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過世那年九十九,跨鶴西行那天狂風大作、黃沙撲麵,火化之時春光明媚、碧空如洗。並非神化,而是她確實不一般。
我手頭珍存的一張照片是她去世前不久抱著我八個月的女兒照的,我站在邊上小心翼翼地扶著坐在床上直晃的、快要成為“木乃伊”的姥姥,她則滿臉笑容抱著一臉恐怖的小胖丫頭。我那女兒大概把這個形容枯槁、身高縮成一米四,白發如同一團枯草的太姥姥想象成了一個狼外婆。不單單是我女兒,我也會在某種時刻怕。她見我回父母家看望,就慢慢地搬個小板凳坐在我身邊,用銼一樣的、曾是無所不能的手“銼”我的臉,伸到我的衣服裏“銼”我的後背,笑眯眯,許久、許久,並操著家鄉話嘟嘟囔囔。我則覺的一萬個螞蟻在周身爬!上帝,請接受我的懺悔,饒恕我對姥姥的大不敬!
1889年,姥姥出生在浙江一個小鎮的讀書人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吧。家中開明,所有女孩子都讀書。姥姥行三,姐妹五人,沒兄弟。倔強的她從小不肯裹腳,白天裹上,她就在夜裏偷偷解開,這腳一直就裹不成三寸金蓮。到七歲時父母惱火起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腳裹不上,到時候是個腳大的醜婆娘說不到婆家可怎麽辦?
新婚大禮,新娘子臉蓋紅布,可那雙裹得精製的小腳可得套上繡花鞋上露在外邊,被人們反複品味。她被強行裹腳,裹腳布死死纏住,再用大磨盤壓,直到腳趾的骨頭都壓斷!姥姥每每說到這裏,便一臉充滿痛苦的表情。“疼啊!鑽心地疼!我拚命地哭!可他們就是死死地用大磨盤壓住我的腳!”這是什麽年月!封建!殘害婦女!可姥姥可伶、可悲的父母也是為女兒好啊。
姥姥的腳還是裹晚了,腳比一般女孩子大,成了不好說到婆家的“醜”丫頭。二十二歲那年隻好讓她下嫁鄉下。那是一戶江南水鄉的殷實地主,家有獨子,但抽大煙!而且是他父母強迫他吸食的!!因為家業得由這唯一的兒子繼承,如果兒子腳野,長大成人遠走高飛可怎麽辦?那就叫他吸鴉片,上癮後就離不開煙燈,就不會到外邊闖蕩。當然,如此一來兒子的身體會搞壞,可那也比丟了這份家業要強呀!又讓人“可伶、可悲”地感歎一番。那是腐朽的清王朝風雨飄搖的末年,西方列強正肆意地宰割遠遠落後於時代的中國。
吸大煙的姥爺比姥姥小兩歲,人聰穎,也上過私塾,最擅長的是說古。姥姥過門多少年來,家中的聽客都是擠破門檻。炕上姥爺的煙燈一閃一閃,他抑揚頓挫,慢條斯理地講述著曆代豪傑的叱吒風雲,炕下的人們都伸長脖子,眼睛瞪得溜圓。姥姥呢?她忙進忙出,帶孩子,有著幹不完的家務。
姥姥一生和姥爺共生了七個孩子,四男三女。不過結婚頭兩年卻一直不見懷孩子。到廟裏進香時,長老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其實不過是讓姥姥假裝懷孕,不斷地在衣服下肚皮上墊些東西,讓外人看見肚子在不斷地大起來。到“懷胎十月”時已是大腹便便,裏麵有個大枕頭。忽一日,枕頭取下,告訴村人們,孩子“生”下便死了。這是幹什麽?甭管,和尚說可以引來孩子。果然,此後孩子就接二連三地生起來看。她生七個活七個,根本原因就是不許孩子們喝生水,吃的東西都得煮過消毒。在那個蒙昧的年代能如此講衛生實屬難得。怎麽樣,不一般吧?告訴您,老鼠拖木屑,大頭在後麵。
姥姥幹的第一件轟動鄉裏的事是協助大女兒,也就是我大姨逃婚並和情人私奔。姥姥遺傳的開明,家裏的孩子,甭管男孩兒、女孩兒都上學。我大姨上到高中時,愛上了她的音樂老師,盡管她並不喜愛音樂。這是一位同鄉的大戶人家的公子,受過新式教育,知書達理,是人人稱道的謙謙君子,為人有口皆碑。我大姨呢?當然也是小家碧玉,極守本份的窈耜淑女。而且兩人都已訂婚,我大姨早就許配給世交之子,那公子也是聘了大家閨秀,隻等迎娶。可他倆卻不可思議地自由戀愛,丘比特之箭就是這麽神奇。這在當時中國的南方農村是多麽的傷風敗俗壞人倫!他倆石破天驚的舉動當然鬧得沸沸揚揚。公子家和姥爺家的親家們都各自找上門來鐵青著臉質問。公子的家人也跑到姥爺家大吵大鬧,說我大姨勾引了他家公子。
姥爺極其震怒。我大姨被反鎖在廂房中,並被告知,她的婚事將火速辦理,不日婆家就用花轎抬去當媳婦。
正當我大姨欲哭無淚之際,姥姥不動聲色地布置了她的“陰謀”。首先串通了隻有十歲的二女兒,也就是後來的我媽媽。讓她悄悄地找到那位癡情公子,告訴他打點行裝,準備和情人遠走高飛,時間、地點和暗號一定要記牢。姥姥在家裏設計哄騙姥爺去串親戚。
傍晚時分,公子帶著點細軟準時到姥爺家後院牆外擊掌三聲,戰戰兢兢、東張西望。院內迅速回應,擊掌三聲,行動有條不紊。十歲的二女兒立刻到前院放哨,姥姥拿出早就預備好的鑰匙打開廂房門。“走吧!走吧!逃到人家找不到你們的地方去吧!他(大姨的情人)在外邊等著呢。”
“媽!”大姨流淚道。
“快走!快走!”姥姥在跺腳。
大姨順著梯子爬上後院的牆,姥姥使勁遞上小包袱。“噗嗵”一聲大姨落到了自由的天地。
“媽!”一對戀人雙雙叫道。
“快走!快走!”姥姥隔著牆還是這句話。
事發之後,姥爺的歇斯底裏是可以想象的。從來都對姥姥言聽計從的他第一次,也是僅此一次打了姥姥。姥姥隻是默不作聲。公子家的人們也在門口大聲責罵,姥姥還是緊閉雙唇。
一年多以後,大姨和大姨父抱著出生不久的女兒歸來。兩家人一看,郎才女貌,天生地造的一對,都認了。大姨和姨父有了相濡以沫的一生。
抗日戰爭初期,我正在上高中的二舅跑去參加新四軍。我大舅、大姨、大姨父都覺得不妥,二舅確實還是個孩子。可姥姥隻說一句話:“抗日救亡乃國民之首任!國難當頭,去吧!”因為兒子參加共匪的新四軍,姥姥成了“匪屬”,受到國民黨當局的破害,此是後話。
那時,身體一直不好的姥爺剛去世不久,我母親清晰地記得姥姥是怎樣的扶棺哭涕。和她生活快三十年的丈夫撒手而去,她一個寡婦強忍的悲痛獨自挑起生活重擔。佃戶們欺負姥姥,有意無意地欠交,甚至不交租子。大姨已經出嫁,大舅讀大學在外,怎麽辦?還有好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得撫養。就在這時,已經能頂個幫手的二兒子又參了軍。發愁啊。愁又有什麽用?收不上租子那就養蠶吧。
姥姥說幹就幹,勇氣實足,一開春就養了好幾屋子蠶。她拚命地幹,賣了蠶繭維持了生活,大舅讀大學的錢也 有了,甚至還給了我父親一些錢,幫助他在家鄉搞抗日救亡工作。當時我父親剛剛認識正在當小學教員的我母親,他們那時是否在談戀愛我不得而知,隻知道姥姥毫不猶豫地接濟了極其窘迫的我父親,慷慨大方。
我媽媽每每講起那年月很動感情。一到早春,為了蠶子能早些出殼,姥姥就把一張張甩滿蠶子的紙裹在身上,用體溫進行孵化。蠶子慢慢變深了顏色,終於有一天,一條條極其細小的、黑黑的小蠶破殼而出。姥姥細心地把一些嫩桑葉放在蠶子紙上麵,待小蠶爬上桑葉,再小心翼翼地把帶有小□的桑葉放進笸籮裏。滿懷希望的一年又開始了。姥姥真能幹!不讓須眉。
我母親還記得,弟弟、妹妹下學回來一路高喊著,“媽-媽-!,媽-媽-!”,吃飯象是在搶。姥姥在一邊喊:“慌什麽?慌什麽?”如果家裏來了客人就往正在煮飯的鍋裏再加水。沒辦法,糧食根本不夠吃嘛。媽媽還記得,盛怒的姥姥綽起笤帚疙瘩死命地打淘氣惹禍的兩個小舅舅。
共產黨建國初期,農村“土改”。從來收不上什麽租子的姥姥成了地主婆。這時姥姥的子女除了兩個正在上大學的小兒子,都以成家立業,在老家隻有她一個人。亡天我大姨趕來,幫著姥姥收拾了些衣物,然後帶著她悄悄地離開。從此這個姥姥結婚生子的家不再存在。
姥姥開始在子女的輪著住,誰家有孩子出生,她就去帶。帶孩子她也是那麽風風火火。我出生時,她也趕來帶了我半年。爸爸看見自己的嶽母,那麽個小老太太,抱著我快步如飛,真是擔心。半年後姥姥又去我大舅家去帶那邊剛剛出生的孫子。臨走她對我歎道:“太胖了!我簡直抱不動。”那年她六十有四。
“文革”是姥姥晚年生活中的一場劫難。她所有的子女都遭了難。我大舅在“牛棚”“勞改”時受傷癱瘓,我三舅“畏罪自殺”,二舅因是“叛徒”被投進監獄。七十年代後期,姥姥終於又看到劫後餘生的子女們,便問為什麽沒看到從小最淘氣的三兒子?子女們麵麵相覷。她不斷地詢問,一而再,再而三,我那魯莽的爸爸就說:“他被抓進監獄了!”姥姥對女婿的答複極其生氣,“他(我三舅)根本不會幹虧心事!你在胡說!”然而打這兒以後,她再也不問起她的三兒子。一年,報紙上公布特赦被俘國民黨特務人員名單,她背著人在偷偷地仔細看,手裏拿著放大鏡,老花眼後渾濁的眼裏有淚。她在找她的三兒子。如果問她在幹什麽?她立刻放下報紙說道:“我什麽都沒幹。”一個人默默地走到外邊,久久地站著。
晚年的她越發地寂寞。她真煩惱,再也不能帶娃娃、洗尿布,再也不能上街買菜、淘米做飯,再也不能把剩飯都自己一個人吃掉,再也不能在自己的小院裏種絲瓜扁豆……可姥姥實在閑得難受。你讓一個隻願付出,不問索取的人怎麽受得了?那就讓老人家挑米吧。我母親對她很聾的耳朵大喊。“挑米好不好?”姥姥點點頭。其實米裏幾乎沒有黴變的米粒和小石頭,她又是那麽老眼昏花,哎,這隻是為了讓她消磨時間。一粒粒地挑米,也煩啊!挑著、挑著,姥姥一看四周沒人,乾脆大把地把米“挑”過,等一口袋米“挑”完,又步履蹣跚地走到我母親麵前“請戰”。媽媽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姥姥每天早上要問:“有什麽事要做嗎?”晚上歎曰:“又一天過去了。”搖搖頭。
姥姥生命的最後幾年身體日漸衰弱。生命最後的那年開春,忽冷忽熱的天氣讓她得了感冒,跟著轉為肺炎。家人們忙送她上醫院,她平靜地說:“你們就讓我走吧。”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人生她已不再留戀。一個中國婦女,勤勞、勇敢的普通婦女的一生行將結束。我當然要在她的頭銜中加上偉大二字,雖然她的在天之靈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
來美國近十年,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總會有心身疲憊的時刻。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會想起姥姥。讓我像她那樣真誠地對待生活吧,胸襟坦蕩地麵對現實吧。她走了,伴隨著她的時代,跨鶴西行那天狂風大作、黃沙撲麵,火化之時春光明媚、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