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要到美國來?!”昂國瞪著我,好像我幹了什麽蠢事。昂國是他的印度尼西亞名字,意思是強壯,也確實強壯、高大,五十多歲的人,身板兒挺直,幹活時一刻不停地扛著各種大箱子走來走去,臉不紅、氣不喘。他曾是印尼華人,姓王,但同事們仍叫他昂國。
“那您不是也來了美國?”我反問道。我們剛才正在抱怨華人在美國如何受氣。
“我是沒辦法!你在大陸可是有親戚朋友的。家在中國呀!”
我立刻跟他解釋大陸的不民主和貧困。可他好像根本沒聽見,說到印尼華人的受歧視更是感慨萬千。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隻能默默地聽。
他的英、中文都相當好,能講廣東話,印尼文是他的母語,人也相當能幹。公司把他安排在倉庫出貨的地方當個小工頭兒。我是他手下的小夥計。那陣子倉庫出貨人手缺,公司生產部門經理要把一個台灣來的小夥子調在他手下,他斷然拒絕,說那人太懶,看著討厭。他主動提出要把我從生產線上調過來。出貨要比生產線上幹活相對輕鬆,但對我來說無所謂,我隻想多掙點錢。昂國對我的評價是,“我就喜歡他眼裏總有活。”他這麽一說,我倒有了點心理負擔,覺得在他手下幹活,真要是眼裏看不到活會辜負了他一片好心。其實我太過慮,他和我初次見麵就一見如故,就因為我們都是華夏子孫?我還記得我剛來這家公司幹活的第一天,中午吃飯時他走過來,說是專門找我這個大陸來的中國人好好聊聊。公司裏有不少台灣人、香港人,他們也是中國人呀?可昂國不以為然,“他們不是真中國人!”這話要是“上綱上線”,可以說昂國不認為台灣、香港屬於中國!別別別!他那意思是,那些人精明,顯得“銅臭”,還是大陸來的中國人保持傳統的民族本色--誠懇、勤奮。我愛抬杠,說甭管什麽地方來的,都有好人、壞人。他笑眯眯,拍拍我的肩膀,“不同的,不同的。”真有些“親不親,故鄉人”的勁頭。
其實,昂國在印尼已經好幾代,到現在他連自己的老家到底是中國哪個省都不清楚。可他的中文怎麽會這麽好?“從小就學。”他說。“印尼的華人過去都有自己的中文學校。老師教得好,家長也重視,我也想學。”
昂國來美國已經十多年,在印尼是個做小買賣的,現在一兒一女都已成年工作,一個在澳大利亞,一個在新加坡。他到美國純粹是偶然,是買移民彩票中獎來的。美國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賣移民彩票,中了獎就可以移民美國。我想能有這樣機會的人少之又少。我很希望他具體地講講印尼是如何歧視華人的。我告訴他,我有個哥們兒是六十年代初的印尼歸國華僑,但那時他小,對印尼如何迫害華僑印象不深。推算一下,昂國那時十七、八歲,該講出不少具體內容。可昂國這時就是搖頭,“不說那些了,不說那些了。我在印尼開鋪子、當老板,到美國也就是打工。如果華人在印尼能活得很好,我為什麽要來美國?”對去年印尼再次的排華種族騷亂他怎麽看待?昂國沉著臉深深地歎氣。
他愛吃辣椒,以能吃特別辣的辣椒為自豪。吃中飯時,他常把最辣的墨西哥“魔鬼”辣椒拿出來給大家吃,嘴上說:“這是甜不辣。”我上過一次當,被辣得肚子裏天翻地覆。第二天我說我肚子裏爆發了“革命”,最後“後門失火”。他明白我的意思後,樂得喘不過氣來,說到美國來這麽久,很少這麽笑過。
後來他病了,總是胸悶,到醫院一檢查說是心髒供血不足,得動心髒搭橋手術,也就是把自己胳膊或腿上的血管取下一段,換下心髒血流不暢的那段血管。昂國頓時心事重重。他有醫療保險,美國做這種手術保險係數很高,可手術後他的這份工作是否還能幹?他一直幹到住院準備手術的前一天。下午下班,我安慰他,“上帝保佑你。”他勉強笑笑,“謝謝你。”他眼中潮濕,跟著說:“我真想到大陸看看。”我有些激動,和他擁抱。昂國也很激動,嘴中喃喃道:“謝謝你,謝謝你。”
通過昂國,我還認識了公司另一位印尼華人。她是一位小巧玲瓏的女士,人稱“印尼小姐”,長得也年輕,一聊天才知道已四十有六。她的中國話說得不如昂國好,但很清楚,隻是音調有些怪。“印尼小姐”和夫到美國已有十幾年,她的工作是倉庫保管員,丈夫在另一家門窗修理公司幹活,是藍領階層。不過“印尼小姐
”開的是檔次較高的日本尼桑車,看來倆口子是很能省錢的,畢竟是炎黃子孫。
我見她買過中文報紙,說是給先生買的,她本人讀中文有困難。說到這兒,她顯得很不好意思,說在家裏她和先生都是用印尼語交談,所以小時候學的中文都已生疏。然而她先生不但能讀還能寫。
“印尼小姐”的午飯很印尼化,常常是些生的蔬菜,或者把些蔬菜裹上麵煎製而成。她和先生也是在印尼好幾代,連飲食習慣都有很大改變,但還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聊天中說到美國人往往說“他們外國人”,真有些“大國沙文”主義。
我們是同年齡的人,自然會說到六十年代的印尼總統蘇加諾和當時的印尼共產黨領袖艾地。1965年印尼發生了場動亂,先是共產黨搞了次不成功的政變,後是印尼政府掀起的發華、排華。從那時起,印尼所有的中文學校都被迫關閉。“印尼小姐”講到那個恐怖的年代,她清楚地記得中文學校的師生們是如何邊哭邊銷毀中文教材。那些教材都是效仿當時中國大陸的,內容有學雷鋒、做好事,階級鬥爭,人民當家作主等等。初次進校的華人孩子學的第一句話竟是“毛主席萬歲”。當然大部份內容都是介紹中國的風土人情,提倡愛祖國、愛人民。這種教材要是讓印尼當局看到要獲罪!對此我心情真是複雜。按理說,印尼華人已經歸化印尼,就不應該如此地接受中文課本中宣揚的東西。“愛祖國,愛人民”是指的中國呀!印尼政府怎麽能容忍?可印尼政府一貫地反華、排華,又讓印尼華人們怎能不把印尼看成他鄉異地?
六五年印尼的排華、反華並不是第一次,隻是那次特別嚴重。“印尼小姐”和別的華人孩子不能去中文學校學習了,家長們就組織起來在家裏學,教材五花八門。許多華人受不了殘酷的種族迫害,紛紛逃向中國。最有錢的去新加坡、台灣和馬來西亞,一般人家都去了大陸。“印尼小姐”丈夫的姐姐就去了中國的廣東,被安排在一個農場裏幹活,後來轉輾到了香港。這回輪到我慚愧,當時的中國大陸並沒有成為印尼華人的最後避風港。
我們有一個主要話題,那就是聊孩子。她的女兒和我的女兒都是十二歲,並在同一個學校上學。我們做為家長為同樣的問題發愁,就是孩子對中國文化的不認同。我的女兒在家中還說中文,因為我們夫妻倆的母語是中文,家裏就講中文。可“印尼小姐”不同,她和丈夫說印尼文,但他們從不把印尼看成自己的國家。當然,他們也不會特意地教孩子印尼文。可在家中,他們又不講中文,所以女兒在家中僅僅說英文。他們倆口子曾把女兒送到中文學校學習。女兒大怒,“你們都不說中文,現在倒讓我學?!”
接下來當然是擔心女兒對美國文化的認同。照我們的話說,就是女兒“沒有中國人的樣子”。她的女兒和我的女兒都對家長大不以為然。“我可不想讓學校裏沒人理我!”兩個女孩子異口同聲。你看我們有多麽尷尬。她的女兒我見過,樣子小小的,白淨,很靦腆。“印尼小姐”說女兒在學習方麵沒什麽可發愁的,就是對她這個當媽的很不耐煩,特別是叫女兒教她使用計算機的時候。“你怎麽什麽都不懂?”女兒反複說這句話,搞得“印尼小姐”很喪氣。“我一著急就更沒法和女兒講話啦。她隻說英文,生起氣來一講一大串,我也聽不懂,怎麽辦呢?”說著,“印尼小姐”兩眼淚汪汪。
我問她,“為什麽你小的時候不但能學中文,還能學得很不錯,可你女兒卻根本不想學呢?”
“搞不明白呀?”她若有所思。“我女兒覺得美國好。可我小的時候並不覺得印尼好。”
在公司的生產線上幹活的還有兩個印尼人,都是通過親屬移民來的美國,英文不好,沒有很高的學曆。在公司裏有什麽需要交流的事都是昂國幫助他們。這兩位見到昂國就滿臉是笑地用印尼話寒暄,昂國對他們也很好。一個很胖,比較圓滑,我一和他談到印尼排華、反華的事,他就笑嘻嘻地說:“我可是從來沒有幹過那種事。我在印尼有不少華人朋友。”唉,他能和我說實話嗎?胖子心裏明白,他周圍的華人同事對印尼排華、反華的事是怎樣地憤怒。他做為一個印尼人看到印尼華人的富有會那麽心理平衡?印尼排華、反華是極少數人所為嗎?這是一種深深的民族情緒。但他很會處事,小心翼翼地在華人同事中生存著,知道這不是在印尼,對著敵意、輕蔑和嘲弄隻是忍耐,戒備心理很強。我一直不能讓他說出心裏話。
另一個印尼人五十歲左右,留著小胡子;“小胡子”的妻子仍在印尼首都雅加達,經營著他們的鞋店。“小胡子”和上大學的女兒在美國。他也象胖子一樣,極其謹慎地幹活,時時警惕著不懷好意的中國同事們。
一天中午,外邊下著大雨,“小胡子”忽然問我什麽問題,弄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在問我哪有公共汽車站。看著他一臉愁容,我覺得不對勁,再三地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他這才告訴我,她的女兒夜裏打工白天上課,兼送他上下班。這天早上,女兒大概是夜裏幹得太辛苦,送他上班後,開車回家的路上睡著了,車子一下子撞到路邊的樹上嚴重損壞!幸而人沒受什麽傷。剛才警察打電話來說明了這一切,並告知他的女兒已經被送回家。他現在急於回去,想想隻能坐公共汽車。我馬上把“小胡子”的情況告訴生產部門經理,他立刻同意我開車帶著“小胡子”回家。
我不認識“小胡子”家,一路上全靠他蹩腳的英文指點,一路上大雨滂沱,搞得我也有些緊張。到了他家,看見他女兒從門裏出來哭著迎他的父親,我覺得我做了件該做的事。十分感激的“小胡子”定要我在他家裏休息一下。可我還得回去幹活呢。他忙又拿出地圖告訴我如何回去,囑咐了又囑咐。但他說了半天我也不知所雲,回公司的路上還是迷路。
這後來我們彼此建立了一定的信任。當然,我終於要問到印尼的反華、排華。“小胡子”先是說,這兩年印尼在金融危機衝擊下,經濟崩潰,社會動蕩,窮人沒了活路,鋌而走險,富人當然就成了泄憤的目標。他的鞋店雖小,也得和別的小店主合夥雇保鏢,不然也會被搶。他那意思好像是說華人一般都比較富有,所以成了泄憤的對象。這太籠統,似是而非,我當然不能同意。“小胡子”沉默了好一陣又說了一番話,意思是華人不是印尼人,他們從來都有自己獨立的社會圈子,而且還有錢,我們印尼人怎麽會和他們很融洽?
這回輪到我沉默。“小胡子”有些不安,“你不會生氣吧?”他問道。
我勉強笑笑,擺擺手,心裏很難理出個頭緒。我當然可以說,你們政府中的獨裁者們就是借反華、排華移國內民眾視線;中國目前不夠強大也使印尼人肆無忌憚等等。“小胡子”表述的事實是:印尼華人還沒有溶於印尼的社會中,盡管他們的財富在印尼社會舉足輕重,但仍被印尼人視為異類。華人去印尼已經是好多代!我盡量找出一些理由證明我這麽想很荒謬、偏激;或世界上這樣的種族矛盾很常見;可我內心的感慨還是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