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
在車間裏誰也不願幹清潔工,盡管幹這比守著機器幹活的工資還高一點,且輕鬆。其實在機器邊上當包裝工也沒技術,還累,忙個不停。哪兒的人都認為清潔工作下等。臨時幹幹還行,長期幹會被認為是個笨蛋。所以車間裏當清潔工的總在換,很少有人連續幹上幾個月,直到戴夫接替這個位置。
這個白人小夥子瘦瘦的戴個眼鏡,不是個動作敏捷的人。他的主要工作是把各個巨大衝壓機床滲在地上的油、水用墩布擦洗乾淨,把機器中的廢油回收,下班前把各種垃圾倒掉。他的前任們都是極不情願幹這活的人,能少幹就少幹,車間裏機床邊上總是有大攤的油和水。工頭每每生氣地到處找不知躲到什麽地方的清潔工。換了戴夫一切都大大改觀。他很勤快、認真,上班八小時,除工間休息之外,都在車間裏忙碌。車間的衛生大大的改觀,機床邊上幹乾淨淨。可他搞得渾身油糊糊。真奇怪,他怎麽弄得比成天圍著機器轉的修理工還髒?
起初戴夫說什麽我總聽不懂。並不是他說了許多俚語,好像是因為發音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沒完沒了地問他,戴夫從不表示不耐煩,總是認真地一遍遍的解釋,笑眯眯。所以我很願意和他聊天。他快三十歲了,不要說結婚,連個女朋友也沒有。問題出在他羞怯的性格上。戴夫不承認這一點,“我是因為忙!沒工夫!”這不是理由。戴夫太一般,是個“yes先生”,也就是好脾氣。這在美國可吃不開,什麽事都不爭就是懦弱,任勞任怨就是傻裏傻氣。人不夠聰明,一見女孩子就先臉紅,那能得到女孩子的青睞嗎?“真的沒有過嗎?從來就沒有過嗎?”我一個勁地追問他。
戴夫笑而不答,半天、半天來一句。“真的沒有過!不過我以後會找的。我要找一個真心愛我的姑娘,人得長得甜。”想一想,又來一句,“她們女孩子就喜歡身高體健的。可我沒塊兒。”
戴夫來這兒幹活前,先在一所技校學電焊。不知什麽原因沒學下去。可能是學費太高。一個學期要五千美元呢。或者就業前景不好;再不然就是學不下去。他沒告訴我說他不去學了,“我想以後再說!”以後?明日何其多。到這來幹活後,他在工作之餘在大學選修一、兩門課。許多美國人都這麽幹,邊工作,邊學習,等拿到畢業證書往往拖上七、八年,甚至十幾年。各種各樣的原因使他們做出這種選擇。我不敢苟同他的看法,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時間都耽誤過去。美國人常說,“生命太短暫,時光不能誤。”可你看看他們,有點兒太任性。咳!不管怎麽說,生活態度是積極的。
半年前,戴夫幹上了修理工。他以前一直想幹,可執班經理看不中他,嫌他笨;他自己曾講過一次,再以後也就是在我這兒抱怨幾句,不敢再向經理提出他的要求。“真是的!”我很不理解。“那些難民小夥子根本不會說英語,還三天兩頭地到經理那兒比劃著要幹修理工,你又不存在語言問題,為什麽不再去找經理?”
“這個……這個……經理要是真的缺人手,他會想到我的。”
“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說,經理不會想起你。”我要是說得多了,戴夫就會不自在起來,借口幹活走開。
可有一段時間,車間裏的修理工接二連三地辭職另投他處。人手太缺了,經理真的想到了戴夫。當了修理工後,他的工資是每小時八塊五,比他幹清潔工高了一塊多。幹修理這活有一定的危險性。不少修理工由於違反修理規程,臉和手都被液化塑料燙傷過;在巨大的衝壓機床上爬上爬下也容易碰傷。戴夫剛幹了一個月,就被液化塑料燙傷了手和臉。機器出故障的時候,他手忙腳亂,師傅越發地喝斥他,一著急便幹錯了事,一股幾百度的液化原料從噴嘴中噴出,他挨個正著!由於沒戴防護手套,戴夫的雙手被燙得不輕。幸虧他還戴個防護眼鏡,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人們立刻把他送進醫院。我以為少說一個月他不會來上班。可才過一個星期又在車間裏見到他。戴夫雙手都纏著繃帶,臉上斑斑點點,紅一塊,白一塊;一種深色的藥膏塗得滿臉都是,爛糊糊的,可謂“麵目猙獰”。他還可以休息三個星期,現在來不是幹活,隻是觀摩,看看技術熟練的老修理工都是怎麽修機器的。笨鳥先飛嘛。見到我,戴夫做個滑稽動作,假裝把一顆手榴彈投在機器裏,掩飾內心的尷尬。他是很好麵子的。
他臉上的傷好了以後沒留下什麽,可雙手鼓著幾道紫紅色的,粗粗的疤痕,象幾條難看的紅蚯蚓。我總指著那幾條“紅蚯蚓”說是戴夫的晚飯,“蚯蚓麵條”。戴夫聽罷就裝出嘔吐的樣子。放心好啦,他不會生氣的。車間裏的修理工就他善,願意耐心地聽我們這些“愚蠢”的外國人說笑。
戴夫也常發火,修不好機器就生自己的氣。費了很長時間才讓機器運轉起來,可出的產品盡是廢品,他一去調試,機器就停止運轉。氣得他使勁地打自己的頭,罵個不停。我很同情,“極端惱火吧?”
“是的!我是碰上鬼了!”他狠命地踹著半死不活的機器,“真想把它炸掉!”他滿頭滿臉的油汙,眼鏡片上都是汗水。
“是不是找個老修理工幫幫忙?”
他聳聳肩,不說話,固執地重新啟動機器。人人都有自尊心,他當修理工已半年多,與他同時幹修理工的美國小夥子都可以獨當一麵,他還是不行。真窩囊!戴夫在修理工中當然是個受氣包。幾個人合修一台機器,他準打下手。有時還讓他幹修理工份外的活。戴夫總是默默地忍耐。
有時他也修得很順利。修好了機器他就手舞足蹈,做怪樣子。我是幹包裝工的,機器一轉就得不停的幹活。於是大叫,“你想讓我幹得發瘋嗎?”
“機器好了你發瘋,機器壞了我發瘋。總得有人發瘋!”他很高興,看著隆隆運轉的機器,不時地朝我又吐舌頭又翻白眼,直到工頭兒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戴夫!你在這兒幹嘛呢?”
和戴夫熟了以後,我大致了解了他的家庭。他有個極能幹的母親。老太太已退休在家,一生幹過不少職業,甚至開過一個布店。幹得時間最長的是在快餐店當經理和在銀行儲蓄所當谘詢顧問。他父親在一家工廠裏當技術工人,一幹幾十年。估計幹不了兩年也該退休。有趣的是,老頭兒去年才拿到大學學士學位。從戴夫記事起,他父親就在上大學,常是一個學期上一、兩門課,並不放棄工作。有些年頭沒去上學,有些年頭又去上課,斷斷續續二十多年。上完一門課,學校就給累記上學分,最終攢夠了所有的學分。戴夫會不會像他的父親?可老頭年輕時有幸遇到位精明強幹的妻子。
戴夫也有機會!一天車間裏來了個打工的白人女大學生。她是附近大學學人類學的,二十歲,矮胖。我看見戴夫總過去和她說笑,以為他們認識,一問這是第一麵。一見鍾情吧?矮胖子非常友善、活潑,見誰都笑,愛幫助人,與車間裏長年幹活的亞洲婦女很快混得很熟。真難得!平日誰理她們?我覺得戴夫有眼力,能找這麽個有同情心的生活伴侶有福份。
我和胖丫頭聊天時也替戴夫“偵察”。她來自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亞,千裏迢迢到中部地區的這所大學,是因為這所大學學費便宜。她家境不富裕,白天在校全天上課,夜裏來此打工掙生活費、學費。啊呀!戴夫太可以“乘虛而入”啦。
第二天下午上班的時候,我準備給戴夫一些“情報”,可他一臉苦笑。原來那矮胖子有男朋友,一個德國留學來的小夥子搶在他前邊!日後我還在矮胖子那兒看見她男友的照片,人長得很帥!戴夫太不運氣!他顯得有點沮喪,有意無意地躲著胖丫頭。可這女孩兒偏偏常找他聊天,弄得戴夫很不自然。照我看,戴夫應該做一翻努力,把胖丫頭從德國人手中奪過來。可他一聽說這事就泄氣。
我同胖丫頭聊得不少,總旁敲側擊地誇好心眼的戴夫。我覺得她聽得很認真,更替戴夫著急。可有一天,胖丫頭忽然不再理我,見我過來就眼皮一耷拉。“丈二和尚”了好半天,揣測是頭天晚上我們之間發生了誤會。我在吃飯時,吹噓我做的大蒸餃子如何好吃,把蒸餃子稱做“jumbo dumpling”。誰想到dumpling還有矮胖子的意思,要不然她聽完我說jumbo dumpling怎麽站起身就走?如果是這樣,我太無辜了。我找戴夫說了我的推測,求他給我問一問,解釋一下。他笑了一陣卻執意不肯。這有什麽可別扭的?給他創造個機會去接近他喜愛的姑娘,他卻回避。
終於,胖丫頭找到別的更好的工作離開了。那天她還來告別,戴夫和她道別,笑得勉強。他這個家夥可真……
半個月後我好幾天不見戴夫來上班,以為他得了相思病。一問別的修理工,說他受了傷,而且是鎖骨斷了!這回他休的時間很長,一個月後才來。
“聽說你受傷,鎖骨斷了!”我一看他上班忙打招呼。“現在全好了嗎?以後幹活一定要小心。”
“基本上好了!可我不是幹活時受的傷。”戴夫不好意思的說。“我是在練柔道時摔傷的。”
“什麽?你還練柔道?”真讓人吃驚。他跑那兒鍛煉自己的勇氣去了。
“那你的這一個月工錢怎麽算的?”我知道工廠每年隻給職工三天付工資的病假。如果你一病不起,隻能到社會福利部門申請救濟。
“來工廠幹了四年活,我攢了十二天病假,我還把今年的兩個星期休假用掉了。另外,我想告訴你,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工廠去堪薩斯市幹活了。”
“為什麽?”他又讓我吃一驚。堪薩斯是離工廠最近的一個中等城市。
“不瞞你說,我在那兒找個對象,我們已決定結婚。”
“什麽?這麽快?怎麽找的?”我更吃驚。
“我休息的時候在報紙上花了點錢,登了個征友廣告……我就遇上了她……嗯,還可以,她說她希望我搬到堪薩斯市去。所以……”
“等等!你說清楚有點兒。那個姑娘是什麽人?”
“以後我再跟你解釋,我會給你地址的,堪薩斯市離這不遠。你一定要去找我玩兒。”
“是這樣,是這樣……那你真的愛她?”
“我想是,我該有個家了。再說她很喜歡我。我們會過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