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喬治和唐娜到黑人女工頭兒這兒領活時,他倆真正地鶴立雞群。身前身後的那些老撾難民隻能仰視。其實這倆口子在美國白人中算是中等身材,但還是比那些老撾“退化土豆兒”們高出一頭。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印支半島叢林中的山民怎麽會這麽矮小?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倆的尷尬表情。是的,在這個大部份是難民的工廠裏,很少看見白人的麵孔出現在賣苦力的隊伍中。這個廠熟練工的工資水平是小鎮子裏最低的,而活又是最重的!
“喬治!”工頭抬抬眼皮掃了一下。“你願意去46號衝壓機那兒幹嗎?就是你昨天幹的那台!是的,那兒很熱、很忙!你不介意我又讓你去吧?”這已是連續第三天讓喬治去那兒幹活。
喬治笑著搖搖頭,他看上去小六十歲,上嘴唇上的小胡子都已花白,紅臉膛上橫的、豎的滿是皺紋,下巴的皮都鬆弛下來。但人顯得很幹練,也沒有美國人常見的大啤酒肚,是條很結實的老漢。
“唐娜!你也跟丈夫幹去!和昨天一樣!”工頭不假思索地說。這明擺著有點兒欺負人!剛來幹活,手生!哪有連著讓他們幹最忙的活的?種族歧視!種族偏見!黑人工頭利用手中的權力擠兌白人!這是怎麽說話呢?!欺生是有一點!別上升到種族問題的高度來認識!在這個工廠裏,每個新來的都要經過這一關。我剛來的時候,這個黑人工頭也是這樣對待我的,頭一天我的手就燙起了兩個大泡!我見過黑人女工頭把個剛來幹活的黑人小丫頭當場辭退!說她吃不了這苦,就別在這兒幹活!工頭有話,“這是必要的訓練!”
唐娜笑容可掬地隨丈夫走進隆隆震響的車間。唐娜太胖了點兒,胳膊腿象藕,肚子圓圓的,鼓臉亮光光。
這倆口子是我在廠裏見到的最有自覺性的人。初來乍到,動作不熟練,他倆在傳送帶邊上汗流夾背、手忙腳亂!喬治的上衣都汗透,但他不吭氣,隻是皺著眉沒命地幹。身邊的唐娜也大汗淋漓,頭發已變成一綹一綹,鼻尖汗珠子亂掉,她“天哪!天哪!”地嘟囔著,努力加快著速度。小個子老撾人不斷地過來幫忙,他倆立刻齊聲道謝。一開口說話,動作又慢下來,衝壓機裏掉下的塑料杯子又接二連三地從傳送帶上掉在地上!兩個“大駱駝”和幾個“小毛驢”亂成一團!
衝壓機偶爾也出問題。這時機器修理工在巨大的機器上爬上爬下地抓瞎!熟練工們在邊上擦著汗,幸災樂禍。這時喬治和唐娜也不肯坐著歇會兒,而是打掃衛生。給資本家幹活犯得著嗎?嘿!人家沒那麽多“階級鬥爭”觀念!“要幹就幹好!”喬治看了我一眼。
工間休息時,我和喬治聊天,他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有三十二分之三的印地安人的血統!極其自豪!三十二分之三?也就是說他曾祖那一代中,有一人的爸爸或媽媽是印地安人,而另一人的爺爺或奶奶,要不然就是姥爺或姥姥是印地安人!這樣才有可能是十六分之一加三十二分之一,然後變成三十二分之三!這點兒血統太少,他幾乎沒有一點他引以為自豪的印地安祖先的特徵!
喬治的家在距工廠五十公裏以外的一個城市。這就是說,他和妻子每天上下工要驅車一百公裏。唐娜說丈夫就喜歡開快車,他們的小卡車開得象飛!時速達一百公裏。我開過那條彎彎曲曲的、窄窄的鄉間小路,時速七十公裏已覺得自己想自殺!看著喬治得意洋洋的樣子,我隻有祈禱老天爺保佑他們別出交通事故。
為什麽到這麽遠的地方找活幹?生活所迫嘛!半年前,喬治幹了大半輩子的罐頭廠由於不景氣,關閉了幾條生產流水線,他和大批工人同時被解雇。當時他是個工頭,小時工資17.5美元,合年薪三萬六千多塊。再加點班或許能達到四萬?家裏有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太太是家庭主婦。但這些錢養家夠用,就過美國人最一般的日子唄,而況他又是居住在生活費用相對便宜的中小城市。
喬治縮到家裏垂頭喪氣地吃了幾個月社會保險。這失業救濟可拿原工資的80%,但最多隻能拿六個月。一個月前,他幹過的罐頭廠恢複了關閉的兩條生產流水線,他被告知可以回去上班,但工頭的位置被更年輕的人頂替。當然啦,年輕的總比年紀大的強,另外,這也是最重要的,年輕的來廠時間短,工資水平低。他被分配到一個普通工人的崗位,每小時工資八美元。這點工資養家就成問題了!他不得不拉著一直做家庭主婦的妻子,驅車50公裏到塑料廠幹活。這兒的工資是每小時6.25美元,倆口子每小時可拿到12.5美元,合兩萬六千美元一年。
不幹了!兩個人掙錢怎麽還沒過去一個人多?!在家坐著吃社會福利!行呀!不過那是有條件的。沒有自己的房子、汽車、任何相應的個人財產,銀行的存款不得超過一千美元!喬治有自己的房子、汽車,他能那麽幹嗎?再說喬治也是條漢子,有著自尊心。“為什麽不讓你太太也去罐頭長幹活?在那兒你們每小時可拿到十六美元!”他的房子、小卡車是貸款買的,每月至少要付近一千塊,加上日常生活費用,掙12塊5的工資夠緊張的。
“罐頭廠不讓倆口子在一個工廠裏幹活(美國許多公司都有這條規定)!在我們家附近也很難找到穩定的工作。一開始我想讓唐娜來這兒幹活,可我們隻有一輛小卡車。那意味著我們還得再買輛舊車!而且她開車我還不放心!所以我們都上這兒來了。”喬治兩手一攤。
或許喬治也不想在原來的廠子幹。由工頭降到普通工人,多掉價兒呀?塑料廠裏的修理工前幾天走了一個,原因就是別人都長了工資,他沒長!我不想問喬治這個顯而易見,又難於啟齒的問題。
從唐娜嘴裏,我知道他倆都是第二次結婚。“那時喬治的三個女兒,七歲、五歲、兩歲。我有一兒、一女,八歲、七歲。這一晃將近十年過去了。”唐娜頗感慨。“現在我和喬治睡在地下室裏。我們把它裝修了一下,很不錯!上邊四個臥室,一個女兒一間,由著她們反!喊起來能把你的耳朵吵聾!上廁所、洗澡是她們最愛吵的話題,每個人都抱怨別人在裏邊呆的時間太長!……別看她們吵來吵去,可一致對外!和外邊的人吵起來,四個喉嚨象四挺機槍,凶極了!就象親姐妹!……兒子大了,現在搬到外邊一個公寓住。他正在一個技校讀書,平時他也打點兒工掙他的飯費和房租。……”唐娜說起來沒完沒了。
“那你們沒有再要孩子?”
“沒有!”唐娜搖搖頭。“五個已經夠多的了!這些年為照顧他們,我在家裏忙得團團轉!我們沒有那麽多的精力、錢財!要知道,有了孩子如果不能很好地盡父母的責任,那是罪過!……小孩子小寶貝似的,好玩兒!長大了,父母拚命工作掙錢養家,照顧不了!孩子學壞,那還不糟心死了!……”唐娜說起來又刹不住!
相熟之後,喬治和唐娜大至告訴了我各自失敗的第一次婚姻。喬治的前妻吸毒!喬治早知道這事兒,苦勸不聽!而且越來越嚴重,最終毀了家庭!離婚!前妻希望把最小的女兒--當時不到兩歲--判給她撫養。但喬治和法官都不幹!那個女人真夠慘的!喬治到今天一提這事還激動。他知道他的前妻當時有多麽痛苦,可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極其不良的環境中。他一直對他的三個女兒說,她們的母親是愛她們的!
“那她來看過自己的孩子嗎?”
“來過幾次。她的處境不好!很不好!我也愛莫能助!更糟的是孩子們對她也冷淡!她們還小!不懂事!那是她們的母親,親生母親呀!……”
她怎麽個“處境不好”?咳!別刨根問底啦!一個自我拋棄的女人很難自拔!
唐娜的前夫屢次入獄,因為吸毒、販毒!唐娜最終失去了耐心,和痛苦的八年婚姻說了“再見”。離婚時,她的前夫還在獄中。這位她高中就成為戀人的丈夫,極痛快地答應了唐娜的要求。“離吧!我反正是個不可救藥的人!你和孩子把我都忘了吧!我把你們都害慘了!”
唐娜歎口氣。“我太遷就他!那時我太年輕,不懂事!事情越來越糟!他酗酒之後總是打我!我越遷就,他就越打我!沒命地打我!”
“你們去教堂嗎?信上帝嗎?”我問。
“我不信!”喬治回答的極肯定。“而且我認為□c多自稱信上帝的人內心是不信的,但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信!你看中東地區,沒有人不信伊斯蘭教的!在那種宗教狂的地方,誰敢不信?公開的不信需要極大勇氣和信念!從伊朗來的難民為什麽不少人就不去清真寺了呢?……”
“伊斯蘭教和基督教是兩回事!”
“是一回事!世界上的宗教都差不多!叫你相信一些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可唐娜在一邊搖頭。她悄悄地告訴我,她仍相信著上帝,相信著耶穌,雖然她從來不去教堂。“我是想去(教堂)的,但喬治會不高興!”
那政治態度呢?他們當然傾向於標榜注重窮人利益的民主黨。不過現在也沒好氣!喬治就是在民主黨人克林頓執政期間丟了工資水平相對高,相對穩定的工作。我們對這個話題聊得較少,這是個敏感、令人失望的話題。我也不願意看到喬治怒氣衝衝地發牢騷。我在美國,這樣的牢騷聽到的太多!
因為我有個九歲的女兒,所以我們坐在一起常聊孩子。唐娜很為她生的十七歲的女兒擔心。她高中沒讀完,輟學在家,原因是她功課太糟(我至今不相信這種解釋)!我無論如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問了幾遍,唐娜就是這麽說的!在家呆著怎麽能行?得找工作!但沒有高中畢業文憑很難找。所以在家呆了一年之後,她又想通過成人教育中相當於高中畢業水平的考試。然而每次考試的結果都是失敗!考試那天是唐娜最擔心的日子,到晚上還不見女兒回來,肯定是在酒巴裏酗酒!
最近,她女兒無駕駛執照開車,將女伴家中的車開翻!她萬幸沒事兒,旁邊的女伴兒卻受了重傷!車子也毀了!這女孩子在一年前交個男朋友,唐娜懷疑那小子賣毒品!她阻止女兒和他來往,無效!“隻有一件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她一直沒有懷孕打胎!”唐娜無可奈何。“她血管裏有她爹的血!跟她爹一樣任性!”
相比之下,喬治的三個女兒卻是天壤之別。特別是喬治的大女兒,學習成績極其優異,高中還沒畢業,已爭取到加利福尼亞州某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另外兩個小的在校也是好學生。
“是不是因為你是少數民族,你的女兒能拿到全額獎學金?”我問。
“不!她完全是靠她的成績上去的!”喬治很得意。
想到自己的女兒,唐娜麵有愧色,但一轉念,“她們(喬治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我很為她們自豪!”
有那麽幾天,工廠裏來了個有一半印地安血統的小夥子。他有個法國人的姓。喬治和他一聊,他們的印地安血統竟出自一個部落(北美洲過去有二百多印地安部落)。他倆大為興奮,笑聲震天!為他們共同的祖先驕傲著。他們象自己的先輩那樣誠實、勤奮!
不過有一點不盡然,喬治說他四十歲,我看少說了十歲!沒準他覺得自己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