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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

(2008-08-27 02:00:53) 下一個

        (小說)

  士成真沒想到會險遭不測。他是去那家組裝計算機的小公司要被拖欠的工資的。第一次去,那個當秘書的中國女人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他,冷冷地說會計還沒來。過兩個鍾頭再去時,沒出停車場就一個自稱“多嘴驢”的國人老漢堵著他,“還不快走!那些個人正憋著打你一頓!”

  “為什麽?”士成吃一驚,這個他從來不認識的中國人再跟他說什麽!他認識我,我怎麽不認識他?他是幹什麽的?

  “為什麽你心裏還不明白?!你還裝糊塗!”

  這下士成有些失色。“這事是他們不對!他們……”

  “快走!快走!再不走小命都得沒了!快跑吧!”

  “可這是在美國!他們不能這樣目無法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他們可是扣著我半個月……”

  “他們能跟你講理?你死了和誰講理去?!快跑吧!別讓他們看見你!哎,也就是我是個多嘴驢偷著跑來給你報信。”

  士成開著車落荒而逃。

  好像沒頭沒腦。讓我講講原委。士成曾在美國西海岸的這家中國人開的小公司幹了一年半。後來他跟妻子到了德克薩斯的達拉斯。可那家公司扣了他最後半個月的工資不給。他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打了電話、寫了信都沒有回音。這回他們一家又回到加利福尼亞的另一個城市,路過此地。他讓妻子、兒子在朋友家呆著,自己來討債。他真不想來,可妻子又要發火,家庭氣氛會很不好,真有點無可奈何。

  為什麽人家扣著他的工資?是不是那“多嘴驢”說的“你還裝糊塗”的什麽事?“唉-,”士成長歎。回去怎麽對老婆說?啞巴吃黃連。在那家計算機組裝公司幹活的時候,他發現他的頭兒正幹著類似以次充好的事--仍用已經淘汰過時的主機板裝機。他當時就嚷嚷起來。可頭兒說,自己並沒有欺騙顧客,裝這種主機板還便宜呢。可士成認為,顧客並不知道這是淘汰過時的主機板。“那我們剩下的這些板子怎麽辦?”頭兒臉一板。當時士成沒再說什麽,下了工回到家就給訂貨的顧客打了個電話。其實他僅僅說照實。但說照公司頭兒的說法,“這真是太離譜了吧!”

  事情當然是以人家退貨告終。那批訂貨是三十台計算機。對這個苦苦掙紮的,僅十幾個人的小公司來說可不是一筆無足輕重的小買賣。退貨訂貨的一方要付罰金,可對公司來說,人工費都白搭了。公司老板的臉都發綠,準備炒士成的魷魚。巧就巧在過了幾天士成就匆匆離開了這個城市,是不是他要到走的時候“禍害”(公司老板語)公司一下?他還真沒學會居心叵測。誰讓他發現這事恰恰是在他臨走。於是他半個月的工資泡湯。他在那兒掙的可真不多,作為技術員,半個月的錢扣了稅還不到五百。“沒勁透了!”士成大喊。

  會不會是那個公司的人們設下的詭計呀?讓一個公司的人見到我後繪聲繪色地嚇唬。我一逃他們隻不定怎麽樂呢!我就這麽相信“多嘴驢”?我太願意相信人,認為別人也都是誠實、誠懇的。應該再轉回去!哎,算了,算了,忘掉這件事吧。士成再次長歎。“我這是怎麽混的?”

  十年前,而立之年的士成告別新婚妻子來美國念博士,啃天文物理。他勇氣十足,忘我的讀書,四年拿下博士論文,成績斐然。他擊敗眾多競爭者謀得助教的位置,成了留學生中的佼佼者。眾目睽睽之下,讚歎的包圍聲中,他還是那麽的謙虛、真誠,沒有一點趾高氣揚,卻又內心高傲。他知道他是怎樣的刻苦,也知道自己天資聰穎。他是否覺得很有運氣?

  就在將要事業有成時,他和頭兒發生矛盾。一般來說,這不應該是個意外。意外的是他和係主任吵翻了;更意外的是他竟然賭氣辭職。這簡直是要斷送自己的前程。他還真的斷送了自己的前程!發誓再也不研究天文,因為想到那個俗不可耐的係主任就運氣,而且“美國的天文界怎麽有那麽多的,擺脫不了世故的俗人”(士成語)。他可連續發表了好幾篇引起轟動的論文了呀。在歐洲的學術會議上他可是登台演講的呀。可他真的不幹天文了。事後證明他的選擇簡直有悲劇的味道,因為他太象個火星人,不食人間煙火。

  不幹就是不幹了!高傲使他成為倔驢。那時他那年輕漂亮的妻子剛剛給他生了個男孩兒。本以為他會前途無量,終生有靠。誰想到會來這麽一出戲。士成的所作所為引起怎樣的“暴風雨”是可以想象的。關心的人們都來了,規勸、指責、開導,反正都是士成的不對。他輕輕說一句,“我是男人,是孩子的爸爸,我會掙錢養家的。”

  他開始找活幹。不知另外什麽地方能用到天文物理。大家都以為他會在大學裏找個什麽與專業有關的活,沒想到他竟進了一家塑料編織袋工廠。他為什麽不到大學去找?他的解釋是:那還要等,也不知要等多久。先在這家工廠幹著。可這是什麽樣的工廠呀!工資是最低的,也就是美國的法定最低工資。車間裏編製機的噪音震耳欲聾。幹活的工人大都是從墨西哥過來的,幾乎不會說英文。他們沒有技術,隻好在這種工廠裏忍受剝削。可士成怎麽也到這兒幹?前邊他說了,先幹著。他幹大夜班,從夜裏十二點到早上八點。幹得辛苦。可幹上這種活他就不張羅著到大學裏去找工作,白天就不由自主地往圖書館裏紮。他妻子有話:“犯精神病!”

  沒想到他幹這出苦力的活也要和工頭兒鬧翻。他非說那個工頭兒安排工作時不公道,和工頭兒關係好的人就安排在好使的機器上幹活,像他這樣的人就總給派到不停的出問題的機器上。這很正常呀!人性在哪兒都一樣。可他先是和工頭兒理論,然後再去找經理,最後是辭職不幹。

  他又去中國餐館洗碗。怎麽不去當侍者?怕被人認出沒麵子。什麽人才在一團霧氣的廚房小屋裏乾洗碗的活?多半是非法從墨西哥那邊過來的,一句英文不說的“老墨”(中國人對墨西哥人的蔑稱),常常是留著小胡子,矮胖的,一身邋蹋的男子,一天幹十幾個小時,月薪四百塊。他高大、英俊,也混在其中。這活也沒幹長,他和另一個洗碗的“老墨”動手打架!那“老墨”欺負他,越看他一聲不吭就越讓他多幹,最後還用剛學到的英語罵人話罵他。“老墨”剛一罵,士成一個直拳讓他倒在髒碗盤當中。隨後他到另一家塑料廠幹大夜班,沒幾個月又和那裏的工頭兒理論是否公平的問題。

  就在他頻繁換苦力活的時候,他妻子在附近大學的試驗室裏找到份技術員的活。他妻子在國內學的是日語,試驗室的活是搞生物化學。看來士成的夫人夠能幹的。“哪兒啊!我也是被逼無奈!這不,孩子也送回國了。好歹托人找了這份工作。真是苦死我了。靠著士成是沒指望。他這人怎麽越到現在越不知道怎麽活了?”士成妻子每每向朋友們訴苦。

  事情到了這一步,夫妻間的爭吵成了家常便飯。他開始還吵幾句,後來便不吭氣。見妻子“百般挑釁”(士成語),他就上圖書館,留下妻子一個人在家流眼淚。他的妻子既然年輕漂亮,會不會和他離婚呀?士成是想到這一點。“她要真不想過了,我沒二話。我也確實不是個好丈夫。”可妻子從來沒動過這個念頭,因為丈夫不但聰明、英俊、有情趣,而且人特別正派、耿直。

  哎,正派、耿直。在這個社會不知道是否真的具有價值。

  看不過去的朋友們想介紹他去一家中國餐館送外賣。他斷然拒絕。這也是沒麵子的活。可幹苦力就有麵子?至少熟人看不見。不知哪位朋友覺得他可以開餐館!沒搞錯吧?可那位朋友還真的上門開導他。說他到哪兒都和頭兒搞不好關係,所以隻能單幹。士成想了想,“那乾脆開個小快餐店吧!”為什麽?小快餐店過了中午就收攤,那時他可以有時間上圖書館。糟糕!如果沒有掙錢的欲望,就別開這個小店。

  他們卻鄭重其事地搞了起來。夫婦倆借了不少錢,以一萬多美元的價格買下這個街頭小快餐店。這種小快餐店搞得好確實能賺點錢。當然這得和經營者的辛勞成正比。可士成開這個小店簡直可以稱之為心不在焉。三明治做的大大小小,西紅柿醬塗得那兒都是,真不美觀,夾在麵包中的牛肉餅有時也沒搞熟。他的生意從來就沒有興隆過,沒幾天便門可羅雀。他可到好,正好關門。沒人來吃飯就提早關板,自己又去鑽圖書館。妻子下了班還得給他“收拾殘局”,在小門簾裏把搞得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乾淨。一個月下來,小快餐店黃了攤兒。草草把店又賣掉,裏外裏賠了不少錢。妻子這回當著士成的麵什麽也沒說。私下裏跟朋友講,這是她結婚以來犯的最大的錯誤,而且是明知故犯的錯!他的先生怎麽能是買賣人?

  士成就真的一點不在乎?並不是。小店賣掉的第二天晚上,士成夫婦倆人在家裏麵壁,默默無語。忽然妻子長歎,士成立刻提著個錘子出門,狠命地砸放在門口好幾個月的,已經生了鏽的複印機。這個複印機是他在一家倉庫買的,人家告訴他是壞的,他還是給買來。他不是要修好了用它,而是好奇。他很高興又很盲目地用很低的價格把這個沉重的家夥買來,後來卻又失去鼓搗它的興趣。於是這複印機放在門口風吹雨淋的就鏽成一個鐵疙瘩。“你這是幹什麽?”妻子也衝出門奪他手中的錘子。士成猛地拉著妻子進屋,一個人又衝進廁所去哭。

  他在那家組裝計算機的小公司幹得最長,一年半。

  他鑽圖書館幹什麽?查資料、搞專利。胡說吧?什麽胡說,人家真的搞出了修改汽車零件的專利!所有聽說的人,甭管是否認識他,都覺得這事不可思議。可士成確確實實搞出了他的發明,並申請了專利,而且不止一個,是三個!他就是有興趣幹些“不著邊際”(他妻子語)的事。好奇心驅使著他不由自主地幹,廢寢忘食。不過這個專利可並不意味著錢。如果很幸運的有那家大公司看中你的專利,花大價錢買了,你才會得到錢。在這兒之前,你還得花錢“養”著自己的專利。士成始終沒賣出他的專利。如果說他不在乎是否有人買那不是實話。雖然錢不是萬能的,但這個社會裏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他清楚這一點。可如何把他的專利賣出去,他腦子頓時就成了一片空白。

  日子就這麽打發了。一直到妻子在達拉斯的朋友幫她找到份實驗室的工作。這份工作的薪金高些,於是他們夫婦倆匆匆忙忙去了這個美國南部大城市。一年後,妻子的老板在加利福尼亞的一所大學謀得係主任的位置,去上任時帶上了他的技術員,也就是士成的妻子。這下他們又重返加利福尼亞。

  妻子躊躇滿誌,靠她一個人的錢終於可以養家糊口。靠她的錢過日子當然談不上富裕,可畢竟不會惶惶不可終日。半年前,她把兒子從國內接來了。她還打算讓家裏的老人也來美國探親。到時候她還想再生個孩子。士成呢?還是老樣子。他在家裏到底是什麽角色?妻子心情比以前好,再也不勸丈夫老老實實地找個工作,千萬別和頭兒鬧翻;和朋友們談到士成就淡淡一笑,“他(士成)人太愛叫真兒,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隨他去吧。”士成變得敏感,覺得妻子有點高高在上的勁頭兒,雖然再也不在找工作上對他說什麽,可對別的事常常是命令的口吻。比如有關“討債”。“該是你的錢你就得去要!這不是個錢多錢少的事!”

  士成不說話,心裏打翻了五味瓶。從德克薩斯來的路上,他就默默的起誓,他找到工作再也不和別人理論公平;他再也不去鑽圖書館也鑽研那些忘乎所以的東西!他要當個好爸爸,好丈夫,要對得起妻子。可剛才的“討債”……

  士成把車開回朋友家。怎麽和妻子說?他久久地坐在車裏。

  “幹嘛呐?”妻子從屋裏出來問。

  士成從車裏出來進了屋。“工資他們答應給。”

  “根本沒有!”妻子說。

  “你怎麽知道?”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妻子歎口氣。“你還是去進大學讀書去吧。”

  “不。”

  “去!你一定得去。你太固執,一根筋!可你改不了這個德性。去吧,去吧,上學去吧。你也高興,也真能出成果,就是別太不管不顧,和老板……哎,哭什麽呀?我說得又不對了?”

  士成衝進廁所鎖上門。妻子在外邊著急地敲門。“你出來呀!出來呀!”

  “你別著急好嗎?……我不好,不好。你先起開。”

  “那你得再去上學!說話呀?!”

  “……嗯。”

  “‘嗯’是什麽意思?”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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