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黑龍江一個農場“上山下鄉”是1969年。那年上海青年也剛剛來。幾個月後,一個分場的拖拉機棚失火,救火時出了意外,一位東北男青年不幸燒死,一位上海女青年燒成重傷。
那上海女青年當年二十出頭,叫江梅清。一天夜裏她所在連隊的拖拉機修理棚突然失火。人們亂哄哄地跑去救火,江梅清夾在人群中並不知道害怕。房子就要燒塌了架,還有許多人往棚子裏鑽,胡亂抱著沒什麽價值的拖拉機鏈軌板出出進進。當外邊的人跳著腳地疾呼“要塌架了,快往外跑”時,拖拉機棚裏的人都連躥帶蹦地跑到外邊,可江梅清卻跟著個東北青年往裏跑。誰也搞不清為什麽這位東北小夥子,在房子塌架前的一刹那還要衝進去,而江梅清還跟著。他“壯烈犧牲”在裏麵,江梅清算幸運,沒有“壯烈”,可頭部、手嚴重燒傷。一年多以後她出了醫院。頭發沒有了,美麗的臉蛋成了醜八怪;鼻子、下巴也是假的;手象雞爪子伸不開。
不幸身亡的東北小夥子平日表現很不錯,是個小幹部。沒的說,他被追認為共產黨員、烈士。省報上組織文章大大地宣傳了他。轟轟烈烈了一番,他是“烈火見真金的楷模”。但就是否樹江梅清為活的救火英雄卻出現了很大的爭議。總場的頭頭們大部份不想樹江梅清。他們有一大堆的理由。江梅清“出身”資本家,來農場後表現不好,幹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團員都不是。同時,生活作風也有問題!兩個上海男青年為了和她交朋友,爭風吃醋,拳腳相加,你死我活了一番。這在很少打架的上海青年中很少見。你還真不能說那兩個傻家夥色膽包天,主要是江梅清太騷!腳踩兩隻船。如果樹江梅清為先進典型,大張旗鼓地宣傳,怎麽編她的先進事跡?總不能就救火一樁事吧?
然而省裏執意要樹江梅清為先進知青的典型,反對的人都沒了話。宣傳科忙著了一通,組織材料匯報給省裏。很快人們在省報上見到了這位活著的“救火英雄”,而且是“身殘誌堅”的!謝爾華當是並不知道“上麵”的內幕,看了報導隻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江梅清激昂地喊著:‘革命知識青年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在拖拉機修理棚塌架的一刹那,用雙手托起燃燒的房梁。讓屋內救火的人們安全脫險。而她卻倒在熊熊的烈火中。……”
記者們對沒影的事也不好完全地胡編亂造,著火前江梅清的事跡一筆帶過,僅表明她是“一個堅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偉大號召,上山下鄉洪流中的普通一員”。救火的“壯烈”之後是文章的重頭戲--“黨的各級領導”如何“關懷、教育江梅清,使她戰勝傷痛,逐漸成長為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請注意“黨的各級領導”這種字眼。當初省報記者代表省革委會方麵和農場黨委會就此吵得一塌糊塗。農場方麵認為,江梅清是在場黨委的關懷下成長起來的,所以寫江梅清也要表彰農場黨委知青工作搞得好。而記者們不以為然,他們“奉旨”隻寫江梅清的事跡。不能認為某個農場出了“身殘誌堅的好青年”,就認為她是農場黨委培養愛護的結果。要說“培養愛護”,省有關方麵也高度重視了此事,特別是省委多次派人到醫院看望。當然,他們最終會妥協的。
江梅清成了“知青”的先進典型。她迅速地入了黨,當了農場革委會副主任。那二年常到下邊各連隊來做報告。到六分場四連來做報告時,我站得遠,看不太清,隻覺得她的臉象橘子皮,光光的下巴和鼻子。一位當了幹部的上海女“知青”,講述了她去地區開會和江梅清同住一個房間的經曆。她當時隻想趕快散會回連隊。因為“江梅清太難看了,到了夜裏尤其難看。假鼻子、假下巴一拿下來太難看了,嚇死人了”。
事情總要過去的。漸漸的沒人再提江梅清,雖然她還是農場革委會副主任。可在年初省知識青年工作會議上,江梅清又成新聞人物,有人向他求婚!簡直該出號外。參加“知青”會議的一位總場中學老師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大會進行先進青年講用報告時,一位插隊的北京青年代表,也曾是省裏報導表彰過勞動模範,人稱大江,突然打了個“炸雷”,驚得全場幾百號人目瞪口呆。
“……這次我在會議上認識了江梅清同誌。她的事跡早就深深地激動著我的心,使我一直不能忘懷。我們雖然僅僅在經驗交流小組會上討論過一個上午,但她高尚的情懷,美好的精神境界,真誠的態度,深深打動了我。我仰慕江梅清同誌已久,這幾天我總在捫心自問,久久地思索,現在我必須向同誌們坦白,我愛江梅清同誌!僅此機會,我宣布,我向江梅清同誌求婚。”
冷場。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又冷場。接下來人們“嗡嗡”的議論。相貌堂堂的大江要和一個手燒成雞爪子,臉象橘子皮,沒頭發,假鼻子、假下巴的醜八怪結婚。
台下的江梅清什麽態度?一點兒精神準備也沒有,幾乎暈過去。她對大江沒什麽特別的印象,整個一個萬萬沒想到。
她最初的反應是堅決反對。理由是很充份的,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她雖然傷殘,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話裏有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我是這樣一個人,叫我怎麽能信任你這種‘偉大’的愛情?
大江並不放棄他的初衷。他找江梅清談什麽大家不得而知。在公共場合,他不放棄任何機會表明他對江梅清“純潔的愛”。他要和江梅清這樣“有著崇高美好心靈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生活在一起”。你會覺得大江真的愛“桔子皮”?他的“愛情”到底是什麽呢?
多數人私下裏竊笑,覺得大江出醜、犯瘋。有人覺得他圖謀不軌。有些好心人認為大江把事做得太絕,江梅清肯定不會跟著大江唱和,到時候看他怎麽收場。可令人大吃一驚的是,江梅清竟答應了“求婚”。又是個炸雷。
大嘩。越來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大江和江梅清,或是大惑不解,或是點頭讚許,或是冷笑不已。就在這沸沸揚揚的時候,江梅清忽然被召回江峰農場。場黨委決議,江梅清的婚姻問題將由組織解決。聽說江梅清一聽就在黨委會上哭起來,“我江梅清為什麽不能自己決定終身大事?你們用了我這麽多年還沒用夠嗎?!”
大膽!這哪象共產黨員說的話?可黨委會上大家竟啞口無言,麵麵相覷。大概是被江梅清震住了。
更神秘的小道消息說,場革委會主任私下裏找江梅清談,達成一條協議:江梅清不再聲言和大江結婚,今年到選拔“工農兵學員”上大學時,她就可以遠走高飛。
我們這些性饑餓的“知青”們怎麽說?嘎小子們起哄,“大江不怕江梅清醜!要是我,我也不怕,臉上蓋塊布就行,反正底下都一樣,沒燒壞,一樣幹。”
事情過去三十年了,現在有時想到這事仍要久久地深思。那是個病態的社會,一個戴假麵具為時尚的社會,一切正常的思想、情感都被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