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Malaysian pig!是Malaysian pig(馬來西亞豬)!”大晚上,公寓的走廊裏傳來破口大罵的聲音。這不是李剛嘛!楊旭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貼著自家的門仔細聽。就是他!正和公寓老板吵架呢。這個寓公(台灣人都這麽稱呼房產主)是個馬來西亞人,來美國好幾十年了,伊斯蘭教徒,著實有些令人討厭的吝嗇。從他自兼公寓經理就能看出他的精明。李剛一直對他耿耿於懷,說是住在“馬來西亞豬”的公寓後一直受欺負。“他就是欺負中國人!”李剛在公寓裏每每大喊。可楊旭聽了“控訴”並不覺得那個馬來西亞人有多麽過份。是的,對搬走的房客,總賴著人家的押金不還;公寓的設備很舊了也不打算換;公寓周圍的衛生也不是很好;可這一帶就這兒房租便宜。住到這兒可沒別人強迫。誰讓你想省錢呢?不過這個公寓裏就他們兩家中國人,所以他都是默默地聽。
“這是李叔叔在吵架!小劉阿姨正勸架呢!”楊旭九歲的女兒梅梅說著,扔下手裏的中文課本就要開門出去。她和李剛的妻子,也就是小劉阿姨很要好。小劉在丈夫的實驗室裏找到份零工,每天上午四個鍾頭。下午她在家讀英文,說是要去讀個碩士。
“別出去!”楊旭小聲道,口氣嚴厲。“為什麽?我想去看看!”女兒斜眼看著爸爸,嘴裏又一連串地說出一堆英文。“叫你別出去就是別出去!”楊旭的妻子過來。“就愛看熱鬧!有什麽好瞧的嘛!去做你的功課去!今天抄了多少中文了?”“可你們都在門口聽呀?”女兒不滿。“可我們沒出去!”妻子低吼道。“那我也站在這兒!”女兒反抗著。“好好好,咱們大家都別這兒站著。”楊旭拉著妻子從門邊離開,在房間裏各幹各的事。走廊裏的爭吵越來越白熱化,從李剛一個人大罵演變成他和“馬來西亞豬”的相互咆哮,中間還夾著李剛妻子的勸解聲。“馬來西亞豬!”李剛就這一句。這或許是他剛來美國一年,英文也說不好的緣故吧。可罵人家是豬也太難聽了。寓公老板可是伊斯蘭教徒。“馬來西亞豬”聲音也很大,聽不清到底在嚷什麽?他有很重的口音,盡管說英文也聽不懂。小劉是在勸架,不過講的都是中文。“別吵架了!別吵了!咱們爭不過他。”她一說話,李剛就咆哮,“馬來西亞豬,馬來西亞豬”。真不知道是勸架還是拱火。“他們到底是為什麽?”楊旭在屋裏什麽也幹不下去。“你這人!”妻子白了他一眼。“他們肯定是為搬家的事呀!人家都搬走好幾天了。瞧你這記性。書呆子。”
楊旭“噢”了一聲。想起來了,今天是八月三日。前些日子李剛曾跟他說準備搬家。他們倆口子搬進來的時候簽了一年的租約,到七月底期滿。他們已經在另一個街區找到別的公寓,並按規定在搬家前兩個月通知了房主。要搬進去的公寓“雖然貴點,可再也不用受那‘馬來西亞豬’的氣了”(李剛語)。
他們新找的公寓比“馬來西亞豬”的貴好多。同樣是一個臥室的住房每月要多交一百多塊。“可我們中國人也別活得太低三下四了!總那麽摳門,美國人也看不起。”李剛見了楊旭總這麽慷慨激昂,一點也不注意楊旭臉色兒直不對,或者根本就要對楊旭這麽講。楊旭承認現在住的公寓條件差點,下水道總堵,空調效率低,熱水有時不熱;可不是一無是處。首先是房租便宜,他一個窮博士後也沒多少錢;再者離幹活的實驗室近,走著十分鍾就到,不用開車;另外是鄰居們都很安靜;守著個每晚放現代音樂的鄰居是一種恐怖,低音音箱的震動讓屋裏所有東西都抖動,包括楊旭自己。他那時在另一個州讀博士時就受過這麽一次“教育”。再說了,搬家太麻煩,太費時間。可剛從國內來一年的李剛怎麽有錢呢?別瞎打聽,有能耐的人甭管到哪兒都能掙到錢。
住到了好的公寓美國人就看得起?楊旭想到這兒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委屈。他不想見,甚至有點怕見到李剛。想到李剛要搬家,又覺得總得幫幫忙,可兩個人見麵總是那麽匆匆忙忙。楊旭見到李剛就不自然,沒容他想該說些什麽,李剛已經閃過。李剛是真忙,剛來一年就有那麽多的社會活動,交結了許多美國朋友。楊旭想:隻要李剛說一聲,他馬上就痛快的答應,都是中國人,幫點忙義不容辭。然而李剛始終也沒有吐這個口。搬家時楊旭都不知道,據說他那美國教會的朋友們開著小卡車來幫他搬家。等楊旭晚上從實驗室回來,李剛已經搬走了。人走屋空,楊旭有些失落。
“太吵了。咱們乾脆都出去。你帶著孩子上學校圖書館,我去實驗室。”楊旭對妻子道。“咱們出去是勸架呀,還是不勸架?”妻子搶白他。楊旭搖搖頭,又坐到書桌前發呆。正有些無可奈何,走廊裏忽然沒了聲。吵完了?或者每人給了對方一刀都死了?該出去看看。別,若一開門正看見兩個怒目而視的家夥正要“決鬥”,那才是沒事找事呢。也好,大夥都安靜下來,可以看書了。楊旭拿起書立刻投入進去。可沒過一會兒又聽見李剛的聲音。這回是他和幾個美國人,在過道裏嘁嘁嚓嚓地議論著什麽,然後就來敲楊旭家的門。“能借你家電話用用嗎?”楊旭剛一開門,李剛劈頭問道。“行行行,進來吧。”楊旭忙說。李剛和兩個白人婦女一個白人小夥子進了屋。其中一個老一點的白人婦女開始打電話,李剛在這時候簡單地講了他和“馬來西亞豬”衝突的原委。原來那家夥把李剛的住房押金扣了八十塊錢,說是地毯弄髒了,廚房也沒擦洗乾淨。這樣三百五十塊的押金就剩了二百七十。“他(那個馬來西亞寓公)這是存心報複!我在這裏住著的時候,跟他打過好幾次交道了。你不對他厲害,他就認為你好欺負,特別是對中國人!這回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別以為我是好惹的。這不,我剛跟我的美國朋友一說,他們立刻就來了。……我本來讓‘馬來西亞豬’在這裏等著我,沒想到我們來了,他卻溜了,估計他是回家了。狡猾!他還把我們搬出來的空房子給鎖上。現在隻好借你們的電話用用。直接給他打電話,他往哪跑!就得和這種人鬥爭!……”
看著李剛慷慨激昂,楊旭又要冒汗。李剛說因為估計到“馬來西亞豬”會來找茬。他們倆口子就仔仔細細地打掃房間,特別是廚房。為此他手都擦出了泡。結果這混蛋根本是不講理,硬說打掃得不乾淨。今天晚上他特地約“馬來西亞豬”到公寓來對證,可那家夥就說頂棚上有油點,地毯有被飲料染過的痕跡,等等。“你甭跟他廢話!給他點顏色看看就老實了!”聽了李剛這話,楊旭隻是後悔剛才沒上實驗室。
打電話的這位也開始了“唇槍舌戰”。她顯然正在跟那個馬來西亞人通話。開始是詢問,漸漸的,口氣趨於強硬。後來簡直就是盛氣淩人。什麽“我知道你們國家(馬來西亞)的衛生條件。”“你在我們美國做買賣應該懂得規矩。”“你可不能太貪婪。”“你是個聰明人,如果現在誰告你一狀,你就找倒黴吧!”……
什麽叫“我知道你們國家的衛生條件”?這意思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瞧你們國家那窮樣,也配說房客打掃衛生不乾淨?這話真是這個意思,那窮國就得是一團肮髒,而且也不許說別人沒有打掃好衛生。然而房客搬家,打掃公寓的住房,租約上寫得明明白白,沒有達到要求就得扣押金。是否應該扣押金和房產主講不講衛生沒關係!不,得說和房產主的母國講不講衛生沒關係。這裏我們的前提是,馬來西亞那個國家是肮髒的。
“你在我們美國做買賣應該懂得規矩”似乎是說到了點子上。這是暗示馬來西亞人沒按規矩辦事。我們且不說這個馬來西亞人是否“懂規矩”,那些美國人是否真的看到李剛他們打掃過的房間,從而斷定不懂規矩的寓公存心報複。這個“我們美國”該怎麽講?顯然,這裏不包括“馬來西亞豬”。這個馬來西亞幹人來美國好幾十年仍不能包括在“我們美國”裏,李剛更不可能。李剛是什麽地位?那“我們美國”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吧?“你可不要太貪婪”是一種威脅!最好別這樣理解。那就是規勸,也不是。反正是說馬來西亞人貪婪了。如果是因為李剛和寓公有矛盾,搬家被借機扣了押金,“貪婪”這頂帽子應該換成“小心眼兒”才對。報複人就是貪婪似乎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你是個聰明人,如果誰告你一狀,你就倒黴吧”隻能當成赤裸裸的威脅。趕緊服輸吧,老兄。你是什麽人?一個外國人。你應該記住: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別死強,到時候被人告了一狀吃更大的虧。
那打電話的女人始終心平氣和,說話緩緩的,但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崩,且言語尖刻,簡直有點咬牙切齒。楊旭聽得有些受不了,就走到陽台上發呆。他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既然自己不打算摻乎這事,就該什麽都沒聽見。可是不成,那打電話的女人的聲音還是很清楚地往他耳朵裏鑽。楊旭英文的聽力不是很好,可今天特別靈。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妻子叫他。“人家(打電話的)走了。你還不送一送!”楊旭趕緊走到門口。李剛和那三個美國人都已經出了公寓的門。他又來到公寓邊上,呆呆地看著他們上了汽車,並向他們揮了揮手。走了,他們可走了。他們的車子的油門轟得那麽響,趾高氣揚。
回到家,妻子馬上說:“李剛怎麽能這樣!他……”楊旭忙擺手,示意她別說下去。接著他一屁股坐在書桌前發呆。
日後,楊旭更怕遇上李剛。還好,他們現在見麵機會少了。在那天晚上“鬥爭”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們早上曾在學校的停車場裏遇到一次。李剛仍是那樣的行色匆匆,看見楊旭就嚷:“我們把他(馬來西亞人)給告了!這小子真他媽的不識抬舉,就是賴著錢不給!”沒容楊旭想著該說點什麽,李剛已經走遠。
再以後李剛忽然轉走了,去了北方的一個大學城。他從國內來的時候是到美國做博士後,他大概到別的學校繼續做博士後吧?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確切消息。他朋友很多,可人總是神神秘秘。他和妻子走了幾個月之後,有關他的傳聞漸漸流傳開來。最讓楊旭不敢相信的是,李剛到美國當博士後用的是原國內科研單位的科研經費。他在單位是個小頭兒,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把幾十萬人民幣的科研經費換成了美元。然後帶著這筆錢到了美國。“他怎麽可以這樣?!”楊旭大叫。別人看著他的神情直樂。說他是“前朝遺老”,都什麽年月了,還對這種事一驚一咋。楊旭固執地不斷歎惜,把妻子都惹煩了。“人家(李剛)到美國來是拿了單位的科研經費,可是他到美國也是當博士後搞科研呀!這筆錢擱在國內說不定也是瞎花了。你在這兒憂國憂民的跟真的似的。再說了,這種事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聽了妻子的訓斥,楊旭想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又不說了,笑了笑。
另一件李剛的傳聞是關於他的租房押金的事。據說李剛並沒有把“馬來西亞豬”告下來。他有一幫美國朋友也沒用。李剛臨走把這事說了出來。“咱們中國人到哪裏都受欺負!”他憤憤的。“就連馬來西亞人都欺負咱們!”這回楊旭笑不出來。
一年後,楊旭一家人也離開了。他在美國東海岸的一家公司找到份工作。臨走時他和妻子把房間仔仔細細的打掃。特別是廚房,擦了又擦。可馬來西亞人來檢查時還是扣了四十塊。同樣的問題:地毯不乾淨,廚房髒。
楊旭沒說什麽,拿到退來的三百一十塊押金的支票,一家三口開車上路直奔美國東海岸而來。妻子見他總是陰沉著臉就勸慰道:“算了,別想這件窩囊事了。反正你找到公司的工作,這點小錢算不了什麽。”楊旭臉上露出一些無奈,“哪兒有淨土呀?”隨後一笑,“所以咱們以後就別老抱怨自己是善男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