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在這個難民成堆的工廠裏，老貴被那些小人國般的南越華僑稱為美男子，很有些崇拜！說他很白，個子高，還能結結巴巴地說幾句英語，於是成天來套近乎。其實這是相對的，那幫南越華僑又矮又黑，象一些長得不太好的芋頭。老貴雖然剛過一米七，可比他們高多半頭；白可真說不上，有點兒象鹼大了的饅頭。但黃饅頭和爛芋頭放在一起，還是饅頭順眼。那些南越來的女孩子總打趣老貴，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太太是否每天擔心地睡不著覺？還使勁地湊上來犯臊！看到她們那塗脂抹粉的，象凍土豆一樣的臉，任何人都要倒胃口。
老貴可以說是坐懷不亂！且有自知之明。他過去在中國大陸是個大夫，怎麽會看得上這些歪瓜裂棗？再說自己也是有家有業的主兒，何況在國內曾是護士的夫人也和他在一個工廠打工。“我會與你們為伍？”老貴總是歎息不已。可沒想到在這工廠裏一幹就是三、四年。
他本是來美國進修的，趕上當時的美國總統布什，為“六、四”的事兒簽署中國留學生保護法案。他和數萬在美國的中國人一樣，輕而易舉地得到張綠卡。可有綠卡不等於能找到像樣的工作，這不？他不得已來這工廠裏買苦力，掙每小時五塊的工資，美國的法定最低工資。
語言能力、年齡和技能都使他在美國一籌莫展。哪個美國老板會那麽開恩，要一個五十歲，一問三不知，屁都不會幹的家夥幹活？他怎麽來的呀？咳！中國那邊還不是那麽回事？美國不是中國，沒有可能象在國內那樣容易地混日子。這話現在也說不通了，如今中國那邊混飯吃也得靠本事。老貴回去還不得“待業”？幹活的這地方有不少美國呆傻殘疾人。老貴一看見他們就運氣，可自己在美國到底能幹什麽？難道等同於這些傻瓜？
工廠的鎮子上有所大學，學生好幾萬，中國大陸來的學生和學者上千。老貴當年就是國內派來的訪問學者。不過現在他和中國人素無來往。這當然也是自知之明。“他們理我幹嘛？混成這個德性，他們會看得起我？我也不找這個沒趣！”有些中國學生想到這個工廠裏找活幹，遇到他就打聽。“這工廠太差勁了！”他皺著眉。“盡是智力低下的人！豬都會幹這活！工錢低，幹活累！沒勁透了！”
老貴在這個廠子幹活的心情可想而知。這天晚上他上夜班，正在機器邊忙活，一個黑人修理工不慎把一根液壓油管弄破！大量的油噴出來，邊上的老貴頓時洗個“油澡”！他當時極狼狽！可那修理工還奚落他。老貴憤憤地找到工頭兒，要控告修理工的故意。沒想到工頭見他順頭發往下滴油的滑稽象也笑得前仰後合。老貴無法用英語表示他的憤懣，隻會英語說：“我很不喜歡他！我很不喜歡他！”
更加努力地找工作？沒多大希望！周圍幾十裏他都跑遍，永遠是碰釘子！忽然他想道：“我難道就不能開一個中國餐館？”報紙上中國餐館出售的廣告太常見了，為什麽不能去問問呢？老貴曾經在一家中國餐館幫過幾天廚。不過他太太幹得時間長。他以為太太會反對，沒想到她更激進。“早該開餐館！象咱們這種人隻好幹這個！趁這會兒還幹得動，趕緊掙幾年錢！不然老了可怎麽辦？我看那些開餐館的台灣人都土著哪！他們不也都幹下來啦？”
但在如何開中國餐館上，倆口子想法不一樣。太太希望能有人幫一把，他們畢竟是從來沒幹過。而老貴絕不想讓別人，特別是中國人知道此事。“中國人，特別是國內來的中國人沒什麽好東西！他們知道了肯定會拆台。要想成功就得自己幹。”跟著老貴把他聽到的附近這所大學裏，中國人之間鉤心鬥角的醜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你看看！一個中國人是條龍，三個中國人三條蟲！”
既然不能讓鎮子上的中國人知道他的創業冒險，老貴決定在一百公裏外的大城市去幹這個買賣。他連著好幾個周末不去工廠加班掙錢，而是按照報紙廣告上的地址，驅車前往那些準備出售的中國餐館，來個實地考察，跑得個風塵仆仆。他給太太布置的任務是到鎮子上各個中國餐館收集菜單！幹什麽？看看人家都怎麽定價呀！啊喲，有一家的還不夠啦？鎮子上有小二十家中國餐館，菜的做法和價格還不是大同小異。可老貴不這麽想。“價格最重要！太便宜了，虧本。貴了，沒人來吃。”
關鍵是菜能做成什麽樣！可老貴說，“我會做！在家我經常做飯！美國人也好對付！我在餐館見那些大廚怎麽做菜，簡單極了。”
行嗎？！倆口子僅在中國餐館幫過廚。就算是“沒吃過肥豬肉，可也見過肥豬走”，看大廚顛鍋、炒菜，心有靈犀一點通，可還有好多別的業務要幹！然而老貴脖子一梗，“萬事開頭難！求人不如求自己。別人有會幹的，可你知道他肚子裏想得是什麽？到時候弄出些節外生枝的事還不夠你生氣的呢！”
終於，老貴看中了一家餐館。這是家“夫妻店”，由於地理位置不是太好，靠近郊區，生意一直比較冷落，所以主人要賣掉，且出價很低，不到兩萬！老貴當時就決定買這個餐館，店主人很好心。“我看您應該租這個餐館。幹得好，就買下來。不行，虧的錢也不多！”一聽這話，老貴更執意要買！
餐館買下來就得趕緊著手開張！正趕上感恩節剛過，到了美國人大吃大喝的日子，時不我待！老貴得張羅餐館的事兒。馬上他向經理告假，說他們夫婦準備回中國探親三個月。第二天，老貴倆口子便不再到工廠打工。他的保密工作很出色！同在一廠打工的幾個中國人都以為他回國“耀祖光宗”。“那可不？中國的局級幹部也幹不上美國的難民生活好！”老貴常這麽感慨。
三個月後，老貴的太太在工廠露麵。“回來啦？家裏都好吧？國內怎麽樣？”幾個中國人首先打招呼。“老貴呢？”其他人也都過來問，“老貴呢？”
“他還要在中國住一段時間！”老貴的太太笑道。沒什麽人再問這事。
真的！老貴哪兒去了？他焦頭爛額的創業已成為曆史！任何一個懂得開餐館的人都能預料到老貴的餐館的命運。十二月份開張，一個多月後門可羅雀。別出心裁的老貴還雇個美國女孩子當侍者。可是美國人是吃飯來的！老貴還算聰明，立即停業，打發妻子回到原來的小鎮。可這個倒黴的餐館卻出不了手！急得他找到了原店主。在那位好心人的張羅下，又壓了價，賣給一個急於開中國食品店的香港人。賠了錢！辛苦打工掙的血汗錢！老貴極灰，牙掉了往肚子裏咽。這事讓別人知道了臉往哪兒擱？他乾脆在這個城市另一家中國餐館幫廚。他要“臥薪嚐膽”。
可他倒忍氣吞聲呀？沒幾天竟與一個墨西哥那邊過來的非法打工者打架。那“老墨”是專門洗碗的，老貴幫廚，二人本該“井水不犯河水”。餐館裏的人對“老墨”都呼來喝去，那條漢子幹得象條牲口。可那家夥專門向老貴挑釁，就對他一個人。這不是欺負人嗎？這天那“老墨”又對他來了一句，“操！”老貴血往上一湧，也回了句，“操！”沒想到那家夥撲上來就打。這還了得？老貴還沒明白過味兒來，“老墨”順手綽起條棍子打將過來。不好！老貴一閉眼，一抱頭，早挨了一下。快撤！“老墨”又追到廚房，順手扔過來一個裝辣椒麵的罐子，沒打著老貴，罐子掉在了大油鍋裏！一幫人擁上來止住了那發瘋的家夥，又都衝到廚房外邊拚命地咳嗽、流眼淚！廚房裏，辣椒麵在油鍋裏炸得濃煙滾滾。老貴還好，隻是手被打破。可氣急敗壞的台灣老板把他和肇事的“老墨”當場解雇！講理嗎？那台灣人說：
“你幹得怎麽樣我心裏有數！好心好意留你在這裏幹，你還給我惹禍。你們這些大陸人就是又懶又奸。覺得自己是挺有頭有臉的，你到好好幹呀？一天到晚背著手站著！共幹（共產黨幹部）！真賤！”
“媽的！”老貴暗暗罵了一句。“拿人不當人。還想讓老子一天到晚不閑著？給你們資本家幹活就得磨洋工！剛直直腰，你就說我是‘大鍋飯’吃慣了。這幫台灣人又小家子氣，又貪婪。他媽的！他是從哪兒知道的‘吃大鍋飯’？”
再到哪兒去“臥薪嚐膽”？找另一家中國餐館去幫廚、學藝？不想去。天下烏鴉一般黑。開餐館的沒一個好東西！在餐館幹活被剝削得太慘，老板從來拿人不當人。裝成沒事人回小鎮幹活去？即使沒人知道他的“敗走麥城”也咽不下這口氣。我老貴五尺多高的漢子不能這麽窩囊，還得闖！可往哪兒去？
躊躇間，老貴進了一家食品超級市場。裏麵有個中國食品部，專門賣些炒飯、炒麵和春卷一類的中國快餐。老貴踱過去，櫃台裏的中國活計主動搭訕，問他是否想買點兒。“咱不是吃這東西的人！是做這東西的人！”老貴歎道。
“哎！先生！你在哪兒幹呢？聽這口氣你是幹餐館的！要是沒活幹，這裏沒準有活，今天剛有一人辭職不幹了。這裏掙錢比餐館少！可還輕省呢！按小時記工資，每小時七塊！幹得長了還有福利、保險、法定假日。……”
“找誰申請這裏的工作？”老貴打斷活計的話。
“那個正在炒飯的就是我們這裏的頭兒，也是大陸來的！等會兒你找他聊聊。”
哈！“柳暗花明又一村”。都是大陸中國人，撒開了說吧。他給人家的總體印象是，開過餐館，炒菜、做飯這一套很熟。現在想找個穩定點兒，有醫療保險的工作，不想幹得太累了。
“好吧！我把你報給經理，他要是同意了，就先試工。三個月後轉正，以後就有醫療保險，法定假日。休假在幹滿一年後給你，兩個星期！”頭兒看了老貴一眼。“咱們都是大陸來的！我不會象台灣人那樣擠兌你。可幹活上咱們可不能含糊！”
老貴猛拍胸脯。
他來幹活了。肯定又露餡！頭兒沒說什麽，皺著眉支使著老貴團團轉。八個小時下來骨頭都要散架。工作時間也不是固定的。今天是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明天就換成中午十二點到晚間九點。中間休息的一小時還不能算錢！周末也得幹，哪天休息都不固定。這是老貴始料不及的。幹活也太緊張，總是一身身地出大汗。可頭兒的態度越來越不耐煩。常常說著說著就把老貴推在一邊，自己猛幹。正好！巴不得喘口氣呢！老貴站在邊上一聲不吭。
“別老站著！你眼裏沒活嗎？”頭兒還大嚷大叫。
“我還不能休息一會兒？”老貴也忍不住了。“人又不是鐵打的！”
“咱們這兒一共就四個人，三個人在這輪班幹！你少幹了，別人就得多幹！”
“我掙七塊錢！你掙十四塊錢！”老貴十分的不服氣。
“你到時候也可以掙到十四塊！不過你現在得幹活！你得幹！咱們這組另外兩個進來的時候才五塊。人家現在幹到現在都在十塊以上了。關鍵是你得幹！”
這種爭執真讓人不愉快！
第二天，老貴剛來上班，頭兒馬上給了一句。“你先到經理那兒去一下！”
不就是不要我嗎？我還不想在這兒幹了呢！老貴怒氣衝衝地找到經理。他正幫著往貨架子上上貨，看到老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到辦公室等著。半小時後，經理笑眯眯地進來。“早上好啊？貴！今天感覺怎麽樣？”
“還不錯！”老貴答道。心想，有屁快放！
經理言歸正傳，老貴沒聽太懂。基本的意思是，做中國快餐的中國人說了一些情況。覺得老貴幹活不好。但經理認為老貴最大的問題是英語還需要加強！因為已有一些顧客反應老貴賣飯的時候態度非常冷淡，他們都氣得受不了。說老貴的臉色十分難看，好像誰欠著他的錢。經理並不認為這是老貴有意想得罪顧客，而是沒聽懂顧客的話。“所以……”經理兩手一攤，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意思是他不得不解雇老貴。
老貴知道他被解雇，但不明白經理說的顧客的事。經理就做了一個笑容可掬的表情，比劃著，象是站在櫃台上。“明白嗎？”他問老貴。
老貴還是不懂，可經理已示意讓他出門。他剛出門又進來，問他這一個星期的工錢怎麽辦？經理告訴他到下個星期四，大家發工資的時候來取。老貴越發得糊塗，經理便帶他到正在做快餐的中國人這兒，聳聳肩，要他們幫著解釋一下。
老貴覺得自己象牲口。中國食品部的頭兒擦擦頭上的汗，把老板的意思說了一下。老貴轉身剛要走，這大陸來的漢子又道：“你呀！……你得幹！到哪兒都得幹！什麽都得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