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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寶貴的生命

(2008-09-14 02:59:24) 下一個

           (紀實)

  我的朋友錢毅誠死去三十多年了……

  1973年秋天,錢毅誠回連隊了。他是被江峰農場保衛科的人從哈爾濱市押回來的。在此之前他在哈爾濱市公安局的強(製)勞(動)隊裏呆了一年多。兩年前他因打了曹連長逃跑,在東北鐵路線上和一夥搶劫、偷盜團夥混在一起。在一此不成功的作案中被公安局抓獲關進強勞隊。現在大概是強勞隊人滿為患吧,那些“啤酒瓶子蓋兒”(對警察的蔑稱)才想起把一些關押了很久的青年遣送回原單位。農場保衛科的人說先讓他回連隊監督勞動,以觀後效。

  十月中的一天傍晚,大田隊男青年們從地裏割豆子回來,進門就看見“錢廣”呆呆地坐在鋪上。大家上前寒喧,但都避免問問題。連他的好友“沃倫斯基”也如此,他隻是替“錢廣”打了晚飯,之後兩人又去連隊的倉庫拿回了“錢廣”的行李。宿舍的人們招呼著“錢廣”住下。同宿舍的北京青年很是熱情,給“錢廣”一包煙,關照他“有難處隻管開口”。“錢廣”顯得疲憊、呆板,人更瘦,腰更彎,臉色蒼白,兩隻微鼓的大眼茫然凝視著,很神經質。無論誰和他打招呼,都單淡淡一笑。在強勞隊裏他被剃了禿瓢,本來就小的腦袋顯得更小。

  晚上連隊政治學習會上,革委會主任韓盛英講了話。“……錢毅誠這個人流氓成性。剛來農場時一貫打架鬥毆!嚴重傷人!……其父是國民黨反動軍官!他思想中有很多階級的烙印。……很壞!是知識青年中的渣子!……”

  聽到這兒,我但心地看了看坐在前邊的“錢廣”。隻見他深深地低著頭,一動不動。

  “……兩年前,他打了曹連長後竟敢逃跑,到社會上流躥!作案中被我公安機關拿獲,一直關在強勞隊裏改造,現押回連隊繼續基督勞動。明天起隨大田隊下地勞動,隻發生活費!根據他日後的勞動態度,我們再對他的問題做進一步的處理……”

  “錢廣”仍是一動不動,頭更低。

  下地割大豆時,“錢廣”幹得很瘋狂。鐮刀割在手上,砍破了腿,農田鞋割得象魚網。他毫不在乎。早起氣溫很低,大豆上結了厚厚的白霜,人在地裏一趟,兩條褲腿很快就濕透,穿著絨褲也沒有用。農田鞋裏和了泥,腳一濕,凍得又疼又癢。大豆夾很堅硬,紮得手也是又疼又癢。這時割大豆真得有點兒勇氣。“錢廣”的鐮刀又鈍又不好使,他根本不怎麽磨,揮起刀來沒命地砍,豆棵幾乎都是被他連根拔起。他的臉扭曲著,淌著汗,沾滿拔出的豆棵帶出的泥,手一抹成了大花臉。他擦都不擦,隻是喘著氣拚命地一刻不停地幹下去。

  我是連隊裏割地最快的,人稱“飛刀手”,手裏有把鋼板刀,比一般鐮刀質量好。我很注意磨刀,刀口總是飛快,也懂得割大豆的小技巧。刀把不能長,割的時候要把豆棵壓成四十五度角。右手割的一刹那,左手往前一推;動作也要連貫,腰要哈得很低,一鼓作氣往前猛割,割豆子的速度幾乎比一般人要快一倍。把別人都遠遠地甩在後麵能體會到一種快感,特別是憑實力把人們超過。有時割地的人們會較著勁暗暗地競賽,我往往是勝利者。對方被甩在後麵後,常常是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丫的是他媽的機器!”

  每個人每天的任務是是六根1000米的壟。連隊裏搞了點“黑包工”,誰幹完誰回家。我大約需要五小時的時間能完成任務。幹完活回宿舍前,我都要幫“錢廣”默默地割上一段。他幹得太苦、太賣力,卻很慢。真不忍看到他以一種自我折磨的方式毀自己。

  “錢廣”是一刻不停地幹,雖然慢,到下午五點多總能完成任務。回到宿舍,他先向鋪上倒著抽煙的我一抱拳,“謝了!”一笑,便靠在行李上發呆,狠命抽煙。臉也不洗,髒糊糊的,割破的手指腫得可怕,身上的衣服也肮髒不堪。

  漸漸地,“錢廣”象是從惡夢中緩了過來。地裏的大豆割完後,大田隊的男青年又上曬穀場幹活。他話漸漸地多起來,講述了不少在哈爾濱強勞隊的情況。

  剛被帶到強勞隊時,他和新來的人關在一起,大部份是“知青”,一個隊有五十人。大概總有五、六個隊吧?晚上睡覺一個隊的人都擠在一間大房間裏,人的各種氣味兒混在一起,惡臭難聞。屋內兩邊是大鋪,每人六十公分寬的地方,要是翻個身得鋪上所有的人喊“一、二、三”一齊翻身。誰要是夜裏上了趟廁所,回來睡覺的地方就沒了,不經過一番拳打腳踢就別想重新躺下。白天五十個人都得靠牆一動不動地坐著。上廁所隻能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記住,隻能上、下午各一次!中午每人兩個窩頭,晚上一個,早上喝粥。

  “吃得飽嗎?”人們好奇得問。

  “也能活著!”“錢廣”答得很平靜。

  “警察就讓你們整天幹坐著?”我好奇地問。“會不會發給你們報紙,讓你們輪著念?或者背毛主席語錄?”

  “錢廣”淡淡一笑,“沒那麽好事!那不是‘牛棚’,比‘牛棚’還糟!就得讓你幹坐著,盤腿大坐!一坐就是五、六個鍾頭!不許說話,也不許動!”

  “這不是懲罰嘛?”

  “警察說了,就得好好整治、整治!”

  “那警察在哪兒?”

  “他們在別的屋子裏,時不時的過來看看。誰敢‘齜毛砟刺’,頂撞了他們,或和周圍的人吵了架,他們就來整治你!”

  “那幫‘啤酒瓶子蓋兒’整天閑著沒事,保準成天找岔兒打人!”我推測道。

  “你們自己才不動手呢!”“錢廣”冷笑道。“(他們)先認定那個惹事的家夥,然後讓全屋的人每人打他五個大嘴巴!而且隻能打在臉的一邊!”

  “那就得二百五十個!”

  “是二百四十五個!一人犯事,四十九人打!所以是二百四十五個!每個人都得狠打!不然警察就讓挨打的人反過來打手下留情的人!”

  “我操他媽!這不是捉弄人嘛!”

  “錢廣”繼續道:“每個人都站在挨打的人麵前說一句,‘哥們兒,對不住了!’照臉的一側狠狠地打五個嘴巴!二百四十五個嘴巴打下來,臉都打得黏糊糊的,都打爛了!”

  “這是拿人不當人!”

  “進去了就不是人了!”“錢廣”還是麵無表情。

  所有在場的人都沉默著不說話。錢毅誠倒打開了話匣子。在強勞隊最初的兩個月在“靜坐”中度過。後來他們都去幹苦力。常常是挖溝,沒有任何目的,挖了填平,填了再挖。再不然就是扛木頭,也是毫無目的。今天從東頭扛到西頭,明天再扛回來。可人們都情願賣苦力。總比在屋裏幹坐著一動不動強。“幹活就是太容易餓!一天還是三個窩頭一碗粥!”“錢廣”說到這餓也是心有餘悸。

  “有時警察非說幹活的苦力偷懶!那這組幹活的人都得倒黴!警察會讓這一組十幾個人站成一行。頭一個(人)叉腰站著,後麵的人都把頭鑽到前邊的人的卡巴襠下!前邊的人兩腿夾住後麵人的頭。也就是你夾住後麵人的頭,而自己的頭被你前邊的人夾著。警察管這叫‘坐火車’!‘坐火車’的人們嘴裏還得發出火車的聲音。‘咕隆、咕隆’的一點點轉圈走。警察在邊上不時地問:‘到哪了?’排頭的人就得報出東北火車沿線的站名。第一站可以隨便報,下邊就不能瞎編。報得不準‘火車’就得永遠‘開’下去!最後往往是警察不耐煩了,走過來照最後一個人屁股一腳,‘去你媽的!’所有的人都一個個倒在地上!哥兒幾個早都累得渾身是汗……

  “有時警察還會找幾個看著不順眼的家夥,讓他們‘騎摩托’!也就是裝出騎摩托(車)的姿勢,騎馬蹲襠勢,兩個腳都得掂起腳尖,不斷地顫!嘴裏發出摩托的‘嘟嘟’聲兒。警察也是問開到哪兒了?不過‘騎摩托’的得報哈爾濱市街道的名。也是一‘騎’就好幾個鍾頭。不是‘騎摩托’的一頭栽到地上,就是警察照屁股一腳……

  “誰也別想和警察找別扭!頂嘴就上狗牙(手)銬子!他們用皮鞋使勁踩銬子,讓銬子死死地卡在手腕上,手到時候都黑了!……他們還吊人!……他們會讓你一隻手從肩膀上翻過去,另一隻手反扭到背後,警察使勁把兩個大拇指揪在一起捆上,說這是‘蘇秦背劍’!……

  “再硬的漢子也得服!死到沒什麽,可這慢慢地讓你受罪……”錢毅誠說不下去,用手捂著眼睛,不讓人們看見他的眼淚。

  一天夜裏,我突然驚醒。由於連隊的發電機已經停止發電,宿舍裏黑洞洞。幾個人小聲急促地交談著。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使他睡意全無,這不是“秦檜”嗎?!是他!安繼紅!搭話的有“錢廣”和“沃倫斯基”。他們三個過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後來“秦檜”後來和“錢廣”跑到社會上遊蕩,照幹部們的話,“和流氓團夥混在一起”。

  “……沒事呀!不要緊!我馬上就走!我走夜道回去,過了韃子河就是平江農場九分場。那兒有我認識的哥們兒。”這是“秦檜”的聲音。“我就是看你(錢毅誠)來了!聽說你回來了。在(強勞隊)裏麵受了不少罪吧?”

  “我現在是什麽也不想了!”“錢廣”低聲道。“唉,湊合活著吧!那(在強勞隊)真不是人的日子!有時真不想活了!回來後北京的哥們兒對我不錯。你自首得了!大不了在大獄裏受幾年罪,回來了,大夥對你錯不了!”

  “秦檜”沉默了片刻。“(我)該走了!趁天黑我得趕緊走……你說得在理!讓我好好想想。可自首最起碼得上強勞隊!太怵了!現在他們(警察)不是還沒抓住我嗎?”說著“秦檜”匆匆出了宿舍,在窗子上輕輕敲了兩下算是告別。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怎麽?“秦檜”還在社會上“吃大輪”(在火車上偷摸搶劫)?我沒出聲,可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大家和“錢廣”照常出工,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盡管人們心裏疑團種種。兩天後韓盛英在連隊的政治學習會上解開了這個迷。他大拍桌子。

  “我們農場保衛科已與哈爾濱市公安局通了電話!現已證實,安繼紅是哈爾濱以北鐵路上專門搞打、砸、搶的流氓團夥中的罪犯!錢毅誠過去也是!兩個人過去在農場時就臭味相投,成天打架鬥毆、流氓成性!到社會上流躥作案又混在一起!當錢毅誠落入人民的法網後,安繼紅繼續在社會上為非作歹,逃避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安繼紅是老工人出身,可是卻成了‘知青’的敗類!這都是不注意思想改造的結果!”說到這兒,韓盛英瞟了一眼深深低著頭,一聲不響的“錢廣”。“前幾天夜裏安繼紅找你來的吧?”

  “是!”“錢廣”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為什麽不向領導匯報?”

  錢毅誠一言不發。

  “你最近在宿舍裏都散布了些什麽?!”韓盛英磕了磕煙灰,忽然大喝一聲:“站起來!”

  錢毅誠立刻站起來,低著頭,渾身不住地發抖。

  “你誣蔑我們的公安幹警是‘啤酒瓶子蓋兒’!還造謠,說幹警常體罰你們。有沒有這麽回事?!”

  “有!”“錢廣”又是一個極乾脆的肯定。

  我聽到這兒心直跳!很是緊張。冥冥中他感到了一種凶險,總覺得“錢廣”象一頭困獸。麵色土灰的“錢廣”越是篩糠般的抖動,低頭不語,他就越隱隱地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韓盛英接著說道:“別以為我們不在邊上,你就可以胡說八道!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一言一行我們都了如指掌!從明天起,錢毅誠隔離反省。今晚就搬到連隊革委會的倉庫去住!那有個土炕,先在那住下。錢毅誠!沒想到你如此地不老實!夜班打更的何福田(一個非常老實的東北青年)負責監管錢毅誠……”

  “俺不行!”何福田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高聲喊道。會場裏所有的人都吃一驚。他又繼續道:“我幹不了這活!我幹不了這活!”自從“沃倫斯基”偷豆種被曹連長拿獲後,連隊幹部一致決定要安排個打更的夜班巡邏,防止有人再次夜間偷糧食。林慶山讓何福田幹,純粹是要照顧他的雞西市的哥們兒。何福田有點傻了叭唧,機耕隊、後勤隊都不想要他,所以他雖然住在後勤隊宿舍,可還是跟著大田隊幹活。打更這活不錯,就是夜裏在曬穀場、油庫、發電機房和連隊倉庫四處轉轉。何福田平日膽小,走到哪兒都用個大手電亂照一氣,心裏怕極了。他實際上是不想幹這活,可礙著林慶山的麵子不好不幹。這會兒又讓他“監管”錢毅誠,他立刻不幹了。在他眼裏,錢毅誠還是三年前用大板斧砍人的凶神。

  會場裏頓時亂糟糟,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林慶山見狀和韓盛英耳語了幾句,便大聲宣布散會,讓何福田留一下。

  大田隊的男青年們前腳會到宿舍,後腳跟來了韓盛英派來的幾個機耕隊的,他們讓“錢廣”趕快收拾行李搬到連隊革委會的倉庫去。屋裏一片沉默,隻有錢毅誠匆匆忙忙地捆著行李。已是十一月份的天氣,那間屋子裏的火炕根本沒燒火,能住人嗎?

  錢毅誠捆好行李扛著往門外走。在門口又用眼神掃了大家一下,他沒說話,隨那幾個機耕隊的上了革委會。

  誰是韓盛英引以為自豪的“革命群眾”?我看著宿舍裏的人們。是他?!王新華!太應該是他了。我沒什麽根據,隻是憑直覺。想到這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並不是完全的齒冷,還有惡心的成份,心裏罵道:“你王新華他媽的也是北京人!”

  這年冬天來得早,雪一場接一場。許多割倒的大豆沒來得及歸場就被雪蓋在地裏。大田隊的男青年們又開始忙著歸場大豆,整天趟著雪把豆棵從雪下邊用四齒叉子挑出來,甩到拖拉機拉的大平板車上。幹這活雪不斷地往脖子裏灌,人們罵罵咧咧。我這時總是想到“錢廣”。他要是幹這活肯定比割豆子強,隻要動勁兒就行。

  “錢廣”因為是隔離反省、監督勞動,所以不能和人們在一起幹活。他在曬穀場幹,其實也沒人看著,就是梁田富每天給他指派些活。早、中、晚三頓飯都是他自己到食堂去吃。上午、下午自己到曬穀場去幹也每人看著。這到好了,“自覺革命”。也好,反正幹活不會太累,而且“錢廣”幹活也不會偷懶,不會又人說他表現不好。偶爾,大田隊的小子們路過曬穀場時會看見“錢廣”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我們幾個向他揮手,他也揮揮手,卻站著不動。

  晚上的時候,“錢廣”自己燒炕,打水洗臉。一到九點,何福田就來“監管”。實際上就是鎖門。他來了就會打個手電笑嘻嘻地問:“錢毅誠,你可躺下睡啦?”

  “鎖(門)吧!”“錢廣”每天就是這麽一句。何福田每天早上七點來給他開門,日複一日。

  一晃又過了一個月,又到了嚴冬的季節。晚上宿舍裏燒得極暖和,散了政治學習之後,人們都回到屋裏抓緊時間聊天、打牌、下棋,十點一過連隊停了電,大家都鋪行李睡覺,我點上蠟燭看書。突然一陣急促的奔跑聲和含糊不清的喊叫,隨即門被撞開,一團白氣中撲進一個人。

  “救命呀--救命呀--!不好啦-不好啦--!”那人連滾帶爬地來到大家麵前。借著燭光才看清他是何福田,魂飛魄散的樣子。

  “怎麽回事?啊?”我很吃驚。“遇上狼啦?”

  “井裏!井裏!井裏有人!他還活著!……他喊救命!……啊-啊-!”何福田大哭起來。

  “哪個井?!是誰?你他媽的說清楚!!”我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他媽的哭什麽?!”

  “他喊救命啦!快去呀!我看見他啦--嚇死我啦--!”何福田仍大哭。“就在井裏呀!沒沉下去!他喊救命啦--!啊--!”

  “我他媽的問你是誰?!哪個井?!”

  “就是食堂邊上的呀!嚇死我啦!”

  哥兒幾個已經穿上衣服。“走!走!到食堂邊上的井去!”早上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在那口井刨冰、穿冰。食堂邊上的井用水量大。水打上來濺到井幫上就一層層凍起來,井口漸漸就被冰封住,越來越小,終於放不下桶去。這在北大荒的冬天是常有的事,用鐵穿子把冰穿鑿掉就行。由於井口、井壁上的冰太多,我們把冰都穿下去後,井底的水麵上竟落了兩、三尺厚的碎冰。下午的時候人們在井裏掏了會兒碎冰,天色不早了,後來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掏。何福田說井裏的人沒沉下去,一定是由於井裏有大量的碎冰浮住了此人。

  人們匆匆跑出了門直奔食堂邊上的井。我路上撿起何福田驚惶失措扔掉的手電筒。大家都跟在後邊,幾乎都認為是有人失足落井。

  我第一個來到井沿上,迅速地趴下,用手電往井裏一照,失聲叫道:“是‘錢廣’!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呀?!”

  “錢廣”雙手扒著井壁,人浮在碎冰上,但身體都泡在冰水裏。他跳井的時候確實不想活了,孤獨摧毀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已覺得活著與死沒什麽區別。這天晚上,何福田按慣例鎖了門,“錢廣”沒象以往那樣在漆黑中沉沉入睡。他隻覺得自己往下沉,可人卻是異常的清醒。猛地!他跳了起來,一腳踹開窗戶跳到外邊的雪地裏,不顧一切地衝向離他最近的一個井,食堂邊上的井,縱身跳了下去。一切都該了結。

  可那天為什麽穿了水井的冰?為什麽錢毅誠不頭朝下跳?他跳下去時,上半身竟被浮在水麵上的浮冰架住。他拚命想往下沉,卻動彈不得。數分鍾後刺透身體的冰水使他不得不屈服。他開始大聲呼救!“快來人呀!我受不了呀!”錢毅誠大哭著。他要趕快結束痛苦,回到那永恒的冥冥中去。“救命呀!”上蒼呀!你就讓錢毅誠的生命擺脫苦痛吧。

  怎麽就那麽巧,何福田在這個時候路過食堂?

  人們小心翼翼地從轆轤放下了水桶讓“錢廣”抓住。慢慢地把他搖上井口。“沃倫斯基”一下子跪在井邊上放聲大哭。人們架著“錢廣”奔回宿舍。我往回跑時,腳下踩個杆子滑了一交,拿起一看,竟是何福田打更的防身“武器”,一杆梭鏢,順手拿回了宿舍。

  宿舍裏亂成一團。何福田仍沒頭沒腦地哭。他蹲在地上!大概著實嚇得不輕。“沃倫斯基”也哭。還沒見過他這麽傷心過呢。他把自己的被子讓出來,大家七手八腳把“錢廣”的濕衣服扒下來,把他塞進被窩。謝爾華看見“錢廣”的兩條腿都成了青紫色。錢毅誠麵色土灰,在被子裏劇烈地抖動。閉著眼不回答任何人的問話。有人從革委會倉庫拿回了“錢廣”的被褥,再把何福田送到後勤隊宿舍。一切忙完了已經是下半夜。

  王新華說要去找革委會主任韓盛英匯報一下。大家都陰著臉不說話,他也便作罷。我一直注意著王新華的舉動。當他知道“錢廣”跳井就蔫了,現在他又要去連隊辦公室匯報,八成心裏有鬼!

  大家都躺下睡了。我躺下來,想著、想著,終於睡著。然而我又突然驚醒,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這是一種可怕的驚醒!心狂跳,喘不上氣。就著窗外的月光,看見身邊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新華正下鋪往門外走,大概是到門外撒尿。我定定神,正想翻個身睡去,猛然見“錢廣”從被子裏一躍而起,那杆何福田的梭鏢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拿在手中,寒光閃閃。我還看見錢毅誠那張可怖、猙獰、絕望的臉。

  一切都來不及想啦!我也躍起來撲向錢毅誠,雖然抱住了他,梭鏢還是刺中了王新華的肩膀,把他刺了個大跟鬥。我和“錢廣”都摔到了鋪下麵。“別攔著我!我根本活不成了!我本來也不想活了!”錢毅誠奮力掙紮,可我死也不鬆手。

  屋裏的人又都醒了,紛紛跳下來拉住“錢廣”。王新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傻子一般。梭鏢很鈍,但他的肩膀還是被刺了個大口子,血不斷地流淌下來,棉毛衫染了一大片。沒人和他說什麽,他也隻是呆呆地一動不動。

  又是一陣大亂。有人跑去叫來連隊醫生。他給王新華包紮傷口,又給滿嘴囈語的“錢廣”打了鎮靜藥。“錢廣”終於沉沉地睡去。此刻已是翌晨。

  “錢廣”第二天下午被分場的保衛幹事押到分場關了“小號”(類似於關禁閉)。跟著傳來更令人吃驚的消息:錢毅誠又逃跑了!我怎麽也想象不出他是怎麽跑的?據說是傍晚的時候去上廁所,就再也不見了蹤影。

  大概永遠見不到可憐的“錢廣”了。我心中久久都是這個揮之不去的陰沉沉的念頭。沮喪。

  1974年剛過,原連隊的後勤隊排長,雞西青年王有發特地來到大田隊男宿舍。他很早就調到十二分場當連長。那個連隊就在韃子河邊上,北京的小子們釣魚路過那個連隊常常得到他的熱情照顧。他本是個忠厚人,對曾經是“死敵”的北京青年頗能“捐棄前嫌”,北京的小子們對他很有好感。

  人們見到王有發進來,未及寒喧,他劈頭一句,“錢毅誠死了!”

  果然!久久的預感成了現實。我心頭一沉。

  “怎麽死的?!”人們都瞪圓了眼睛。

  “叫警察打死的!”王有發憤憤的。“我一定要告他們!”他講了錢毅誠的死,我從此痛恨鐵路警察。真的恨!

  新年剛過,王有發從雞西市匆忙趕回連隊。到縣城就到江峰農場接待站找車回連隊。一進供休息的大屋子就發現人們議論紛紛。大通鋪上用被子蓋著個人。知情者說,清晨,三個年輕的鐵路警察從火車站拖著個人來,扔到接待站大屋子的鋪上。他們和接待站的人交待了幾句,揚長而去。那個被扔到鋪上的人奄奄一息,遍體鱗傷。接待站的人說,這人是北京“知青”,在齊齊哈爾市火車站搶劫被抓獲。三名警察遣返該“知青”回農場。在火車上他們打了這青年一路。接待站的人已給總保衛科打了電話,可這幾天過新年沒人上班。

  王有發跳上炕掀開被子一看,馬上認出是錢毅誠。他已處於半昏迷狀態,臉色灰青,但沒有傷,隻是嘴角還掛著些血痕。“錢毅誠!錢毅誠!你這是咋啦?!”王有發大聲呼喊著,他一下抱起“錢廣”。“你倒是說話呀?”

  “錢廣”大聲呻吟著,喘著氣,示意王有發放下他。王有發放下“錢廣”,迅速解開他髒臭的上衣一看,身上都是棍棒擊打的青紫。

  “啊!人打成這樣!誰下得了這樣的毒手?!啊?”王有發激憤地喊叫。人們圍上來,有人遞過來碗水,可“錢廣”已經沒法喝了。王有發跳起來找到接待站的頭兒,終於截了輛卡車,把尚存一息的錢毅誠送到縣醫院搶救。他自己又冒著刺骨的寒風跑回農場接待站,要了些紅糖再奔回來,準備給錢毅誠衝點水喝。剛一進急診室,大夫便道:“來得正好,你送來的人已臨床死亡,這是檢查的初步結果……”

  “啊--我的兄弟!錢毅誠!你怎麽沒說一句話就走了?!”王有發大聲嚎叫著。“你怎麽就沒挺住?!你為什麽不挺住?!”

  錢毅誠麵容僵著,嘴難看的半張著,顯得牙很鼓。王有發無奈地拿過檢查報告念道:“……腹腔大出血。懷疑脾破裂。腰椎外傷性骨折。會陰部廣泛淤血。前胸、背部、腹部等處廣泛皮下出血、水腫……”

  “他也是人!”王有發朝大夫大喊。

  大夫一愣,喃喃道:“是呀,他也是人。人這麽打就得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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