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張
(2008-07-23 02:14:23)
下一個
阿張一到這個華人小公司幹活就不討頭兒喜歡。五十三歲的他頭發花白,但梳得鋥亮,抹過多的頭油,蒼蠅能在上麵摔跟鬥。他寬肩短腿、矮壯微胖,總低著頭,一雙小三角眼朝上一翻、一翻,讓人覺得有些狡詐。頭兒認為他幹活偷奸耍滑,這真冤枉。這位剛來,不知該幹什麽,一插手又常把活幹錯,所以總在一邊發呆。另外他嘴太臭,一股濃重的煙味兒,也不知他每天是否刷牙?阿張察覺出頭兒對他的不以為然,便時不時地歎口氣,無可奈何。飽經風霜、滿是皺紋的臉上的神情總象在冷笑。
過去他一直和太太開小中國餐館,人稱夫妻店。專門“送外賣”,也就是客人打電話定購,到時候他們做好了,叫人送去。他們在紐約市幹了十幾年餐館,接著到紐約市邊上的新澤西州又是十幾年。“三十年呀!我二十多一點,到美國就進了餐館。”阿張搖著頭。“其中有七、八年,我每周都幹七天,從沒節假日,每天隻睡幾小時的覺。一輩子就這麽過了。一輩子呀,一輩子!”
他怎麽來的美國?從香港移民。聽說阿張並非香港人。當年他老爸是從廣東偷渡到香港的,在港定居後,才把妻子、兒女接去。對此,阿張諱莫如深。但有一天,他唱起了六十年代初大陸耳熟能詳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且字正腔圓,因此我認為以上傳聞是真的。阿張說他當海員的老爸在美國“跳船”偷渡!真有膽識。
阿張的父親在美國當然隻能在中國餐館裏打工,在唐人街裏沒黑天白日的幹,直到美國政府大赦非法移民後得到正式身份。跟著,阿張的老爸自己開起了餐館,並很快把家人--妻子和一對兒女都辦到了美國。當年很多偷渡到美國來的中國人都是如此,也隻能如此。對阿張的老爸從大陸到香港,而後又到美國的來龍去脈及確切的時間表我無法搞清楚。但這並不重要,我們想知道的是阿張幾十年在美國的感受。
1969年阿張和媽媽、妹妹來到美國。那年他二十二歲,生龍活虎的小夥子,來之前在香港僅僅初中畢業,當個一文不名的工人。到了“新大陸”便一頭紮進了唐人街的中國餐館沒日沒夜的幹活,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學習。他學到的第一句英文是“Fuck you”,還是和中國餐館裏的中國夥計學的。到了現在,他也講不了幾句極其簡單的英文,嘴裏象含個熱茄子,含含糊糊的,至於讀寫英文根本不會。
在美國一年後,阿張老爸的朋友加同鄉,也是一個餐館小老板,給阿張提親。說自己在香港有個女兒,比阿張小兩歲,希望阿張到香港去看看。這就是後來與阿張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太太。他回香港兩、三個月就定下了這門親事。該不是一見鍾情吧?是不是很漂亮?據稱長相一般,個兒不矮,健壯,人還能幹。阿張還能有什麽過多的奢望?她在美國給阿張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老婆現在變得比我都胖!可能吃了。”阿張這麽說並沒有嫌棄的意思。
阿張不愛杯中物,喝一杯啤酒就頭暈。他最感興趣的就是賭錢,一個月一定要去一、兩次新澤西州賭城--大西洋城,幾十年如一日,而且總是夫妻同行。他永遠是玩推牌九,每次一壓就是一百美元。太太玩二十一點,不象丈夫那麽凶狠,如果輸了幾百塊就不玩了。可阿張越輸越要賭,當然是輸得多贏得少,最多的時候一夜輸掉一萬美元,贏最多也就是五千。這還了得呀!“這還多嘛?我的朋友有時候一次輸掉六、七萬!”看他那個滿不在乎的勁頭吧。由於他們倆口子是賭城的常客,每次去賭錢都有特殊的優惠,吃住幾乎不要錢。那是,賭城的老板們就是靠賺賭徒的錢活著,當然要引誘他們前往。“錢都扔到‘大西洋’裏去了。”他每每感歎,說自己賣掉了餐館兩年後又不得不打工度日。不過我認為沒那麽嚴重。他們倆口子辛苦三十年畢竟把買房子的貸款還完了,三個孩子都供著上了大學,現在每人開著一輛新車。可他們為什麽非要去賭錢?難道周末就沒有別的事情更有趣了嗎?
“開餐館太辛苦了!你是沒經受過。太苦了,我現在想都不願想。”看他那不堪回首的表情吧,有那麽苦嗎?“怎麽沒有那麽苦!”他幾乎嚷起來。“人生這麽過有什麽意思?我老爸剛剛退休就死了!再不樂一樂就沒時間了。”阿張說過,他老爸十年前的一天夜裏心髒病突然發作去世。那時他老爸退休不到一年,錢也有,好幾個中國餐館都有他的股份。人辛苦一輩子就這麽走了,死時還不到七十歲。阿張有點紈絝子弟的勁頭,但我也確實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玩一玩,樂一樂是應該的,可為什麽非要賭錢?
可你讓這些靠中國餐館吃飯的人們進行什麽樣娛樂呢?每天的生活僅僅局限在本行業的中國人中間,根本無法進入美國主流社會。由於英文不通,電視就看不懂;各種球賽他們也不會去,哪有看熱鬧的功夫;旅遊?有那旅遊的時間多掙幾個錢好不好。以阿張為例,當年開餐館時很少看電視、電影,從來沒有在美國旅遊過。如果有時間就是在朋友間打麻將,去大西洋城賭錢。對了,他還愛去賭馬,新澤西有個賽馬場,他也到那兒賭上一把。能贏個百十元,倆口子去下廣東風味的館子“飲茶”;輸了,悶著頭回家自己做飯吃。兩年前賣掉餐館後,倆口子倒是去過一次歐洲,夫妻倆狠狠地花錢。我問他感覺怎麽樣?“住好旅館,下好飯館。”就這些?“就這些。”
開中國餐館的小老板們一小半又嫖又賭。多數人不是賭就是嫖。阿張告訴我,亞洲妓女中韓國人居多,然後才是中國人,還有日本人。為什麽中國嫖客們願意找亞洲妓女?阿張的回答是,“便宜。伺候得不錯。”我問阿張有沒有嫖過?他猶豫了一下,說很少去,跟著馬上又否認,改口說自己隻去按摩院。
阿張對子女基本是滿意的,兩個兒子都是電氣工程師,女兒現在也是注冊的高級會計師。“他們錢掙得很多,也容易。”這該是阿張的自豪。但他對孩子也有失望的地方,最受不了的是他們對父母感情很淡漠,隻要是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就立刻搬出去單過。“我們(夫婦倆)為他們付大學學費,給他們買車,現在他們竟很少回來看我們。”可孩子們小的時候,他們倆口子有多少時間陪孩子呢?阿張說,他當年太忙了,沒時間與孩子們一起玩,他連他們的功課都不過問。孩子小的時候都是自己母親帶的。這種解釋有些牽強,他們倆口子怎麽有時間去大西洋城呢?
子女長大成人遠走高飛,老倆口守空巢。在美國人看來這很正常。可有著中國傳統意識,幾乎沒什麽社交活動的阿張有些受不了。然而孩子們回來跟父母有什麽共同語言?且不說生活態度有著極大的差異,就連語言溝通都很困難。三個孩子一口純正的英文,中文隻能聽懂廣東話。阿張的英文是擀麵杖吹火,和孩子們說廣東話,得到的回答僅僅是“Yes”或“No”。他說三個孩子從來不去大西洋城讓我很有感觸。他們已融匯在美國社會中,有的是比賭錢更有趣的事可幹。
有個星期一上班,阿張說他和太太嘔氣了。中午吃飯時他隻吃方便麵。“沒的吃呀,沒的吃。”他朝我擠擠眼睛。“上麵沒的吃,下麵也沒的吃。”我明白他說的“下麵”是什麽意思,他和太太誰也不理誰,分別睡在兩間臥室裏,性生活自然暫停。好了,現在子女都出去了,有的是房間供他們嘔氣用。什麽原因呢?阿張說得不具體,隻說太太幹什麽事情都那麽焦慮,惹得他心煩。太太不肯做飯就自己做吧,反正自己開了一輩子餐館,還不會做飯?也不。“我從來沒在家做過飯!”謔,好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過了一個星期我再問,他還是不肯和太太和解,照常每天中午方便麵。嘿,你說他這種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最能給自己寬心丸吃,從不計較任何事情,可對太太怎麽死要麵子?那他還跟誰要麵子去。 心情不好,他就一個人去大西洋城賭錢。這一下輸了三千美元。那天來上班的時候,他把大西洋城賭場給他的各種食宿的優待券都扔在桌子上。“再也不去大西洋城了。你們誰要這些優待券?”阿張整整賭了三十幾個小時,兩天一夜幾乎沒睡,可手氣一直就沒有轉到他這兒來。
好!別去賭了,痛改前非,浪子回頭金不換。阿張說過,他連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妹妹的生日是哪天都忘了,這都是賭錢賭的。過了幾天,阿張和太太又和好了。“上下都吃飽了,吃飽了。”他笑眯眯。我也為他高興,阿張大概再也不會去大西洋城了。可一個星期後他就改了主意。他要好好的養養精神,到下個周末一定要把輸了的錢都撈回來,並希望我也去賭。“從來沒賭過的人手氣好!我要在你身上押賭注!”哎,他無法改變自己。
“你太太見你輸那麽多錢還不得和你玩命?”我真是無可奈何。
“嘿嘿,她不知道我會輸這麽多錢。這麽多年她都不清楚。”阿張狡猾的一笑。
“贏了錢就會告訴她,讓她樂得屁顛、屁顛,到飯館好好吃一頓。”我猜測。
“才不呢!贏了就得自己藏起來,準備下回輸了。”
我要把他在美國的感受寫下來。他欣然同意,但又說:“我大概會看不懂。很多年沒有寫中國字了,平常也很少看中文報紙。”
“你要是把錢輸光了,就再去開餐館吧。”我半開玩笑。“死也不開了!這輩子也不開了!”他簡直就是在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