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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屯的人們

(2008-10-18 01:46:08) 下一個

             (紀實)

  小三十年前,我在北大荒一個農場“上山下鄉”時,離我們分場二十裏路的山林邊上草創起一個叫白家屯的村子。那是一夥遼寧省來的“盲流”建的。什麽是“盲流”?嗯,就是活不下去的農民,背井離鄉,自發地闖到自認為能生存的地方謀生活。那共產黨管他們還能那麽容易嗎?所以他們被認為是“盲流”--盲目流動。該製止呀!哎,當時在北大荒“盲流”太多,管也管不過來呀。

  白家屯存在之後,越來越多地和我們知青農場發生糾紛。這不,女宿舍頭天夜裏大“炸廟”,吵嚷的聲音連男宿舍這邊都被驚動。北京女青年萍萍第二天告訴她男朋友那“所以屋裏的人都嚇得半死”的一幕。

  夏天柴油多,連隊是整夜發電的。女宿舍從來不關燈。她們黑燈瞎火的害怕。每人一頂蚊帳,所以她們也不怕燈光太亮影響睡覺。可這天夜裏,竟有個白家屯老鄉明目張膽地走了進來。這是個壯壯實實的高個小眼睛寬臉龐的小夥子,很難說清楚他為什麽走到了女宿舍?多半是走夜道走得太餓,想到農場的連隊裏尋點兒吃的。就象上次“饅頭事件”一樣。哎,誰讓這兒燈火通明?

  什麽是“饅頭事件”?噢,那是半年前冬天發生的事兒。一個嚴冬的夜晚,白家屯一個老漢到青年食堂敲門想要口熱水喝。恰巧那天食堂值夜班的是兩位女青年。她們聽見老漢的聲音,非但沒覺得他可憐巴巴,反倒有了遇上江洋大盜的感覺,頓時慌成一團,躲在小小的一間小黑屋子裏“裝死”。老漢敲半天門沒人應,就著月光往裏一看,哈!窗戶下有一大笸籮做為第二天早飯的剩饅頭。老漢我正餓著呢!“嘩啦”!他用胳膊肘撞碎了玻璃,用他那滿是老繭和皴嘎巴兒的大手沒命地往自帶的麻袋裏裝饅頭。他把那一笸籮200多饅頭都裝走後便揚長而去。他膽子也太大了!可他並不認為食堂裏有人呀。我們那兩位女炊事員呢?半昏迷了吧。老鄉走了好幾個鍾頭了,她們看見天已經蒙蒙亮,才慌慌張張地報信。那還能捉到那老鄉嗎?得,那天早上,青年的早飯沒有饅頭。

  這回我們這位白家屯的小夥子呢?他在亮堂堂的屋中走了幾步,還故意咳嗽了一聲。鴉雀無聲!兩邊的鋪上都是蚊帳,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這家夥,為什麽就不注意一下屋中鐵絲上掛的那些女同胞特有的小零碎?他靠在一邊大鋪邊上使勁擤著鼻涕,並把鼻涕抹在鋪邊上。他在盼著什麽人把頭伸出蚊帳問他。

  屋裏睡覺的女青年就沒一個醒著?非也,大多數都醒著。他又咳嗽又擤鼻涕能不醒嗎?隻是不敢聲張。怕什麽?讓你變成個弱女子試試。宿舍裏的女青年都認為他是明目張膽,甚至要明火執仗地幹點兒什麽,都在被窩裏“篩糠”--抖成一團。這小夥子要是個大強盜,弄清這是女宿舍後,就該撲上去。那些女的早沒了抵抗能力。可他畢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後生,不敢妄為。他想了許久,終是不敢掀開一個蚊帳問問,又不敢再弄出聲響,索性走吧,於是拿起了小包袱就往門這邊來。

  多巧呀,一群女青年正從曬穀場下夜班回來。她們筋疲力盡,一進門竟看見一個老鄉在屋子當中,和她們打個照麵。那寬臉漢子知道來錯了地方,奪路而逃,隨著女青年們的失聲尖叫,一陣腳後跟跑步的“咚咚”聲,農村後生消失在黑暗中。

  蚊帳裏深出一片腦袋,亂嚷著,“他在屋裏呆了半天!”

  “他還想往蚊帳裏瞧!”

  “肯定是流氓!他在屋裏走了好幾圈!”

  “他在這兒擤了鼻涕!”

  一女青年跺腳,“可你們為什麽不叫!”

  “誰敢?要是你在蚊帳裏也嚇死了!誰要是先叫,他上來了怎麽辦?”

  “鼻涕還在這裏!”一位上海女青年仍在恐懼中。那老鄉就靠在她蚊帳前邊。

  “惡心!真惡心!”女青年們一起尖叫。

  男青年們聽到這事之後覺得滑稽可笑。有壞小子嚷道:“那肯定不是鼻涕!是老鄉的熊湯(精液)!流到鋪邊上啦!”

  “說什麽呐?”我忍不住笑。“他要想快活一下還用幹那事?掀開蚊帳鑽進去就行了!你丫的,是不是想起了當強奸犯的路子?”

  “哎呀!哎呀!我妹妹也在那個宿舍!她今天和我說了半天,可真危險。”一個上海“知青”直搖頭。

  “那老鄉掀開蚊帳一看你妹妹,這不是白薯嗎?上來就啃!”有人挖苦道。跟著大家怪笑起來。

  女青年們不幹了,希望連隊領導重視一下,保障女青年的人身安全。幹部們先後到女宿舍轉了一圈,也拿不出好辦法,隻是規定晚上十點半以後宿舍就鎖門。

  兩天後的晚上又發生了一件與盲流屯有關聯的事。保衛幹事晚上接到附近部隊農場的電話。據部隊農場的卡車司機報告,在公路上看見一夥老農民拉著一輛大車,上麵有六個鼓鼓的麻袋,估計是糧食。部隊農場的人疑心這是從知青農場偷的。

  保衛幹事大怒,立刻到機耕隊,讓司機開來“小紅車”(膠輪拖拉機)到大田隊男宿舍叫人。我驚叫道:“今天我看見六麻袋草籽在豬舍飼料房外放著!”飼料房就在場區邊的公路旁。盲流子們路過時會看見這六麻袋草籽。他們竟順手抬到車上拉著就走。太膽大包天。

  自從盲流子在附近建屯,沒少偷農場的糧食。原來是在地裏偷,現在竟偷到家門口!保衛幹事手一揮,“走!”大田隊的小夥子們起著哄地上了拖車。

  “小紅車”“突突突”冒著黑煙順著公路追下去。天色已經很暗,追下去十幾裏後,拖拉機的燈光晃見前邊的一群人。正是那夥盲流子,一行六人,都是男的,正在拉著那放了六麻袋草籽的大車。五個人拉套,一個人駕轅扶著車把。他們見“小紅車”開過來,都站在一邊讓道。

  “就是這六個麻袋!”我在拖車上大叫。

  “小紅車”刹住,拖車上的人都跳下來,過來就把六個盲流子扭住。

  “幹啥呀?幹啥呀?”盲流子們喊著,其實心裏都明白,偷糧食的事敗露了。

  “你們咋明目張膽地從我們那裏偷喂豬的草籽?”保衛幹事喝道。

  “那是喂豬的?!一多半都是麥子。行行好,就給我們吧!給一袋,兩袋都行呀。”駕轅的那個老頭求著。

  “不成,不成!你們這是什麽行為?先把這六麻袋給我裝到(拖)車上去。”
保衛幹事命令道。

  青年們向盲流子們大喊:“聽見沒有?讓你們把這六個麻袋裝到車上去!”

  幾個盲流子垂頭喪氣地把六麻袋草籽裝到拖車上。

  “都給我上(拖)車!”保衛幹事又大叫。

  “上哪旮噠?”盲流子們驚慌起來。“我們的大車咋辦?”

  “放在路邊丟不了!”我喝道。“破車糟得當劈柴都不起火!誰要呀!你媽的!上車!”

  “上不上?我可打了!”

  “偷東西的時候怎麽那麽痛快?”

  “現在害怕啦?當時別偷呀!”

  人們正亂吆喝,盲流子中間突然有一人猛一轉身,衝過道邊的樹趟子飛也似的跑進黑暗中!想追他是不太可能了,天已大黑。保衛幹事十分惱怒,“都給我捆上!”

  可在哪兒找繩子?隻好用盲流子的褲腰帶。有三個盲流居然隻係著繩子。他們被捆著雙手後又出現了新的問題,他們的褲子太肥大,一下子就掉下去,而且裏邊還沒穿褲衩,上身去都穿大棉襖。就一件棉襖,裏麵光著板兒脊粱。他們一個個都蹲在地上哭。“饒命呀!饒了我們吧!下次不敢啦!”

  青年們絲毫也不憐憫。“別裝得這麽可憐!我們還能把你們當豬宰了?就是當豬殺了也得經過催肥!不然太瘦!”

  “有那麽可憐嘛?又裝可憐像!你們這一套我見得多了!把你們放回去,馬上跟著我們屁股後麵就來偷!”

  “沒他媽的一點兒自尊心!”

  “你們大概就是靠偷東西過日子!是人嘛?”

  盲流們蹲在地上仍是哭:“放了我們吧!放了我們吧!”

  “你們也是人,我們也是人,可這命咋就這麽孬?你們吃的白麵饅頭,我們想吃點飼料也不成!啊--啊--!”

  “這日子可咋過?每天連土豆子都吃不上!啊--啊--!”

  “這要到了你們那裏還不得打死我們?”

  沒功夫跟這幫盲流子磨牙。連隊的人們怒吼。“上車!”

  “咋上?”盲流子問。

  也是手都捆著。好吧!青年象抬麻袋一樣把五個盲流子都扔到拖車上。“小紅車”調頭往連隊開。拖車上的小夥子們對盲流子拳腳相加,打得十分狠毒。趴在拖車上的盲流子慘叫著、哭著。他們已經毫無還手能力,人們為什麽還這麽惡狠狠?“太冷了”,大家異口同聲。大夜裏的,氣溫下降好多,大田隊的小子們都是單衣單褲,凍得直打冷戰。有人狠命地掐盲流子的腿,說“他們神經麻木”。我也毫不留情地踹這些“沒有自尊心的家夥們”。就連保衛幹事也對“不是人的盲流子”猛踢。

  偷飼料的盲流子被帶到分場革委會後,我看著一個小個子眼熟。他很瘦弱,尖嘴猴腮,十足的耗子模樣。對了對眼神,我猛然想起:“啊!是他!”

  那是去年十二月份發生的事。那天下午收工回來,聽到宿舍裏一片吵嚷,進門一看,一群青年正毆打一個人,一看就是個盲流子。不少機耕隊的站在邊上看。我忙問原委。一個機耕隊的解釋道,他下午到機耕隊宿舍來,猛看這小子一身機耕隊幹活的模樣,大皮襖、大頭鞋、狗皮帽子,正要出門。他不認識這小子,但也沒在意,以為是別的連隊機耕隊的。突然,他發現這小子穿著他的大皮襖!那皮襖上有個明顯的記號。他那天在機耕隊的車庫裏大修拖拉機,沒舍得穿他新發的皮襖。

  “咳!你穿錯了。”他再往鋪上一看,也沒第二件皮襖呀?頓時警覺起來。牆角還有一堆極其髒破的舊衣服。他衝上去一把揪住“耗子”,“你哪來的?!”

  “耗子”一見被人識破,隻能自認倒黴,馬上哀求:“大哥呀!饒了我吧。下次不敢了。”他脫下了皮襖,可裏麵的絨衣也不是他的呀。還有那大頭鞋和機耕隊的製服褲子。啊!他到這裏換衣服來啦。

  “你都給我脫下來!”機耕隊的小子吼叫著,叉著腰,瞪著眼,瞅著“耗子”一件件把別人衣服脫下來,一直脫到隻剩一條絨褲。這條絨褲也不是他的,可裏麵沒穿褲衩。機耕隊的小子從來沒見過這麽膽大、毫無顧忌的小偷。如果不是他的皮大衣上有明顯的記號,“耗子”不就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得讓他長記性,把小偷帶到大田隊宿舍,讓那幫小子狠狠地收拾。機耕隊的小子想著,讓“耗子”把自己的衣服穿上,連推帶打地來到大田隊男宿舍。

  我進宿舍門時,幾個小夥子正打得起勁。“耗子”慘叫著,一人又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幾個機耕隊的過來也打便宜拳,並讓“耗子”脫下別人的絨褲,跟著又把他的衣服都扒光。“耗子”赤條條的發抖,瘦骨嶙峋;身上都是體垢,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洗。“祖宗,祖宗!”“耗子跪在地上亂喊。

  也有人都怕把“耗子”打壞了,想讓他穿上自己的衣服立刻滾蛋。其他人不幹,覺得還沒打夠。我想出個惡作劇,找來根皮條,蘸上涼水。“我們放了你,你也用不著叫祖宗了。但你得讓屋子裏的人每人打你三皮條,專打屁股。不用擔心,不會把你打壞了。”

  “耗子”萬般無奈,乖乖地趴在地上,赤條條的。第一個人興趣盎然,蹦過來第一個打。“叭!”剛一下,“耗子”就慘叫著翻過身來。“叭!”第二下打在他的肚子上。“耗子”又翻過去,突然又跳起來,一絲不掛地衝出門去!

  “抓回來,抓回來!”眾人不是怕“耗子”出醜,這大冬天還不凍死在外邊?!人們尾隨著撲出去,把“耗子”拖回來。剛在屋中放下這家夥,沒想到他有一頭鑽到鋪底下,把磚砌的火龍撞塌了一段,頓時滿屋子的煙。

  “啊!”眾人發聲喊,“耗子”被拖出來,人們亂打,“耗子”叫得都不是聲。有人一看不對勁,跳下鋪分開眾人。“我可不想讓這小子被打死在這兒,快讓他穿上衣服滾。”我哭笑不得,趕緊鑽到鋪下修火龍。大家剛讓“耗子”穿上他薄薄破舊的棉襖、棉褲和破舊的棉膠鞋走出了門。事後我有些擔心,“耗子”穿得那麽單薄,會不會凍死在冰天雪地裏?可真沒想到還會再遇見“耗子”,而且竟是這樣一種場合。

  保衛幹事掃了一眼這五個盲流子。“好好看著他們,別叫他們再跑了。”轉身出了革委會的門。這是個暗示。開打!在我的提醒下,人們都認出了“耗子”。“他這是狗改不了吃屎!”先給了他一頓大嘴巴子和拳腳,後來每個盲流子都被揪過來輪番地打。我沒怎麽動手,看著大田隊的小子們發著狠地打,他真不明白這些盲流子怎麽那麽皮實?

  好奇的北京女青年萍萍也跑到革委會看熱鬧,一下子又認出了前些日子那獨闖女宿舍,擤大鼻涕的“流氓犯”。他的寬臉、小眼睛太好認了。

  又是小偷“耗子”,又是流氓“寬臉”,毆打進入高潮。打得累了就無情地捉弄。先來“一拳打倒”。叫個盲流子走到前邊,一個人上前高叫:“兩腿岔開,兩手並攏,咬緊牙關!”在他喊的時候,另一個大田隊的小子悄悄地在這個盲流子身後放把椅子。站在盲流子前麵的小子喊完,鉚足了勁撲上來,照那閉眼叉腿的盲流子的腮幫子就是一拳。那傻家夥立刻失去重心朝後仰去,碰到椅子就狠狠地摔個倒栽蔥。“哎喲,哎喲!娘呀!打死我了!”盲流子趴在地上哀嚎。大田隊的小子們狂笑,實在快意。

  五個倒黴的家夥都被“一拳打倒”了一遍,接下來是請罪。讓他們一個個彎腰九十度,長長的後腰都露了出來。有人就用大頭針使勁紮。這誰受得了?盲流子們就“哎喲、哎喲”叫著猛地直起腰來。另外一人站在他們前邊,手裏拿著個厚木板平端在挨紮的倒黴鬼頭上一尺的地方。那盲流子不顧一切的一挺身子,腦袋又“咚”的一聲撞在木板上。又是一聲“哎喲”,惹得壞小子們開懷。盲流子當中的那個老頭兒是個幾乎沒有什麽頭發,是個禿頭。讓他挨大頭針紮撞木板最響。每撞一下他就“祖宗喲、祖宗喲”地哼叫。當然,還得讓他們互相打,互相罵“操你媽”等等。這些把戲玩了又玩,直到人們都累了,盡了興。

  過後,保衛幹事來看了看。“別老拿老鄉耍了!讓他們到倉庫那屋睡覺去。給他們每人找床被子。到明早看看怎麽處理他們?”革委會東頭是放雜物的倉庫,裏麵有半間大炕。五個盲流子帶到那兒,又找來五條公家的被子讓他們躺下。保衛幹事臨走對大田隊的小子們說:“別老作踐他們,再打就打壞了。把他們的鞋都收走。他們跑不了,夠可憐的。”

  我回宿舍後,又想看看老鄉被打成什麽樣?於是打著手電到倉庫那屋照了照。五個盲流子剛躺下,見手電筒照進來,一個個嚇得又坐起來,恐怖地等待著又一次的毆打、嘲弄。我把手電筒的光直接照在每個人的臉上。每照一個,那人就極不自然地想用手擋住強光。我大喝一聲,“別動!”那人想把臉扭開,半閉著眼睛,一臉的傻了叭唧的表情。但他們都不說話。看來他們沒被打得太慘,一個個腮幫子紅腫,有的眼眶子腫個大包。

  我退出倉庫又轉到辦公室隨便看了一眼,竟發現桌子上有瓶紅墨水。頓時有了惡作劇的念頭,找了根毛筆,拿著紅墨水再次來到倉庫,讓五個人都坐起來。我讓其中一人打著手電,自己用毛筆蘸著紅墨水就往他們臉上塗抹。第一個被塗抹的是那歲數最大的“禿頭”,他先是一愣,隨即閉上眼睛由著我抹。下一個是“寬臉”,他剛有些不願意,“禿頭”道:“讓他抹吧,也沒打你?打你都挺過來了,還怕這顏色?”結果很順利地給五個人畫成紅臉關公。

  我剛走,保衛幹事又趕來。他是不放心,怕大田隊的小子們沒輕沒重,會不會把人打壞?他打著手電一看,每人一張大紅臉!當時都驚叫起來,再定睛一看,才意識到是紅墨水。“媽的!咋這麽壞?”他是罵惡作劇的家夥。眼前的這五位立刻道:“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第二天保衛幹事打發“禿頭”回白家屯,“告訴你們屯的管事的,這四個人我們扣了。不交罰金我們不放人。每人二十塊,一共一百塊。”

  “禿頭”還不走。他讓另一個小子回屯報信。“禿頭”說他家裏沒什麽牽掛,而那個盲流子家裏還有兩個小孩子,全家就指著他幹活。剩下四人,“禿頭”、“寬臉”、“耗子”和一個“黃板牙”。“黃板牙”竟是“禿頭”的兒子。想著他們父子昨天同時被戲弄,我心裏有了一絲慚愧。

  保衛幹事還讓大田隊的男青年把盲流子們的大車拉回來。“不交罰金大車也扣這旮噠。”

  留下這四人幹什麽?罰最苦、最累的活。冬天炸渠挖的排水溝還得好好修補、修補。可那是低窪地,遍地泥水、蚊蟲。正好,這四個人派上用場。那天中午,四個盲流子從排水溝那邊回來,渾身都是泥水,臉上的紅色還沒洗淨,怪模怪樣。這個上午他們幹得極賣力,也確實能幹。

  中午在食堂吃飯,他們是白吃,罰了一上午活,再不管飯太說不過去,再說他們也分文沒有。我和幾個大田隊的小子好奇地圍著他們看。他們怎麽吃得那麽香?那些饅頭都是剩了好幾天的,破破爛爛,甚至都有些餿了。有的饅頭特別黑,是質量很不好的麥子磨的麵。饅頭的色兒和地皮差不多!也沒有菜。可他們幾口就一個饅頭,一會兒桌子上的一大堆饅頭都吃光。這四位見人們圍著他們看也尷尬,“嘿嘿”地傻笑。我問“寬臉”吃了幾個?

  “七個。”他說。“要吃還能吃。”

  “他媽的!飯桶!吃貨!”我故意叫著。

  “啥?吃啥?”“寬臉”一臉憨態。

  我無可奈何地笑笑:“問你最喜歡吃什麽?”

  “吃餃子,喝麵條。”“寬臉”還是一臉傻笑。

  “在遼寧老家吃什麽?”

  “高粱米子都吃不飽。”

  “好啊!誣蔑毛主席他老人家創建的新中國!現在的日子比‘文革’前強多了,比解放前強了不知多少倍!毛主席在天之靈(已經是1977年了)饒不了你們這些敗類。”我陰陽怪氣起來。

  “啥?”“寬臉”聽不太懂,但猜出不是“好詞”。“毛主席咋說咱咋幹唄。”

  “那你們還當盲流子?”

  “到哪旮噠咱都是毛主席、共產黨的人。跑到哪旮噠也跑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我聽了竟一時說不上話來。

  下午又讓這盲流子起連隊豬圈的糞。他們四個人幹的活比十幾個青年幹得都多。幹得累了就看豬舍的豬,讚不絕口。那可不是,豬飼料他們還要偷走磨麵吃!傍晚讓他們收工時,路過牛舍又去看牛。一個個直咂嘴,“瞧瞧,人家農場養的牛多大,肚子裏能把咱們(生產)隊裏的馬裝進去。你看看他們這有多少牛,多少馬呀!得喂多少糧食!咱們隊裏就那麽幾匹馬,人都吃不上,哪有糧食喂馬?”

  他們是盲流子,怎麽還有生產隊呀?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活不下去當了盲流子,老農民也沒忘了自己是“共產黨的人”!到哪兒都得有生產隊、黨組織,不管你政府承認不承認。

  晚上還是請他們吃剩饅頭。又是每人七、八個。就這樣一連過了五天,盲流屯居然沒人交罰金贖人。保衛幹事無奈,又把“禿頭”的兒子放回去,要他們立刻拿贖金來。然而“黃板牙”回去一天又來。他講他們“生產隊”裏真的一分沒有。要扣人就扣下去。還有口飯吃了呢。“這不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嘛!”真有些意外。“無賴!還說‘我們生產隊’?是盲流子!你們歸誰管?”

  第十天頭上,保衛幹事把這四個盲流子叫來。“今天你們都回去吧。幹了這麽多天活也算交了罰金了。走吧,你們的大車就在牛舍那邊放著呢,一起拉走吧。”

  那四個人一愣。“咋?不讓我們幹了?”“寬臉”說。“我還以為你們收下我們了!”說著就哭起來。

  “耗子”也蹲在地上哭。“禿頭”歎口氣,“咱沒那命!走吧!”

  “你們想啥呢?”邊上保衛幹事笑起來。“農場是公家的,我們說了能算數?唉,確實幹得不錯,是好勞力。可我們做不了主。都走了吧。”

  我在路口看見他們又套上自己的大車木然地走出場區,知道這是被放了。他大喊一聲:“回白家屯去,是吧?”

  “我們回白家屯了。”四個人齊聲答道。

  我湊過去問了問,這個屯子的人都姓白,是從遼寧一個屯子裏一齊出來的。早幾年先來了幾戶。後來捎來信說這邊日子好活,一下子就過來二、三十戶。

  “這邊的日子真的比遼寧好?”

  “能有吃的。不過住的差些。比遼寧那旮噠強呀。”

  我沒再多問,目送著他們遠去。

  那年的麥收到了,機耕隊的小子們開著兩台到靠近白家屯的麥地割曬小麥。也就是先用機器把小麥割倒,等幾天後小麥曬乾,再用機器把小麥拾起來脫粒。人們管這叫“拾禾”。機耕隊的小子們割曬小麥的時候忽然發現,地邊許多小麥的穗都沒了,隻剩光禿禿的杆兒!很明顯,這是白家屯的盲流子們幹的。

  保衛幹事立刻將此事通告了分場。幹部們立刻決定四台割曬機都開到那個地塊兒去,突擊將所有成熟的小麥都割倒。隻要有幾個太陽日,四台收割機都開去拾禾。現在不但要“龍口奪糧”(意思是麥收期間和陰雨天做鬥爭,搶收小麥),還要“人口奪糧”!有的幹部建議到屯子裏找那邊的人談談。其他幹部笑道:“全屯子的人都一條心的要到咱們的地裏收糧食,你和誰談去?能當盲流子從遼寧跑來,餓急眼了誰也不怕!這年頭……”不說這意思誰都明白,老農民活不下去了,跑到這裏當盲流子。他們沒殺人越貨就不錯。偷農場點兒糧食算什麽?自認倒黴吧。

  白家屯的人們這兩年也開些生荒地。但這些地頭兩年隻能種點兒土豆。小麥根本種不上。要想吃白麵,他們隻能到農場的地裏偷小麥。你再看他們住的,都是土坯房和“地窨子”--地窖似的半地下土房。很多房子的牆就是用草甸子裏結塊的草根壘的。到是不缺燒的。附近成片的林子都被盲流們砍倒燒火了。

  你能做何感想?盲流子拖家帶口地到這兒來求生存。說實話,他們建在山邊的屯子周圍開不出多少地來。附近的林子很快就被砍光。惡劣的氣候條件、生存空間,他們還是要來,在他們老家遼寧農村的狀況可想而知。他們沒有過多的奢望,隻想簡單的、有口飯吃的活著。你非常同情他們嗎?可誰把他們當人,平等的人?

  保衛幹事組織些大田隊的青年看地。我被排在夜班,和另外兩個青年一組。每人都拿一個四節電池的大手電筒,我還背著杆半自動步槍。不是為打人,怕有狼。

  白天看地的那組青年說沒看見什麽人到地裏偷小麥穗。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麽好消息。果然,夜裏白家屯的人們傾巢出動。他們以家庭為單位,拿著剪刀、各種口袋,到地裏割倒的小麥上不顧一切地剪麥穗。農場的收割機兩、三天後就要開進這塊麥地拾禾小麥。那時他們將失去這個機會。盲流子也要吃白麵饅頭!月光下可以看見地裏這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黑影散落在各處。“蠶食”。

  我們三人大聲吆喝著,打著手電到處“掃蕩”這幫家夥。可你人衝過去,白家屯的男女們就逃到地外邊的灌木叢中。你根本不知道他們藏在哪兒。就是知道了你又拿他們怎麽樣?等你去驅逐另一處的人群時,躲在灌木叢中的人們又跑回來,蹲在地上用他們的破剪刀,帶著更瘋狂的勁頭剪下麥穗往口袋裏裝。我們疲於奔命,而白家屯的人們發現隻有三個青年看地就更加肆無忌憚。這簡直就是捉迷藏的遊戲,是“遊擊隊”的“麻雀戰”。他們完全依照毛澤東的遊擊戰戰術,“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我恨得咬牙切齒,而另外兩位不想再被盲流子們“調動”。他們累得不想動,倒在地上喘氣。“算了!算了,咱們今天鬥不過他們。這地又不是咱們家的地。他們(盲流子)不走,咱們有什麽辦法?咱們也不是沒盡職……”

  “什麽‘咱們、咱們’的?今天不跟他們來點兒硬的,以後得騎在脖子上拉屎!”氣急敗壞!我自己一個人朝最近的一夥人走去。“都給我滾蛋!聽見沒有?看見人在這兒還偷?媽了逼的!還有自尊心嗎?是人嗎?”我喊著越走越近,可那幾個盲流子似乎一點兒不怕,我走得很近了,他們還在瘋狂地剪著麥穗。

  欺人太甚!這是他媽的哄搶糧食。我憤憤地端起槍朝天放了一槍。“噠-”清脆的槍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嚇人。真靈!地裏所有偷麥子的一齊跳了起來,有的女的還喊著什麽,孩子大哭,全都朝地邊狂奔,不時的有人摔倒。我們另外兩位聽到朝天開槍也跳起來怪叫:“開槍啦-!格殺勿論啦-!啊-!開槍啦-!”不一會兒,月光下的麥地再也看不見那一家家組成的人影。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那二位這回是樂得喘不過氣來。可我一點樂不起來,覺得自己扮演了個凶神的角色,很殘忍!特別是聽到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第二天中午,我見到保衛幹事說了朝天開槍的事,並說自己不想再幹這活。他笑笑,低頭不語,轉身出了宿舍。哎,何必叫保衛幹事為難呢?第二個夜班我們三人有到那塊麥地。這回他們一路上就大“炸廟”,打著手電狂喊:“有偷麥子的格殺勿論-!”“槍子兒沒長眼睛-!”“見人就打啦-!”可這回怪了,地裏一個人都沒有。明亮的月光下,被割曬機割倒的一趟趟的小麥泛著白光。除了陣陣蟲子的鳴叫,田野中靜得出奇。一下子顯得沒事幹,三個人都覺得有點害怕。我望著地邊那黑糊糊的灌木叢心想,是不是白家屯大於男女老少都藏在裏麵等著他們三個“凶神”走開?或許他們正想著,如果有槍就把這三個壞蛋打死。

  第四天開始,分場的四台收割機開始在這塊拾禾小麥。有時在白天,機耕隊的人們能看見白家屯的人們站在地邊上,直勾勾地盯著這些怒吼著的巨大的“怪獸”--收割機。不過他們沒再拿著口袋來剪麥穗。也不知道是剪夠了,還是那夜的開槍使他們仍心有餘悸。

  麥收剛過,四連與白家屯又有了麻煩事。這些盲流子躥到離他們較近的苞米地裏掰苞米。這回保衛幹事沒讓大田隊的小子們來看地。他在地邊轉了一圈,愁眉不展。地邊還沒長好的苞米幾乎都被掰光!白家屯的人們不管苞米熟沒熟,能填肚子就行。叫人看地到不是怕費工,是根本看不住。人往苞米地裏一藏誰也看不見,想怎麽掰就怎麽掰。這到收苞米還有一個多月!地可怎麽看?!索性聽之任之也不合適,哪能看著連隊的糧食被偷不管呢?

  敷衍一下吧。他找了兩個剛剛從山東農村轉到農場的兩個小夥子看地。他倆都是本地幹部的親戚。這二年“知青”走了許多,農場的幹部們的親戚們轉來不少。連隊裏多了許多新麵孔,多是些農村後生。

  保衛幹事的意思很明白,有人看地總比沒人看地強。“上麵”問下來也好有個交待。夜班那位還讓拿杆半自動步槍,遇上狼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看也是白看!但還能想出什麽更好的辦法嗎?

  白班這位很是負責。整天在地裏轉。白家屯的盲流子們見有人看地多少還收斂些。可夜班那位去了兩天隻後乾脆在宿舍裏睡大覺。眼下秋涼,夜裏冷,一個人到地裏遛達不但冷,還有點兒怕。可背著的那個槍是幹什麽的?有人向連裏告狀,保衛幹事聞之大怒!眼睜睜地看著苞米被偷,本來就窩一肚子火。如果夜班的這小子每夜去地裏看看也能好些,偏偏這小子躺在宿舍裏睡大覺。人怎麽就那麽惰性十足?沒來農場前,在農村他也是能幹的後生,沒命地在地裏“刨食吃”。不幹不行,不幹餓肚子。可到了農場開始拿工資了,怎麽就變成了懶豬?

  “今晚再丟苞米我扣你的工資!”保衛幹事把夜班的小子叫來好頓罵。“你個懶蛋,你個笨蛋!”

  這小子被罵急了眼,這天夜裏他不但去看地,還在苞米地邊趴在壟溝裏藏了起來。他要“打伏擊”,憋著勁抓個偷苞米的,證明他不是又懶又笨的家夥。

  還真讓他憋個正著。天黑之後,他在壟溝裏趴了兩個鍾頭。正在沉不住氣的時候,聽到了響動,當然是掰苞米的聲音。待聲音很近時,他猛然跳起來大喝一聲:“都他娘的給我站住!”

  兩個黑影,一個高瘦,一個矮胖,各背一個麻袋剛剛從地裏來到地邊,大概是準備回屯,就在二十米開外。這是一對年輕夫婦,猛聽的一聲吼,矮胖子-那個女的癱倒在地上,男的撒腿就跑。

  “再跑開槍了!”值夜班的小子拿槍一比劃,沒想到手指扣著板機一哆嗦,槍走了火。“噠!”高個子應聲倒地!傻了不是?值夜班的小子腦子一片空白,眼前嚇癱一個,撂倒一個。他猛一轉身扛著槍就跑,沒命地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跑到保衛幹事家門口,擂鼓一般地砸門。保衛幹事驚醒,隻聽到這魂不附體地喊:“我撂倒一個,我撂倒一個!”

  “什麽?!”保衛幹事也整個一個傻。“打死了沒有?!你為什麽開槍打人?你怎麽不長眼睛?人命關天呀!”

  “不知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保衛幹事顧不得罵這小子,披上衣服,揪著那小子衝向機耕隊,叫上幾個機耕隊夜班的,發動了“小紅車”直奔出事地點。人們很快在苞米地邊發現了被撂倒了的那位。槍打在腿上,倒是不致命,但子彈打中了膝蓋。他的矮胖妻子正在邊上哭,受傷的小夥子閉著眼一言不發。剛才他妻子還背了他一段路,現在實在背不動了。至於他們倆掰的拿兩袋子苞米也不知丟在什麽地方。

  傷者馬上被抬上“小紅車”的拖車,他的胖妻也拉上。“小紅車”直接開到總場醫院,那兒又把這倆口子直接拉到縣城醫院。然而這小夥子的腿還是殘了。子彈把膝蓋打碎。在醫院的急診室裏,小夥子竟從兜裏摸出了一塊膝蓋骨!粉紅色的,兩、三厘米見方。真不可思議,子彈把骨頭打出體外居然被他撿到。

  這種事情似乎隻會不了了之。開槍肇事者的親戚是總場一位副科長。那他晚上他把人家一槍撂倒,屎都要嚇出來。現在好幾天過去,他不在惶惶不可終日,緩過氣來,躺在宿舍裏吹牛,說他在山東農村就是基幹民兵,所以槍打得特準。我聽了直想笑,順口一句,“你是打哪兒指哪兒,是吧?”那家夥傻笑著,“就是,就是!”惹得全屋人都大笑。

  其實這事沒那麽簡單。受傷的盲流子拉回總場醫院養傷。這腿殘了,養到什麽時候是頭兒?人家也不是傻子。這是你們農場給我打成這樣的,我這拖家帶口的,你們看著辦吧!醫院裏一呆,不走了。

  農場方麵也絕。你不是不走嗎?那就在醫院裏養著吧,拖著吧!這事,總場的幹部們眼不見心不煩。

  他家裏還有兩個小孩子呢!一個不到三歲,一個一歲多。胖妻帶著該怎麽活?愛怎麽活就怎麽活。關我什麽事?

  正當人們覺得這事該忘記了的時候,胖妻抱著兩個孩子告狀來了。上哪兒告?先上分場。一個人抱兩個小孩子?是的!她先抱上一個走上個兩、三百米,然後把孩子放下,再回去抱另一個。就這樣來回倒短,二十來裏路硬是把兩個孩子從白家屯抱到分場革委會前。到的時候都快中午,胖妻進門就一句話,“我丈夫殘了!你們得養活我們全家。”

  這可怎麽辦?幹部們都不敢在革委會呆著,打電話給總場,上麵的回答總是支支吾吾。先給他們娘仨管頓飯吧。吃就吃!胖妻帶著孩子吃完,又抱著孩子來到革委會前坐著,直到下午才抱著孩子倒短回了白家屯。人們總算鬆口氣,沒想到第二天又是那個鍾點,胖妻抱著兩個孩子又來。天哪!她怎麽就不嫌累?!人的耐受力簡直是無限的。

  胖妻無表情,她和兩個孩子都是一團肮髒。他們在革委會的台階上一坐,引來不少青年看熱鬧。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有的還問那胖女人點兒什麽。這娘仨是“目中無人”一言不發。我看著心裏直堵。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當農場的青年們象逃離不毛之地一樣地立刻農場時,這裏還有這樣一種生活。生活對這些人意味著什麽?什麽是他們生活中的希望。

  “她品種好,沒吃沒喝還能長這麽胖。”大家在那兒嘻嘻哈哈。

  第三天這娘仨沒來。不是那胖妻抱不動孩子,而是發生了件不可思議的事。她在第二天晚上回屯的路上幾乎被強奸。一農場的卡車司機,某個副主任的兒子,晚上開著車到部隊農場給農場的幹部們拉大米(大概是以物易物的交易)。他在路上看見胖女人後,頓起邪念,獸性大發。一個又矮又胖又髒的女人,她到底在什麽地方引發了這位司機的獸性?咳,既然是獸性,那僅僅是公的、母的之間發生,還有什麽矮、胖、髒的比較?

  胖妻正抱著孩子順著公路倒短,後麵卡車強燈一晃,她就呆呆地抱著孩子立在路邊讓車。沒想到卡車到眼前一下刹住,跳個野獸凶猛地撲上來,按住她就來勁。可這時胖妻卻表現得十分有膽量,拚死的搏鬥。人陷入絕境時都能困獸猶鬥!想想吧,丈夫殘了腿,她自己告狀無門,每天抱著兩個孩子披星戴月的倒短,她已經和野獸差不多。就是這大黑天地躥出隻惡狼,她也會毫無畏懼。

  但她畢竟是個弱女子,挨個不少拳腳後,眼看漸漸體力不支。就在這危難時刻,忽然遠遠的又有兩輛部隊農場的卡車開來,嚇得這小子慌忙丟下胖女人開著車落荒而逃。

  你說這女人,見著部隊農場的車過來到是大呼小叫,哭天搶地呀?!她隻是抱著孩子往前猛走,急著要去看看放在前邊的孩子。部隊農場的卡車從她身邊開過,她看也不看,或許心裏正防備著又有什麽野獸跳下來。部隊農場的車大黑天地看見個抱孩子的女人怎麽也不停車問問?問題是這個地方沒人想到還該有同情。

  然而白家屯的人們不幹了。他們也是人,血管裏有熱血的人。第二天,胖妻沒再去農場,她由鄰居們帶著來找屯子裏的領導。領導?那當然啦,別看這白家屯是盲流子建的“黑”屯,可屯子裏的人都覺得還得有黨來領導他們。他們說他們白家屯是一個生產大隊,並有大隊長和書記,還有黨支部呢!人們看著鼻青臉腫的本屯人的媳婦,想到她那躺在農場醫院裏的丈夫,腿殘了卻根本沒人理,一個個的咬牙切齒。“人叫你們槍打了,現在又要糟蹋我們的媳婦!”大隊書記一跺腳,“幹仗去!”馬上糾集起一幫人,拿著鐵鍬、四齒叉子往四連方向而去。他們知道不遠的地方有夥農場的青年在地頭挖石頭。

  大田隊的青年確實每天都在白家屯附近的地頭挖石頭。準備在連隊蓋房打地基。這天早上,六個青年剛剛來到小山包,白家屯方向的土路上吵吵嚷嚷地來了一幫漢子,老老少少二十多,一個個橫眉立目。

  青年們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幫人其勢洶洶地幹什麽來?他們哪兒知道頭天晚上發生的事?白家屯的男人們在“大隊黨支書”的帶領下直逼過來,在距青年們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一齊破口大罵。叫陣。

  “你個小逼養的!逼養操的!老子今天拚命來了!”

  “你一條命,我一條命!咱們拚了!”

  “不能被你們欺負死!拚命了吧!”

  “今天老子來捶你們小逼養的!”

  喲喝!今兒這是演得哪出戲?白家屯的盲流子們怎麽都瘋瘋癲癲的?這分明是來打架的嘛。好,咱們奉陪。“知青”們從來就沒怵過盲流子,一個個卸下鎬頭,拿著鎬把也開始鬼哭狼嚎地喊叫。

  “剁了你們的雞巴!”

  “找死哪?!不想活了?”

  “小赤佬!阿拉滋滋儂!”

  罵陣持續了片刻,忽聽那邊“黨支書”怒吼一聲,“白家屯大隊的上!”他首先抱個大土坷垃衝上前很奮勇地投過來。他帶來的二十多個老少爺們兒紛紛效仿,一時間大土塊兒橫飛,砸得六個青年“操你媽、操你媽”地罵著用手遮著頭直退。應該落荒而逃,可那樣太露怯。他們雖然嘴硬,但也不敢衝過去,那邊畢竟二十多人呢。跟著白家屯手裏有鐵鍬的開始鏟土揚他們。哥兒幾個頓時渾身是土。狼狽!

  分場裏的三掛馬車趕來拉石頭,一見地頭人聲鼎沸、塵土飛揚,立刻喝住馬。見是白家屯的人來打架,一個人卸下一匹馬騎著回去報信,剩下的人遠遠地站著胡亂叫罵。對峙局麵沒持續多久,那邊“黨支書”手一揮,“撤!”盲流子呼啦啦都往白家屯方向而去。

  過了一陣,保衛幹事開著“小紅車”拉著一車機耕隊的趕到。見沒事了,他在地上低著頭揣著手轉了幾圈。“明天你們換個地方挖石頭,不上這旮噠來了。”

  “咱們還怕他們不成?”青年們亂嚷嚷。

  “誰怕誰呀?”保衛幹事說。“甭管什麽事,不好辦了叫上邊弄去!可你說這盲流子歸誰管?”

  “共產黨管呀?聽說他們還有黨支部書記呢。”

  “誰給他們封的?”保衛幹事不以為然。

  “其實他們覺得該歸共產黨管。不然為什麽不造反?”一青年說。

  “造反?共產黨的江山他們想造反?!”

  “真要逼急了就不好說了。”

  晚上閑著無聊,宿舍裏又說到了早上的事。我說:“我看這幫盲流子是某種形式的造反!他們從遼寧跑到這裏當黑戶,也不交公糧,這就是不服共產黨的管。”

  “該說是某種程度的造反。”另外一位靠在行李上抽著煙。“他們還有自己的黨支部呢。還說自己是白家屯大隊呢。看來他們實在是不得已。成天讓你吃不飽,你也受不了。”

  我想說什麽,心裏又沒有頭緒。白家屯的鄉親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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