的鈕扣,一聲不響,好像有點困。睡覺吧。

  兒子點點頭。我寫給南希的信還發嗎?

  是南希要當你的媽媽,還是你自己這麽想?子剛試探著問。

  克拉拉說的。

  子剛讓孩子洗了澡,進他的屋子睡覺。媽媽給我回信了嗎?南希做了我的媽媽,我就有兩個媽媽了吧?

  晚安,大衛。睡吧。子剛關了燈。

  晚安,爸爸。

  子剛到廚房裏把切好的肉絲放回冰箱裏,自己在微波爐裏熱了一份冷凍比薩餅吃了。回到起居室決定給妻子寫回信,一封必須回的信。她的信是前天用伊妹兒發來的,之所以沒有打電話,當然是隻有信上才能說得清楚。他打開電腦調出那封從伊妹兒上下載下來的信,再次仔細地讀起來。

  “……咱們當初太不了解,也太年輕。說起來都二十七、八歲了,可對婚姻的理解相當可笑,對人(性)的理解就更膚淺了。不知道你是怎麽想?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爸爸介紹咱們認識時,我談不上滿意與否,可以說沒什麽感覺。我這樣直率你不介意吧?起碼你不是相貌堂堂。當然,你的聰明、刻苦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剛認識幾個月你就辦好了出國,爸爸一說先結婚,我就同意了,我也是渴望出國呀。現在我有些後悔,其實我是能夠自己考出國的。嗨,如今說便宜話沒意思,誰都不是聖人。這裏沒老人家們的錯,他們也是好意……”

  子剛看到這兒,想到的卻是他們的性生活不和諧。他是臨出國前一個星期進洞房的,新婚第一夜對他來說是場惡夢。怎麽呢?過於緊張讓他不舉、早泄。過兩天行了又是妻子的惡夢,疼痛難忍。妻子來到美國對這事簡直可以說是回避,懷孕後就不許再來,說是怕對孩子不好。尤其讓他懊喪的是當住院醫生的妻子休假回家對這事的態度。他是一個正常男人,當然有這方麵的欲望,何況又是久別。可她閉著眼平躺著,一點也不配合,然後很快就暗示他結束,一臉忍耐不住的不耐煩,子剛馬上有了自己是動物的感覺。

  “……前一封信我已經坦白我有男朋友了,是和我一道工作的中國來的另一個住院醫生。我們情不自禁地相愛,結果還同居在一起。向你坦白這一切當然是希望離婚。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有負罪感,可我們必須離婚,因為不相愛。我非常感激你的理智,很快回信決定協議離婚……”

  子剛剛接到那封信時是震驚和委屈的。他哭了,甚至憤憤然。怪不得對我的(性)要求是這種態度,原來如此。可妻子偏偏說認識那個男的是近幾個月的事,也就是在她回家休假之後。騙人!但他得承認妻子不愛他。不愛我為什麽還要生我們的孩子?!哎,感情這種東西真很難說清楚,是不是像一個歌劇中的台詞,愛情是狗屎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堅持大衛必須屬於你,由你來撫養。孩子是我們的。我不能沒有大衛!我和鵬宇(妻子的男友)說好了,等找到正式的醫生工作,我們就結婚,就把大衛接來。鵬宇很喜歡孩子,我相信他會喜歡大衛的。再說我是母親。我會更好地照顧大衛。上次在電話中我說了氣話,我說我們(她和鵬宇已經成了我們)到時候掙得比你多多了。如果最終上法庭,孩子會判給我們。我在這裏向你道歉。我真的不該威脅你,太不該講這樣的話了。子剛,我從來都認為你是個好人,會通情達理的。到時候你可以來探望,我會經常告訴孩子:你有個非常愛你的好父親……”

  讓他們把大衛領走?子剛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不成!就是不成!我必須天天看到大衛,我完全可以撫養他。這沒商量的餘地!理智,還是得理智呀。他深呼吸著。已經同意離婚了,別因孩子的問題爭執不下而無法達成協議。其實妻子也不是馬上就要把大衛帶走,等他們(子剛已接受現實,稱她和鵬宇為他們)做完住院醫生找到工作起碼還得兩年。她提出兩條方案,一、先把大衛送回國由她父母代管;二、暫時由子剛代管,到時候由他們領走。如果子剛同意,她就起草離婚協議書。

  “……我已經給南希去了伊妹兒,我們倆之間的情況她知道一些,我和南希一直保持著電話聯係,昨天晚上我們還談到孩子的事。我想讓她也來好好勸你。另外,我還有另一層意思--想搓合你們成為一對兒。我覺得你們之間很有好感。女人的直覺往往很準。她是我見到最好的美國姑娘,人是不怎麽漂亮,但心地善良。你們為什麽不試一試……”

  是的,南希真難得。她不但自覺自願地幫著接送大衛,帶他和克拉拉一起玩,還主動幫著添置孩子的衣服、玩具等等。在遇到大衛感冒生病這種最讓子剛頭痛的事的時候,南希的幫助就更大了,她甚至聯係另一對美國老夫婦幫忙看病還沒完全好的孩子。可和她建立家庭?南希不錯,是好朋友,但她願意和一個中國人建立家庭嗎?再說她是否有意呀?子剛不由地搖搖頭。他並不在乎南希有個女兒,隻是覺得自己勇氣不足。算了,還是先別想這事吧。

  子剛盯著電腦屏幕發楞,不知該如何寫回信,根本不能同意離婚後由妻子撫養大衛,可又不想打上法庭,這信怎麽寫?還是先給老丈人他們回信吧。子剛自言自語。沒離婚,妻子的父母還是自己的嶽父母,再說自己也是非常尊敬自己的導師的。幾天前老人來信,談到他們的離婚和大衛的撫養問題。

  “……知道你們的婚姻已無法挽回了,心裏真是內疚。我不能譴責女兒,更不能指責你,這種事勉強不得。自責呀,為什麽越俎代庖?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我和你馮老師(他已經不說自己的老伴兒是子剛的嶽母)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現在給你們造成了痛苦,我們也痛苦。剛接到明明(子剛的妻子的小名)信時,我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一直認為你們生活得很美滿。我們是那麽激烈地勸阻明明,在電話裏我甚至罵了她。最後終於明白那僅僅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而且你們也決定平靜地分手……”

  子剛的眼睛又潮濕了。為什麽妻子會不愛我?都說我沒做什麽錯事,那離婚算不算錯?仿佛看見他的導師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大衛送到我們這裏來吧。我們會很好地照看他的。我們想讓大衛在中國上學,一直上到高中,然後再讓他回美國。中國的數理化教學方法比美國好得多,中小學到學習氣氛也好。打下良好的數理化基礎也是為了大衛的前程。我勸你和明明就別爭撫養權了。再說大衛也是我們的外孫子呀。你們能否也聽聽我們老人的意見?你們離婚後還得各自建立家庭,大衛生活在哪個家庭我們都不放心,他會不習慣,你們也會感到不方便。聽我的,把大衛送來吧……”

  苦笑。這根本不可能。子剛想了又想,實在無法心平氣和地給老人們寫信。忽然大衛在房間裏大哭起來。他趕緊進屋抱起兒子,怎麽了?

  我忽然找不到你了,我害怕啦。就我一個人,誰也不認識。大衛還沒完全清醒,糊裏糊塗地抽泣著。

  爸爸不是在這裏嘛。子剛親了大衛一下,兒子很快又睡著了。

  回到起居室裏又對著電腦發呆,子剛最後索性關了機。他拿起大衛寫給南希的,把那張揉成一團的紙使勁弄平,想了一下,在後麵用英文寫道:這是大衛寫給你的信,他說想讓你做他的媽媽。接著想寫孩子的話你別當真。哪能這麽寫呀。那就寫你想讓大衛高興嗎。不妥、不妥。那就孩子的話真有意思,不行,大衛是當真的;再說自己也也當真。還是就保留前邊這一句吧。子剛鄭重其事地把大衛的放進了信封。睡吧,已經是後半夜了。子剛臨睡前拿出安定藥瓶(一種輕度的鎮靜藥)倒出兩片。他避免總吃安定,但今晚得吃,否則恐怕會失眠。

  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子剛送大衛去南希家的路上問:昨天晚上你做夢大哭,說自己找不到了爸爸。還記得嗎?大衛搖搖頭,卻問:給南希的信帶著了嗎”“當然爸爸答道。大衛長出一口氣,小大人似的。

  南希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了。克拉拉見到大衛興奮地跑過去,使勁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我們今天去麥當勞!

  是的,南希微笑著說。我下班接克拉拉和大衛,帶他們去買點衣服,然後就去麥當勞吃晚飯。孩子們愛去那兒。跟著兩個孩子歡天喜地地鑽進南希的汽車,隨後南希也要上。

  等等,這有封大衛寫給你的信。子剛趕緊把拿了出來。

  給我的?南希拿著信封有些驚訝。他會寫字?

  當然不會。你看了就知道了。子剛忽然臉一紅。

  好,等會兒我好好看看。南希嫣然一笑,上了車沉吟片刻道:明明又給我來過伊妹兒,她讓我好好勸你。還說……你看到我給你的伊妹兒了嗎?我昨天夜裏發的。

  沒有。我等會兒到班上去看。子剛後悔昨天夜裏沒在上網看伊妹兒

  南希臉也一紅,有些不自然,說了句,你要下班早,可以直接到麥當勞找我們。就是孩子們常去的那個麥當勞。你要是能來我們會更高興。讓孩子們和我高興一回吧。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求你吧?說罷,擺擺手,看看子剛,一踩油門開著車走了。

  南希能在伊妹兒裏寫什麽呢?她看到大衛上我加的那句話會怎麽想?給即將離異的妻子和導師的信一定要寫,可怎麽寫呢?子剛站著沉思片刻,看一下表,趕緊開車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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