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趕著共和國五十歲生日回國探親,回來暢談見聞,哇啦哇啦吵得耳聾。說到北京的公共汽車便道:“好多啦!司機、售票員服務態度都很好!也是,幹不好就得下崗。等著幹活的人可有的是。…現在到什麽地方都有各種專線,乘車方便了許多。當然啦,到上下班高峰時間還是擠,可紐哈約地鐵在上下班時間也是擠得水泄不通呀。你要嫌不舒服可以“打的(乘出租車)”,街上的出租車多了去了。是的,街上的車是太多了點兒,這是個大問題。車票也貴了,可這些年人們的工資水平還漲了一大塊呢,沒聽說哪兒抱怨車票漲價……。”
真是這樣?我那擠公共汽車的故事不但老掉牙,而且再不會被現在的人們所理解,早晚成為“甲骨文”。嘿,永遠告別那個年代還真讓我有點悵然若失。
剛記事時是五十年代末,那時馬路都窄窄的,一些主要道路上有有軌電車通過,鐵軌在路中間。象火車車廂一樣的有軌電車,拖著“大辮子(類似無軌電車)”“鐺鐺”地響著鈴聲緩緩地過來停在路中間,等車的人們走上去,等下車的人們下完再上車,先下後上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人們都在馬路上大搖大擺還不影響交通?騎車的人得多煩呀?不會,那時街上沒那麽多汽車和自行車,人也少得多。我記得從幼兒園回家乘坐有軌電車,站在車尾看街景很是愜意,並沒有人擠人的印象。有軌電車是真正的龐然大物,通過街道的時候“哐堂堂、哐堂堂”,地皮都顫。我則想象正在指揮戰艦,嘴巴發出各種“戰鬥”的聲音,口幹舌燥。
六十年代開始,有軌電車在北京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軌電車和公共汽車。給我印最深的是一些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巨大的氣包占據了整個車頂,有時鼓鼓的,有時半癟的,隨著車子的行駛上下起伏地晃動。或許這種煤氣包很不安全,如果漏氣、失火會是什麽樣的結果?當時中國的石油產量少得可憐,經濟上由於天災人禍極端困難,國際上十分孤立,並遭到全方位的封鎖。公共汽車用煤氣代替汽油便是一個例證。這車頂上的煤氣包在大慶油田的開采之後才逐漸消失。
然而那時人們的精神麵貌卻可以用安居樂業來形容。嚴酷的經濟製裁隻能使被孤立政權的人民同仇敵愾。堡壘都是在內部被攻克的。不過這該由老要把自己的主義強加於人的先生們總結,我們現在要聊的是公共汽車。
六十年代北京人口明顯地多起來。我每天早起蹦跳著上學時,總看見汽車站排著長隊等待上車的人們,有時隊伍能排上好六、七十人。公共汽車少,等車的人們都心焦,特別是數九嚴寒,但那約定俗成的先下後上的秩序總是井然。
上下班時公共汽車上已經是很擠的了。可人們沒忘了給孕婦、老人讓座。不會有哪個大小夥子把帽子蓋在臉上,坐在孕婦、老人專座上裝睡,或覺得自己該讓座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這可不是學了雷鋒(媒體宣傳的一個甘當“螺絲釘”的大好人)之後精神境界才高起來的,公共道德是一種傳統。
“文革”開始後就不然了,強調的就是要顛倒一切。我對當時乘公共汽車秩序大亂,不排隊一擁而上,先上後下互相推推搡搡、罵罵咧咧好像都沒什麽印象,隻記得自己如何一心一意地逃票。本人采取的手段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下了車飛也似地狂奔,身後傳來售票員的吆喝和車上乘客們的哄笑。別看坐五站路才七分錢,對我來說也是個大數目,那時一個普通工人的月工資也就幾十人民幣。
跟著我“上山下鄉”,返城時“文革”大洪水已逐漸退去,留下的是心靈的荒漠。人們並非渾然不知其中,隻是被動地適應。公共交通的混亂是熱門話題,但似乎永遠是日複一日。那冬天擠公共汽車的“戰鬥”現在仍曆曆在目。清早等車上班、上學的人們在寒風望眼欲穿,可車子卻“千喚不一回”。車站等車的人們越聚越多,半個多鍾頭過去,已成了黑壓壓的一大群。焦慮使伸著長長脖子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往路上湊,居然占據了半邊馬路。來了!終於來了!一來竟來了一串公共汽車。誰都能想象這會兒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景,心開始緊張地跳動,人人都象敢死隊一樣地往沒停穩的公共汽車上擠靠。車門一開就不顧一切地往上拱。哎呀!車上還有人要下來呢!他們在大聲的抱怨,並奮力往下猛撲、手腳並用。可已登上車門的家夥們就是不肯讓一讓,上上下下都在較勁,進行最有效的“體育鍛練”。為什麽車門僅僅開了一半?那是售票員們在車門邊上放上了半頭磚,認為這樣車門關得快。未必!不管怎麽說,售票員可以看著上下車的人們不方便。售票員有話,“我倒黴(我不知道這倒黴的解釋是什麽),也叫你們(乘客)好受不了。”門沒有完全打開使“戰場”更狹小,“戰鬥”更激烈。終於上上下下的“戰鬥”告一段落,車廂擠得要爆炸,可車門關不上。最後幾個上車的人象葡萄串一樣掛在車外。他們硬拉著車門,橫眉立目、勇氣非凡。等下一輛吧,門關不上怎麽開車?“難道讓我再在北風中等半小時?”“葡萄串”很有道理,還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等得前頭車的司機不管三七二十一,開著車就走。車門還沒關上哪!瞧,人家裝沒看見,摔死不是司機的事兒。車門掛出的“葡萄串”是那時北京的一大景觀。
我在幹什麽呢?正在擠公共汽車。那你慘了。不,我擠公共汽車擠得很“投入”,甚至有些得意。那時我不但年輕力壯,而且擠公共汽車很有一套。我的“戰術”很簡單,當公共汽車來的時候,我並不急急忙忙地往上擁;車門一打開,我往往靠著車廂站在車門的側麵,看著上上下下的人們在門口僵持,我是從側麵使勁一推,讓車門口“正麵進攻”的人們都重心一歪,往我推的方向跟鬥趔趄。這時我便乘虛而入擠到車門口。我管這兒叫“底線傳中”。
是不是還有“臨門一腳”?比那精彩,是兩個胳膊肘開路,左右開弓。沒有“來將通名”,上來就朝我兩邊的人的肋骨上狠狠地硌!誰架得住這個?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我便乘虛而入。戰術得當吧?太損了!缺德!罵得好,可我還是得“底線傳中”,因為這是我還能“揚長避短”的手段,別的會得太少。
我也曾“失誤”過。一次我正信心十足地準備“底線傳中”,身子緊緊貼著進站的公共汽車。忽然聽見“嚓”的一聲,不好!我嶄新的羽絨服被車廂外破損的鐵皮刮了個口子!那破損的鐵皮翹著,比釘子都利害。退出“戰鬥”?哪能呀!已經付出慘重代價了,還是得“底線傳中”。奮力地上車後,我鑽到車廂的一個角落裏,捂著羽絨服破了的地方呈“負傷”狀,一聲不吭,心裏揣測著這一路“戰鬥”到底損失了多少鴨絨。這時擠得滿滿的車廂裏有了疑問聲,“這兒哪來的這麽多絨毛呀?”“該不是誰把鴨子也帶上來了吧?”“這車裏是不是有鳥窩呀?”我則頭更低,呼吸都快停止,忍受著這損人不利己的結局。再看每站下車的人們,每人身上都粘了不少的絨毛。車上的人笑著指指點點,下了車的人從衣服上往下摘著小毛毛,一臉尷尬,我在體會什麽是“慘不忍睹”。
該改改了吧?沒有。咱也不能“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車還是得擠,不得不擠。我還創造新的戰術。“蹭油了您--哪--!”我剛吃完油條,舉著油汪汪的兩隻手呐喊著往車上衝。誰敢阻擋,立刻就在他嶄新的料子服上按十個大油印!我還可以在擠車時,“不小心”把“攔路虎”的眼鏡、帽子,甚至挎兜碰掉,
當然也可以“不是故意的”踩別人的腳,還可以“兵不厭詐”地嚷嚷一句,“什麽東西掉了?”一切、一切都是為了捷足先登。
後來我有了女兒,要帶著她擠公共汽車上幼兒園,這下失去了以往的優勢。我抱著女兒追趕公共汽車,那抱法可不一般,象抱個炮彈似地往前衝。這樣我能衝得快點。女兒覺得十分好玩,“嘎嘎嘎嘎”不停地大笑。可我往往還沒有衝到車站,售票員把門一關,車子揚長而去。我要是抱著孩子不跑,胖丫頭就奇怪地問:“怎麽不跑呀?你快跑呀!”好像這是場極有趣的遊戲。
我們父女倆終於氣喘籲籲地擠上了車,女兒又問:“怎麽沒人給我讓座呀?”我問誰去?不管怎麽說,她還有抱小孩兒的應該有座的概念。車上坐著的人都腦袋朝著窗外,我歎口氣,把女兒往售票員座位前台子上抱。那是小孩子能坐而大人們又無法坐的地方。可這次我看見已經有一個小孩子被家長抱著坐了上去。這下我可有些惱火,一下把胖丫頭放在靠近椅子的地上,並對她說:“扶著把手!你得鍛練一下了!等你長大了,身體要是不壯實,連公共汽車都擠不上去。”“對,等我長大了,壯得象個大老虎,我抱你上幼兒園,看誰敢惹!”女兒說得很是“悲壯”。
把女兒送到幼兒園,我還得擠車去上班。在一個“你死我活”的車站見到位年輕的母親,抱個孩子抱怨說,車子來了一輛又一輛,可她始終擠不上去。想起了自己帶孩子擠車情形,頓生同情,我在車窗口大喊:“把孩子遞給我!然後你從門那兒擠上來!”年輕的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她的小寶貝遞給我。她剛要轉身擠上車,我的肋骨忽然被哪個胳膊肘狠狠硌了一下,這是一個擠上車的家夥“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我的手不由地一鬆,孩子掉了下去!我和那孩子媽都一聲驚叫,她一把又接住了孩子。
年輕的母親大哭。車子開出老遠我耳邊還覺得有她的哭聲。故事到這兒似乎該結束,卻意猶未盡。五、六十年代的民風古樸,可那是一種隻有激情,沒有思考的歲月。如今蕩滌傳統的商業化呢?我在想為什麽我擠車的故事會變成曆史。並非人們有了國內官方報刊上所宣揚的“精神文明”,而是一個人人為我的商業社會已經開始。
美國的公共汽車上會不會給老幼婦孺讓座?可惜沒那麽多人擠車,車上總是有空座。
傳統的道德觀念與現代化社會,這是一個深刻的主題,涉及我們人類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