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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人的本性

(2008-10-17 01:21:41) 下一個

        (紀實)

  知青農場六分場的鄒昌進本默默無聞,忽然因爭風吃醋成為大家的議論中心。一個北京的傻小子為了哈爾濱女青年吳美玲和他大打出手,動了刀子。1970年代的“知青”生活中充滿著打架鬥毆,可為一個女人還不多見。

  俗話說“色膽包天”!誰能想到是這麽三個人的戲?他們三人還有點共同性:難看。吳美玲的腿短。你要見到吳美玲就會不可思議,“想不到這醜丫頭腿雖然隻有兩尺長,還一肚子情種!”北京傻小子和鄒昌進,還有吳美玲實際上是一個“質量”級別。傻小子臉長得象京劇中的醜角,八字眉、塌鼻子、極厚的嘴唇;鄒昌進一臉的苦象,永遠沒有表情;而吳美玲則象無錫特產,泥塑阿福娃娃。

  這“阿福”和男人們眉來眼去的很有一套。當然,太醜!誰也不會多看幾眼。大田隊的在麥地裏給聯合收割機打道割麥子的時候,傻小子和吳美玲分在一組,兩人說說笑笑,幹得很慢。那天人們都幹得很晚、很累,可傻小子卻精神煥發。他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得誰跟誰“悄悄地”說,他和吳美玲交了朋友,吳美玲歸他了。別人要是顯得吃驚,他就動著醜臉,“我吻了她!”厚嘴唇一咧,情不自禁地笑,小眼睛眯成一條縫。

  這算什麽呀?可看到傻小子美不勝收的得意,真不忍譏笑他。大概是初吻太甜蜜,忘情的傻小子根本沒察覺周圍人的嘲弄神情。

  可事情還不到一個星期便節外生枝。吳美玲明顯地對傻小子表現出冷淡,人家和鄒昌進“壓馬路”,還手拉手。

  誰?!鄒昌進?就是那個成天沒一句話,在宿舍裏可有可無,永遠麵無表情的鄒昌進?是的,鄒昌進在水房幹活。人們看見他給洗衣服的吳美玲挑過水後,兩個人就“壓馬路”了。吳美玲也給了鄒昌進一個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吻,惹得他渾身熱血奔流。

  該不是信口胡說吧?這個故事怎麽這麽俗氣?一個不懂得負責的醜丫頭用兩個吻勾得兩個臭小子打得你死我活。真的象當時電影“平原遊擊隊”中的抗日英雄,遊擊隊長李向陽那樣,在大樹洞裏朝日本鬼子和偽軍各扔一顆手榴彈,引得他們自相殘殺?這種比喻太不倫不類。可你讓旁觀者怎麽描述呢?這場滑稽劇到後來大有悲劇的味道。

  傻小子可以用義憤填膺來形容。他在得知吳美玲的“背叛”後,下了工立刻去找吳美玲。然而人家正跟鄒昌進遛彎。這讓傻小子臉往哪兒擱?這不單單是“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的問題。他在女宿舍附近等著,晚飯也沒吃,終於在晚上將近十點時看見歡天喜地,蹦跳著回來的吳美玲。她剛要進宿舍,猛見黑影裏殺出來個人,不禁尖叫。看清來人是傻小子,她又鎮靜下來。

  “你為什麽和鄒昌進一起出去?”傻小子低聲咆哮著。

  “這事你管不著!”吳美玲說著就想避開傻小子進宿舍的門。

  傻小子一下子擋住她,“你說清楚!到底跟誰?”

  他倆門外這麽一吵,女青年一下子擁出宿舍一幫,爭著看怎麽回事?吳美玲膽子更壯了,“你這是啥話?好像我和你有什麽不正當的關係似的?你想幹啥?”

  真讓人惱羞成怒。傻小子眼看著吳美玲詛咒著往宿舍裏走,頓時失去理智,猛衝上去,照吳美玲鼓鼓的屁股就是一腳。“去你媽的!你臭不要臉!”

  吳美玲沒提防一下子摔倒在門口,大聲嚎哭起來。女宿舍門口亂成一片,姑娘們出出進進都擠在那兒,異口同聲地譴責揚長而去的傻小子。

  傻小子鬼魂似的一個人在公路上遛,拚命地吸煙。連隊熄燈後很久他才回來,仍不肯睡,坐在鋪邊上,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不斷地喘著粗氣。他是不是想痛打鄒昌進一頓?那小子早已躺下,就在隔壁宿舍。甭管他睡著與否,傻小子現在動手肯定占便宜,可偏偏沒這麽做。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被一陣高聲的叫罵驚醒。

  “你他媽的王八蛋!橇人家女朋友!找打那吧你?”這是傻小子的聲音。他已穿好衣服過來,指著仍在睡覺的鄒昌進破口大罵,渾身發抖。“你他媽的也算人?”

   鄒昌進倒顯得平靜。“想打架?你等我穿上衣服,好不啦?”

  “哥們兒仗義!要打咱們就來公平的!你媽的!趕緊穿衣服!”說著傻小子晃出了門。“我先去吃飯!吃飽了就來收拾你!”瞧他那不可一世的勁頭,鄒昌進已是小菜一碟。

  我也匆匆爬起來去食堂吃飯。傻小子吃完飯肯定會和鄒昌進打架。這場麵會讓我即作嘔,又尷尬。我是絕對不會為這種事勸架的,與其看著他倆廝打,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

  早飯後我又在外邊轉悠了一陣。等他再回宿舍知道事鬧得挺邪虎,門外一堆人正指著地上大滴大滴的一大片血說著什麽。鄒昌進用刀子把傻小子紮個滿臉花後已主動“投案自首”。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傻小子吃罷早飯回到宿舍時,鄒昌進已穿好衣服等著他。傻小子大喝一聲:“走!出去!是騾子是馬出去遛遛!”立刻,兩人肩並肩地走到宿舍外邊,頗有決鬥的架式。

  到了門外,傻小子猛撲過來,掄起王八拳,恨不得把鄒昌進打成肉醬。鄒昌進被打得連連後退,也揮舞著雙拳打傻小子毫無防備的臉。血很快從傻小子由於激憤變得更醜的臉上流下來。原來鄒昌進右手握著一把鋒利的折刀!他殘忍地用刀子在傻小子臉上大劃特劃。然而傻小子竟以為是鼻子出血,又發瘋般地撲上去,結果又重重地挨了幾下。這時他才發現鄒昌進手裏那把帶血的刀子。

  傻小子極其駭然、震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那深深的傷口不斷往外湧冒著血。他不得不用手捂著臉。“好啊!你敢動刀子!你敢動刀子!”他就這一句話,站著不動。

  鄒昌進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臉色慘白。他也是不知所措,呆站在那裏。昨天夜裏,他聽說傻小子打了吳美玲,就一直握著這把折刀,時刻準備為他心愛的姑娘,為他的自尊拚命。以後便發生了那愚蠢的一幕。就是一、兩分鍾的事。“決鬥”有頭無尾。

  鄒昌進持刀行凶,流氓鬥毆,在分場“小號(禁閉室)”裏關了兩個多月。事情本是吳美玲引起的,可連隊、分場的幹部問她時,她斷然否認與這場打架有任何牽連,根本不承認和傻小子、鄒昌進有什麽關係。“我根本不認識他倆!”由於吳美玲的父親和總場的幹部們都有“關係”,誰也不想再調查此事,於是兩個打架的當事人算是“流氓鬥毆”,並非“爭風吃醋”。

   兩個月後,沉默、孤僻的鄒昌進被放回連隊。幹部們生怕傻小子和他又打架,告訴大田隊北京的小子們見他們又打架一定要拉架。其實傻小子也好,鄒昌進也好,早沒了打架的勁頭。吳美玲已在一個多月以前調到總場招待所當了服務員。正像她所說的,和傻小子、鄒昌進沒了一點關係。

  接著鄒昌進又幹了件全分場都很轟動的事。他把連隊裏一戶機耕隊職工的家給砸個稀爛,還是為女人打架!真有點兒……人不可貌相。

  可他現在搞“破鞋”。這“破鞋”就是全連隊人人皆知的“小悅虹”。悅虹不是她的名字,就算是號吧。她的名字到底叫什麽很少有人叫得出來。不過這關係不大,知道小悅虹就行。

  她是廣東人。六十年代初她丈夫刑滿就業後,回老家娶了她。剛來農場時她二十掛零,人長得漂亮,性格又外向,真招人。幹部們一個個瞧她瞧不夠,色迷迷的,惹出些桃色事件。這是“破鞋”的由來。

  青年進場後不久,她丈夫被調到小興安嶺裏專門為江峰農場裝運木材。一去四、五年,隻有逢年過節回家看看。家裏隻有小悅虹一個人撐門麵,真不易。她有四個孩子,最大的男孩十四,最小的四歲。人們不說她有多麽能幹,說到她總琢磨那幾個孩子到底象誰?最後感歎:“這麽能生養的‘破鞋’不多見!”這話可別讓小悅虹聽見,她的利害不一般!覺得自己受了欺負,她誰都敢罵,罵得很花。記得北京青年剛到農場那年,連隊裏有個北京女知青和她發生了口角。那女孩兒自恃街頭學過幾句罵人話和她對罵。

  “*你媽!”那北京小丫頭說得利落乾脆。

  小悅虹冷笑一下,兩個胳膊往懷裏一抱。“你這小X養的小臭丫頭,開口閉口的就說‘X’!那是你說的嗎?你是沒見過所以想找X了吧?找三個老爺們兒X你個三天三宿你就舒服了!”

  那北京女“知青”頂不住勁,便跑回宿舍哭。小悅虹追到宿舍外邊繼續罵,招來男男女女一大幫在看熱鬧。真象趕廟會,就見小悅虹一個人耍。按理連隊的幹部該出麵幹涉才對。小悅虹一個農工的老婆敢破口大罵北京來的女“知青”。可連隊幹部後來誰也沒提這事。或許他們認為這隻不過是老娘們兒吵架罵街。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幹部們和小悅虹有舊的證據。

  人人都說小悅虹是個“破鞋”,可並沒有聽說連隊裏哪個男的去找他。大家有話:“搞‘破鞋’的人能讓你看見?”在鄒昌進成了小悅虹家的常客後,人們更有了根據,“你看看。連‘知青’她都敢勾搭!”

  鄒昌進是怎麽認識小悅虹的?簡單!但並非人們想象的“蒼蠅不叮沒縫的蛋”。鄒昌進是水房燒水的,小悅虹常到水房的井給自家挑水。每次鄒昌進在總幫她把水從井裏打上來。小悅虹看見小夥子的衣服、褲子又髒又破,便主動提出給他洗洗補補。小悅虹家有台縫紉機,衣服補得很像樣。鄒昌進也不是那沒心沒肺的人,於是常幫小悅虹幹點兒活。先是挑水,後來垛柴火垛,割燒柴,摘豬食菜,什麽都幹。漸漸的,他每天晚上在小悅虹家消磨時光。其實也就是簡單地坐著,喝幾杯熱水。小悅虹有幹不完的家務活,也沒時間陪鄒昌進說些什麽,即使有時間也沒什麽好說的。

  宿舍裏人都說鄒昌進和小悅虹關係不正常。但我很疑問:“他每天都在宿舍裏睡覺,去小悅虹家的時候還有四個孩子在屋裏呢!”

  “這你都不明白?”好事者一下子從靠著的鋪蓋卷上坐起來。“休息日,鄒昌進和小悅虹一人拿個麻袋上地裏摘豬食菜。你知道他們在地裏幹什麽?”

  鄒昌進在宿舍裏根本沒人理,連上海人也很少和他講話。或許你會認為人們不應該疏遠他,孤立他。可鄒昌進似乎從不希望人們介入他的生活。對宿舍裏的人和事他也不感興趣。上海人都辦“病退”,他就不辦。在宿舍裏呆著的時候隻是坐在鋪上抽煙。他的臉更長更扁,頭發豎著,人變得更瘦,縮在角落裏,眼睛盯著地麵。你要是好心問他,“幹嘛呢,鄒昌進?”他會反問你,“你問這幹什麽?”看看,這不是自討沒趣?何況人人都認為他是個毫無情趣的人。

  或許鄒昌進在小悅虹家用不著充滿戒備心理。在這裏總算有家的感覺。可小悅虹這個家也不那麽清靜。不知怎麽搞得,小悅虹的鄰裏關係總是很糟,吵架是經常的事。鄒昌進也不介入,就是聽到外邊吵架也不參與意見。但這次休息日,他幫小悅虹摘豬食菜回來在門口呆著,忽然鄰居的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指著他說:“你理那老破鞋頭子幹啥?”鄒昌進一愣,跟著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小男孩兒打倒在地上嚎啕。小男孩兒的母親,一個白薯一樣的女人衝出來指著屋裏的小悅虹大罵,“你個老破鞋頭子!”十分凶悍。那“白薯”雖然隻是個農工子弟(刑滿就業的農工的孩子)的妻子,可撒潑罵街也是連隊裏著名的。

  這本不是小悅虹的事。但“白薯”認為肯定是小悅虹唆使鄒昌進打了她兒子。小悅虹並沒有辯解與此事無關,她衝出門高聲道:“誰是老破鞋頭子?!”小悅虹這話一出口,“白薯”更認為小悅虹招野漢子打她兒子,於是開始跳腳大罵。小悅虹好漢做事好漢當的勁頭,一邊使勁推著梗梗脖子的鄒昌進趕緊走,一邊和“白薯”你一句,我一句的對陣。鄒昌進哪裏肯走?他綽起一條木棍指著“白薯”,“再罵一句我就敢打你!”“白薯”當時丈夫不在家,一見“野漢子”真要打,心裏便怵了,不敢再吱聲。鄒昌進這才悻悻而去。

  等“白薯”的丈夫回來,“白薯”立刻訴說自己如何被“破鞋”招來的“野漢子”欺負,孩子也被打。可作為農工子弟的丈夫並不發作,他要息事寧人。這使“白薯”很失望。事情好像就這麽過去。沒想到星期一下午,“戰火”又重新燃起。小悅虹和“白薯”都在自家的園子裏幹活,看見對方就互相挖苦。“白薯”的丈夫開拖拉機夜班翻地去了,並不在家。但“白薯”也不怕小悅虹,因為“野漢子”不在,一對一地打架,小悅虹顯然不是個兒。

  兩個女人罵得急眼就隔著柵欄互相吐唾沫,隨即從各自的園子裏衝出來捉對撕殺。兩個人互相扯著頭發在地上翻滾。趕巧小悅虹在分場上初中的大兒子放學回家,見狀便發瘋般地衝上來踢打“白薯”。這使處於下風的小悅虹勇氣倍增,母子二人合力將“白薯”戰敗。

  “白薯”披頭散發、滿臉血汙地跑到機耕隊,想起丈夫上夜班,就坐在地上哭天嗆地。幾個機耕隊的看不過去,扶著“白薯”去找小悅虹理論,沒想到小悅虹就是一個勁地高聲叫罵。機耕隊的小夥子們和小悅虹展開對罵。很快對罵又演化成真正的衝突。小悅虹挨了幾腳後忙和兒子“退守”屋內,可她嘴上還是不饒人。機耕隊的想衝進屋,門又反鎖著,一生氣把小悅虹的小倉房給踹倒。小悅虹一見就衝出門去。這下犯了兵家大忌,“孤軍深入”,冷不防被“白薯”抱住壓在身子下狠狠地又掐又撕又打。機耕隊的在邊上站著起哄,小悅虹的大兒子已經嚇傻,隻是坐在屋裏哭。小悅虹被打得一塌糊塗,“白薯”解了氣得勝而歸。機耕隊的也散去。這時鄒昌進趕到。

  屋內炕上小悅虹躺著,臉腫著,鼻孔塞了棉花,哼哼唧唧。鄒昌進沒聽小悅虹的大兒子說完,轉身出去,拿個棍子衝到“白薯”家門前,揮棍把玻璃都打碎。“白薯”“嗷嗷”亂叫,領著兒子大放悲音,眼看著“野漢子”逞凶。

  熱鬧!帶家職工的妻子們很多來自農村,她們罵街,甚至毆鬥都不新鮮,可這次中間摻著個上海“知青”。“白薯”到革委會找到幹部們哭訴小悅虹招“野漢子”砸了她的家。

  不太好辦。涉及男女問題的事一向不好辦。這樣吧,有關“野漢子”的說法缺乏根據,但打架的事要追究。全連大會上,所有參加打架的人都被批評。小悅虹家和“白薯”家各罰二十元錢,作為連隊修理兩家的費用。鄒昌進參與打架,要在全連大會上作出書麵檢查。

  王連長剛剛說了連隊革委會的決定,鄒昌進眾目睽睽之下站了起來。“我沒什麽好檢查的!”他公然地退出會場揚長而去。王連長真惱火,“不檢查就停職反省!”

  過後誰也不敢拿鄒昌進怎麽樣,他仍舊在水房上班。說實在的,幹部們都有點兒怕他,他是敢動刀子的主兒。此事虎頭蛇尾。王連長讓木匠給兩家的門窗和小倉房修好就此了事。

  此後鄒昌進更是在小悅虹家紮了根。小悅虹有時也到宿舍找鄒昌進,開口閉口“我那昌進兄弟”如何如何,做了點兒好吃的一定要叫上“昌進兄弟”。每當小悅虹一進宿舍,大家就相互擠眉弄眼,會意的一笑。

  他們真會像人們說的那樣搞“破鞋”?真的!一個休息日,我閑著沒事按慣例到場區後邊的小落葉鬆林遛達。落葉鬆林邊上是收割過的麥地。在地頭的落葉鬆林邊上堆了很多麥秸垛。麥收結束後,帶家職工的家人們都往地頭背麥秸。拖拉機要趕在秋天上凍之前把所有的麥茬地翻掉,那地裏很多聯合收割機脫小麥剩下的麥秸堆,由於沒時間用大車拉出來就得放火燒掉。現在有家的職工常常是一家老小出動,自己把麥秸背出來垛在地頭,等冬天農閑時再用大車慢慢拉回來。我隨意地爬上一個麥秸垛躺在上邊。上午的太陽並不很熱,我懶懶地瞪著藍天發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聽到小悅虹的聲音,還有鄒昌進的聲音。原來他倆正從地裏往落葉鬆林邊上背麥秸。這聲音由遠而近,在我躺的麥秸垛附近停了下來。我知道那兒有個小麥秸垛,大概是他倆背出來的。

  躺在麥秸垛上並陷在其中,知道邊上的那兩個人不會看見我的。現在我隻想等他倆再去背麥秸的時候走掉,並不想探聽他們的什麽秘密,隻是懶得和他們講話。可沒想到這兩人不走,坐下來休息。我也隻好忍耐。

  “兄弟!先休息會子吧!”這是小悅虹的聲音。“你可給(我)家裏幫了大忙!等咱們背上一大垛麥秸,姐姐請你吃飯喝酒!”

  沒鄒昌進的聲音,隻聽見“嘩啦啦”的草響。接下來又是小悅虹的聲音,“你要來也得讓我把下邊鋪得好點!把衣服鋪在下邊!”又沒說話聲,隻是麥秸的翻動的聲音。這下我尷尬了,知道不到十米的地方正發生著什麽,真後悔沒在剛才這兩個人背麥秸過來的時候走掉。現在怎麽辦?隻好躺在麥秸垛上流汗,我可不想來個當場捉奸。

  過了好一陣,才聽見小悅虹笑道:“姐姐對你怎麽樣?玩得痛快嗎?想不想吃口奶?”

  還是聽不到鄒昌進的聲音,隻有喘息聲。

  漸漸的,一切又都平靜。“走!時間不早了!”又是小悅虹的聲音。“咱倆再背一趟去!”他們遠去。

  我一直等到確實聽不見一點聲音,才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小悅虹和鄒昌進已消失在地的盡頭,迅速地跳下麥秸垛逃之夭夭。不,是落荒而逃。

  我不想聲張這事。或許這很正常,一個孤獨的男人加上一個孤獨的女人。這事對還是不對?還是別用對與不對來評價吧。人有獸性的那一麵。平日隻是用各種道德觀念約束自己的行為。但這些道德觀念不再對一個人有約束力時,或者沒一點兒好處時,他的行為就……

  大秋的活忙完後的十一月底,分場計劃在草甸子上挖個排水溝。把草甸子的漬水排掉後,連隊裏可以在草甸子上開些新荒地。北大荒的冬天來得早,草甸子裏已凍下一、兩尺深。王連長決定用炸藥炸。他通過關係從部隊農場搞來一批雷管。分場裏有不少硝酸銨化肥,自製些硝銨炸藥很簡單。炸渠的活讓大田隊的小子們幹。

  王連長知道炸渠這活危險,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注意安全!幹多幹少我不在乎!萬一出了事,炸傷了人,我可不好向你們家裏交待!早晚你們都給我離開農場回你們家去!來的時候活蹦亂跳,回去到爹媽跟前也不能缺胳膊少腿!”他不能總在炸渠的地方盯著,便讓我帶著大田隊男青年打眼放炮,規定了對未響啞炮的處理,嚴禁再用啞炮的炮眼。“那裏麵可能有沒響的雷管!有八十公斤的壓力就炸!你們這幫小子愛胡鬧。這事情可不能胡來!”

  其實部隊農場拿來的雷管質量都很好,絕少有未引爆的想象。炸渠是有啞炮,但都不是雷管沒炸。至於為什麽硝銨炸藥不炸,誰也說不出什麽原因。再者,在啞炮的炮眼上很清楚地看出雷管是否炸了。如果雷管炸了炸藥沒炸,會把封炮眼的泥巴都崩開一些。

  臭小子們往往不願放棄偶然出現的啞炮炮眼。這到不是打個炮眼很難。在凍土上打眼,把鋼千放在火上燒得燙燙的,用錘子猛砸,一會兒功夫就打一個炮眼。可如能利用啞炮的炮眼會製造一個更響的炮,炸起來更過癮,會給臭小子們製造樂趣。

  重新利用啞炮炮眼很容易。先把燒得暗紅色的鋼千釘進啞炮的炮眼,引著硝銨炸藥。硝銨炸藥在八百公斤的壓力下會爆炸,光燒是炸不了的,但可以引燃。等炸藥燒光,炮眼周圍的凍泥會融化不少。這時你可以用“大掏耳勺”一樣的工具把化了的泥都掏出來。這下炮眼就擴大了許多,這時就可以填進更多的炸藥。放上雷管炸上一炮,跟小地震似的!足能炸出兩米見方的大坑。

  小夥子們是喜歡惡作劇的。如果哪天他們用個啞炮炮眼製造了一次小“地震”,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快意。

  炸渠的活一直幹到年底。每天打眼、放炮,不時地來個“地震”,但誰也不會喜歡幹這活,隻有鄒昌進是個例外。他是水房燒水的,可水房的活幹完後,總要來炸渠的地方“義務勞動”。怎麽他就覺得那麽過癮呢?特別是製造了一次小“地震”,他會大為興奮,很久都沒見他這麽樂過。

  鄒昌進很會打錘。一來炸渠的地方就掄圓了“叮叮當當”地打錘。他非常賣塊兒,還要親自點火。在他眼裏這簡直是一場遊戲。你難得見到一個人這麽有興趣地幹這種活。你要是不讓他幹簡直是罪過。看到他如此的全神貫注,我確實有點兒嫉妒他。

  這天下午,大家正在打炮眼,鄒昌進又來湊熱鬧。我正準備弄上次沒炸的啞炮,可炮眼口糊的凍泥太多,一時不能把燒熱的鋼千很快釘到炸藥上。鄒昌進看見立刻拖過一個最粗的,燒得暗紅的鋼千過來,讓我扶著鋼千,他輪錘就打。

  “我看還是先把凍泥摳一下再用鋼千往下打!”我扶著鋼千說。

  “沒問題!”鄒昌進錘子掄得又猛又準。他把大棉襖都脫了,絨衣上都結了霜,頭上的白氣從皮帽子裏冒出來。

  等鋼千被釘得能立住了,我站起來看著鄒昌進打錘。他掄得確實好,鐵錘掄圓了一下下準準地打在鋼千上,真有點藝術性。不過也該把鋼千拔出來看看。“得換個鋼千了。”我說。

  “對!”鄒昌進說著並沒有停下。

  我又看了一眼這根粗粗的,正一點點釘下去的鋼千。一絲絲清煙正從子邊的凍泥上冒出來,忽然有些不安。我轉身去火堆拿鋼千,剛走兩步,身後猛地一聲巨響!猛一回頭,見鄒昌進隨著一團白氣一下飛起兩米高,在空中來個後空翻,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跟著大大小小的凍土塊兒雨一樣地落下來。頓時在場的人們沒有不抱頭撅屁股的。

  “啞炮響了!!”我聲嘶力竭。一個拳頭大的凍土塊兒打在背上,但並沒有打傷我。人們都探著頭往爆炸現場看。鄒昌進正在地上翻滾。他坐起來又倒下去,跟著又掙紮住要坐起來。“哎呀!哎呀!”他大聲呻吟著。“我頭暈呀!頭暈!我的眼睛!誰幫我一下?!”鄒昌進的皮帽子被炸得無影無蹤,血水從右眼湧出來。整個臉都是血和泥。

  太突然,太不可思議!怎麽會爆炸呀?壓力!這都是因為壓力。極熱的鋼千在猛烈的錘打下和下麵的炸藥產生了高壓氣體。而這氣體又無法從炮眼散出,爆炸成為必然。

  現在別想為什麽爆炸吧!救人吧!然而在場的人們都傻了似的不動,一時竟沒用人去扶一下在地上扭動的鄒昌進。半瘋狂狀態下的鄒昌進正用他的髒手探進右眼眶內。“我的眼睛哪去了?我的眼睛哪去了?”有人在距爆炸點十幾米開外的地方發現了鄒昌進的皮帽子。他迅速地撿起走過來,先把帽子扣在鄒昌進的血糊糊的頭上,並用沒炸掉的帽耳朵擋住那血肉模糊的右眼,免得被炸得糊裏糊塗的家夥又把手伸到右眼框中找眼睛。

  人們現在才方夢初醒,都擁上來攙起鄒昌進就往連隊這邊來。這時又發現,鄒昌進的絨衣都被炸壞,右胸露了出來,皮膚上都是紫斑。我迅速地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讓鄒昌進穿上。

  可鄒昌進攙著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人們隻好抬著他,抓著他的胳膊腿跑,把已半昏迷的鄒昌進一路抬到連隊的醫務所。在那兒分場大夫迅速地給鄒昌進簡單地包紮了傷口。這時王福泉也趕來,分場的卡車一到,他立刻叫兩個青年隨受傷的鄒昌進上總場醫院。看到卡車遠去,王福泉拉住我問:“咋回事?!”沒等我說完,他一下蹲在地上。“後悔呀!知道你們這幫嘎小子來邪的,還是讓你們去炸渠!後悔呀!這我怎麽和他(鄒昌進)家裏人交待?”

  小悅虹風風火火闖進醫務所時,鄒昌進已被送往總場醫院。“我兄弟怎麽樣了?他被炸著哪了?啊?是誰讓他去炸渠的?啊?他是水房燒水的,為什麽到那打炮眼?啊?”嗓門又尖有亮,吵得醫務所直震。

  屋裏的人對小悅虹和鄒昌進的關係早又所聞。現在見她這樣毫無顧忌地打聽鄒昌進的傷勢,還一口一個“我兄弟”,個個側目而視。大夫簡單地告訴她,鄒昌進沒生命危險,但右眼肯定瞎了。小悅虹一聽,淚如雨下,“我那可憐的兄弟呀-!”忽然她又急匆匆衝出門去。人們都搖頭,說這個“破鞋”不要臉到什麽程度。

  送走受傷的鄒昌進,大田隊的小子們都回到宿舍。已快下午四點,太陽已落山。連隊裏還沒發電,加上玻璃窗上厚厚的冰霜,屋裏很暗。人們都靠在行李上抽煙,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沒人說話。忽然門外小悅虹的聲音,“能進來嗎?能進來嗎?”說著她就推門進了屋。小悅虹一身出遠門的樣子,戴著皮帽,係著圍巾,穿著短大衣,一手拿著個包袱,另一隻手竟拿著個鍋。身邊還跟著她已經十四歲的,但看起來仍象個小孩子的大兒子。

  她準備親自去總場醫院護理鄒昌進,家裏的事就讓放寒假的大兒子管。當然,大田隊的人們能幫一幫她將感激不盡。小悅虹來大田隊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人們幫著求情,讓連隊的幹部馬上派“小紅車”(膠輪拖拉機)送她上總場醫院。“我要給他(鄒昌進)做飯!”她晃晃手裏的鍋。“看!這是掛麵和紅糖!”

  叫連隊用“小紅車”送小悅虹上總場醫院?簡直是開玩笑!可小悅虹就敢這麽想!她還以為大田隊的這幫小子有多大麵子呢。看來她比臭小子們更有自信心,一點不自卑。哎!強人所難了,真讓小夥子們難堪。可她這是上總場醫院護理她的“野漢子”呀!然而此刻人們的欽佩多於輕蔑。

   小悅虹第二天趕到總場。鄒昌進他們已連夜轉到齊齊哈爾的一家醫院。她二話不說又坐火車趕到齊齊哈爾。護理鄒昌進的兩個青年正在氣憤。醫院根本沒地方讓他倆住,來的頭一天晚上竟睡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裏。鄒昌進的右眼已做了簡單的摘除手術,隻等傷好後裝假眼。他右胸沒受重傷,過些日子就會好。小悅虹來了以後,兩個青年立刻回了農場,由她護理鄒昌進。當然,她也是天天睡火車站候車室。

  過了幾天王連長讓人們去炸渠的地方收拾一下。我們又來到爆炸現場。我仔細看了看那個突然爆炸的啞炮。地上有個直徑五十公分,直上直下的坑,一米多深。看來爆炸得不充份。一般雷管引爆後,能炸個一米見方的大坑。如果真是那樣,鄒昌進肯定一命歸西不說,我起碼也得受重傷。在收拾工具時,我發現了那根引起爆炸的最粗的鋼千,在距爆炸地點二十米處,都被炸彎!或許使鄒昌進瞎眼的隻是一個凍土塊兒,不是這個可以打碎他腦袋的鋼千。

  鄒昌進後來死了,不知跟被炸掉一隻眼睛有沒有關係。這應該是分場的一件大事,可並沒引起太大的震驚。夏天的時候,安了一隻假眼的鄒昌進向分場提出回家探親。因為他有一年多沒回家,幹部們立刻準假,並破例在農忙時給了他四十五天的長假。誰都有同情心。

  鄒昌進在去上海的火車上喝酒,喝得醉了就來到車廂連接處用水果刀扭開車門,大概是想涼快、涼快。結果他沒站穩,從飛馳的列車上跌了下去,當時了結了性命!列車員被告知有人掉了下去,就拉了緊急製動閘。一個副列車長下去處理,車又繼續開。鄒昌進摔死時,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要不是列車到了上海發現了鄒昌進的上衣和手提包,找到探親證明,以此斷定死者,鄒昌進沒準得列為“失蹤”。

  鐵路局將鄒昌進的死訊通知農場,農場有通知了分場。幹部們沒在任何正式場合說到這件事。王連長得信後,第二天早上到大田隊叫出工,進門就說鄒昌進在火車上喝醉掉下去摔死了。每個人都吃驚,七嘴八舌地問細節。僅此而已。幾天後,鄒昌進的行李、箱子被搬到了分場的倉庫裏。那個小悅虹呢?她也搬了家。她丈夫從農場在小興安嶺的伐木點兒調了回來,但沒回六分場,去了別的分場,家就搬了過去。鄒昌進死了,消失了,不存在了。沒幾天,分場裏再沒人提這事兒。沒興趣。因為“知青”早晚在這兒“消失”,鄒昌進雖然“消失”的途徑和別人不同,但總歸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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