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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麽山唱什麽歌”

(2008-07-18 06:36:15) 下一個

 

                

  “Take care!”那位負責學生心理谘詢的女老師猶豫了一下,對我說了這麽一句,算是道別。她說我女兒可以去自己的教室,我也可以走了。我則板著臉不吭聲。整個這場談話我都是冷冰冰的一聲不吭。故意不搭理她?有些,但也有不知如何回答的成份。“Take care”常有一種關切的含義,如果一個人心情不好,或什麽事情特別倒黴,要不然就是有棘手的事等著,關心的人們往往說上句,“Take care!”可誰知道眼前這位心裏是否真的對我同情?她這是個三、四十歲的白人,過重的化妝使她的臉看起來象一個麵具,而且是萬聖節晚上才見得著的,質地粗糙的麵具。她是那樣的煞有介事。

  我本來在家裏已經準備了一些“台詞”要對著校長說的。可這個白人老太太沒談一會兒就說自己很忙走掉了。於是我便“英雄無用武之地”,眼前是這麽個“麵具”。“你可以走了。”她又說了一句。是呀,我既然什麽也不想說,還在傻愣著幹什麽?忽然,我用英文對女兒大聲道:“以後別再犯傻!”

  “當然不會啦!”女兒也用英文吆喝著回應,傻得不輕的樣子。

  “你永遠是個好孩子!爸爸、媽媽相信你!”我跟著嚷得全屋的人都往這兒看。女兒腦袋一揚,“對!我是個好孩子!”

  這會兒是所有在場的人卻都故意裝沒看見我們父女倆。我向女兒擺擺手匆匆走出校門,長長地歎了口氣,心裏的滋味不知該如何描繪。美國的感恩節才過了沒幾天,這真是個極大的諷刺。

  故事的來朧去脈是這樣的。一個星期前我女兒在學校惹事遭到校方的懲罰--九天不許上學!什麽罪過?!在作業上寫了“我想殺了丹尼斯和馬克(她同班的兩個淘氣的,總是捉弄她的男孩子)”。雖然她後來用鉛筆把這句話塗了,但判作業的老師,一個六十多歲的猶太老先生,仍然發現了這句話,並立刻把此“案”匯報給校長。而後我女兒--一個不到十三歲的,中國大陸來的女孩兒便被校方視為“危險分子”,直接威脅到了其他同學的生命,勒令九天不許上學。在這九天中,必須到社區教育中心去一次,由那裏的專職人員鑒定是否精神不正常。如果精神是正常的,懲罰結束後可以上學。還有一條,如果“直接受到生命威脅”的丹尼斯和馬克的家長還是認為,要是我女兒繼續在這所學校上學,他們的孩子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障,我女兒就得轉學!

  出事那天晚上,妻子滿臉慍色,先訴說了她怎麽把女兒領回家的。中午時校方打電話給我妻子,說我們女兒出了緊急的事,但絕對不是受了什麽傷害,希望她馬上到學校來。妻子匆匆忙忙趕到學校方知上述發生的事情。其實女兒寫在作業本上,並且後來又用鉛筆劃掉的那句話是在感恩節前寫的,過了這個節日期間的長長的周末,女兒早都把此事忘得一幹二淨。但那位判改學生作業的猶太老先生有著偵探般的洞察力,特別是女兒的作業上還畫了個很凶惡的狼,十分逼真。女兒為何畫畫兒的天份這樣高?偏偏還畫個齜牙咧嘴的狼!盡管女兒絕不承認她寫的那句話和狼有任何聯係,“案子”還是增加了不少“危險性”。更糟的是,那兩個“要被殺死”的男孩子竟也是猶太人。在我們住的大紐約地區,中小學教師中猶太人的比例極高,而我們住的社區又是猶太人聚集的地方。你竟把要殺猶太孩子的話寫在紙上,對曆史上的淩辱和屠殺永遠不能忘懷的猶太人還能饒了你?而況猶太族群在美國是這樣的富有,名聲顯赫。同時,近年來美國中小學惡性案件不時的發生也不能不讓校方提心吊膽。個別學生無端開槍濫殺搞得人心惶惶。這次學校一出現“案情”,馬上就把警察招來。我妻子在學校門口看見了警燈直閃的警車,裏麵坐著肥胖的製服老警。看來校方還真的認為一個十三歲的中國小姑娘有可能是“殺人狂”。

  還有件事必須在這裏提到,女兒有“前科”,這次不是初犯。學校裏有些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總喜歡哄笑女孩子,他們常聚集在餐廳邊上,看見女孩子經過就起哄。嚇得小女生們低著頭趕緊跑開,身後惡作劇的男孩兒們便一片得意的哈哈大笑。這很正常,大凡在這個歲數的臭小子們往往號稱一輩子不近女色的。這要等十五、六歲以後才會“跪倒在石榴裙下”,沒皮沒臉地追女孩兒。可我女兒生性倔強,偏偏在那群男孩子們麵前走過時昂首挺胸,並和起哄的男生們對視,和他們“犯照”。當然,那些男孩兒們立刻把這兒視為挑釁,他們中間有個一慣被當槍使的大胖子便被慫恿著衝過來威嚇,然後就猛推我女兒。大胖子比我女兒高一頭、重一倍,其結果就是我女兒撞到牆上,腦袋撞了個包。

  女兒大為惱火,進了教室的門就二百五似地跟當堂老師說:“我要殺人(I want to kill somebody)!”他聽到後立刻向校長匯報了這“非常事件”。學校的警衛人員隨即搜查了我女兒的書櫃看是否有殺人武器,校長親自對我女兒進行訊問。不過那次學校對我女兒的處理和這次大相徑庭,而是傻嗬嗬的大胖子在學校坐了三天禁閉--上學時連續三天單獨關在一間屋子裏做指定的作業。校長當然也找我們做父母的談話。她首先聲明,校方是不得已搜查了我女兒的書櫃。我女兒喊著要殺人固然不對,但事出有因,念是初犯,不給任何懲罰。“你以後遇到任何問題都要找校方解決,切不可擅自行事。”女校長很是鄭重其事。不過她懷疑我們在家裏給女兒很大的學習壓力,不然我女兒怎麽大庭廣眾之下說要殺人?

  那次校長和我們夫婦倆的談話很是友善。我們對校長的“孩子有太大學習壓力”的疑心覺得可笑。在美國,中國人的家庭不都是督促子女努力學習的嗎?回到家中我們隻是告誡女兒,凡事先要學著有涵養,一不高興就歇斯底裏不是中國人的樣子。再者,我們這是在美國人的地方,俗話說“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這就更需要女兒學會忍耐。我們倆口子對這事並沒太在意。本來嘛,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喊出點出格的話有什麽可奇怪的,可美國人還真“給個棒槌就韌針(認真)”,動不動就搜查學生的書櫃。搜就搜了吧,還要告訴說是不得已,透著是個法製國家似的。

  現在呢?小題大做!小題大做!我簡直要吼叫起來,不由自主地就往種族歧視上想。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總被西方大老爺歧視,習慣成自然啦!啊?我女兒是“危險分子”?她用什麽殺人?她的武器在哪兒?!是不是那一句話就能把兩個猶太淘氣包嚇死?我看這是校方“柿子找軟的捏”,拿我女兒開刀,“殺雞給猴看”。為的是什麽?學校的秩序。還有呢?那當然暗含著:你個窮酸的中國人,竟敢揚言要殺高貴的猶太人。狠罰!我上次還想著:大胖子受到的懲罰是否太重了?看來大胖子僅僅是個“肥雞”而已。誰讓他不是猶太人?該著倒黴。如果他是猶太人,倒黴的就得是我女兒。嘿,我不得不這麽聯想。仗勢欺人的猶太佬。

  九天不許上學的懲罰實在是太重了。照我的意思,不就是把發生衝突的孩子們都叫到老師麵前,把是非談清楚不就完了嘛。如此的不公道得給女兒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對啦,說到壓力,那女校長再次提到“中國家長在學習方麵給子女的壓力”。她在和我妻子的談話中屢次提到這種“沉重的心理負擔”。她的證據是,當我女兒一聽說叫我妻子到學校來時,就恐懼地起來,直說“別叫我媽媽知道,別叫我媽媽知道”。女校長還從我女兒嘴裏得知,我們倆口子成天讓“可憐的孩子學中文,背英文單詞(女校長語)”,並把我女兒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都聯係起來,推理出“心理壓力太大”,所以要殺人。這是什麽邏輯!難道我們還讓孩子成天舒舒服服地玩?對,這是美國中小學教育的主導思想,美其名曰施教於娛樂之中,激發學生學習的自覺性,其實就是放縱!對此我很反感!這就是為什麽美國中小學生受教育水平這麽低!噢,你們不教育孩子,我們中國人對子女進行一下學習的監督反到有罪啦?我看他們是嫉妒中國孩子優良的學習成績,一定要借故狠狠打擊之。算啦,算啦,先不說這些題外話。我現在要的是搞清事實,然後到學校去吵鬧!

  女兒已被白天的晴天霹靂打蔫了,垂頭喪氣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我的問題。首先那作業本上的狼與那句話沒關係。那是因為前些日子正好上有關狼的科學常識課。那天她忽然想到了大自然中不可思議的狼群社會,便順手畫了狼。“可為什麽你要寫那句話?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不應該的嗎?”

  “他們倆(丹尼斯和馬克)總把我的課本藏起來,他倆總捉弄我!我真是氣極了,就寫了那句話。我從來沒想過怎樣去殺他們,隻是為了解氣。”

  “為什麽不告老師?”

  “你們說要我忍耐,別動不動就跳起來。”

  女兒這不是在將我的軍嗎?我真無法回答她。“他們(那兩個猶太男孩兒)為什麽總捉弄你?”

  女兒的回答讓我沉默。她說那兩個淘氣包總違反學校紀律,於是她就當麵指責。這就是為什麽那兩個男孩兒來捉弄她。叫女兒以後別管閑事?那不是讓孩子學著自私自利嘛。那就說女兒以後還得見義勇為?可我認為校方是知道事情的起因的,誰也不會認為我女兒對兩個淘氣包的指責不對。但女校長和我妻子談話時隻字未提此事,並不因此就減輕對我女兒的懲罰。她隻是反複強調,以後遇到問題就要找學校解決。看來我女兒成了“多管閑事”。學校有著管理學生的權力和責任,而我女兒沒有。

  第二天早上我改了主意,不告狀了。首先是沒錢,也沒精力。這點大家應該理解,我們大陸來的中國人到美國來闖天下,每天都麵臨各種各樣的精神壓力,實在是不想到處迎接戰鬥。同時,校方有確鑿的證據--作業上有那句話。我要告校方什麽呢?說他們處理過重?我這樣認為是從情理上來說的,可美國是個認法不認理的地方,“有理走遍天下”到中國說去。校方可以說:有證據顯示你女兒有殺人的動機,所以她是危險分子,她得接受教育中心的鑒定,九天的懲罰期是合理的。你要是反問:為什麽不懲罰那兩個淘氣包?校方會對你斬釘截鐵地回答:對不起,我們沒有證據!同樣,你可以推測,我女兒寫了要殺猶太孩子這句話,大大刺激了以猶太人為主的校方,他們出於報複才給了如此嚴厲的懲罰,這是種族歧視。對不起,你還是沒有證據。沒有證據怎麽去告狀?你不能在法庭上說:他們沒理!

  看來是我們對女兒的教育有極大的失誤!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在中國許多約定俗成的東西在這兒都不適用。可我們還是不自覺地對女兒進行很多中國式的教育,卻沒有讓她懂得在西方社會中如何很好地保護自己。我們讓女兒忍耐非常之錯誤!我再次提請來自中國的家長們千萬注意這一點,這等於讓她放棄應有的權利。人家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有事找學校尋求保護,可你卻忍著。忍到最後心理都不平衡了,就悄悄地在作業本上寫句解氣的話,也知道不妥,卻又沒塗乾淨,結果變成“危險分子”。女兒冤呀!

  到社區教育中心鑒定女兒到底是否“精神不正常”時,女兒誠實地說:“我媽媽說我很蠢。”檢查的人聽了不禁樂起來。“哈哈,看來我們總是搞錯了人。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媽媽說你很蠢並不是說你沒有把實情掩蓋住,而是說你竟然這樣地被別人誤解。”是呀,是呀,這話算說到點子上去了。

  不知是社區教育中心給校長的報告起了做用,還是校長後來動了惻隱之心,學校裏後來打電話給我妻子,將我女兒的懲罰期減少了三天。當女兒聽到她將在我的護送下重新上學時,整個一個歡呼雀躍。她是多麽渴望上學呀!我當然也盼著女兒能上學去,但我絕對是No thank youNo sorry。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感謝校方的“恩典”,因為我女兒本不該受到如此嚴厲的懲罰。可誰讓她被校方抓住了證據了呢。上學之前,我對女兒正色道:“你現在時刻要提醒自己的就是:保護你自己。”學著自私吧,孩子,你這是在美國。

  女兒再次來到學校後,同學們都在來問為什麽一個星期沒見到她?女兒的回答是,“我不想說這件事。”於是孩子們開始漫天地胡猜。一些孩子認為女兒跟著我們休假去了,這在學校中很常見。但多數孩子認為我女兒闖了禍。怎樣的淘氣才能遭到一個星期不能上學的懲罰?“她一定是在校長的辦公室裏放了炸彈!”“她帶了刀,帶了槍,並威脅了別的同學!”“她在校長的咖啡裏下了毒!”等等。一個星期不上學!男孩子們都羨慕不已,圍著我女兒問個沒完,希望得到一個星期不上學的“錦囊妙計”。早熟的女孩子們都嫉妒得要死,她們成天花枝招展,渾身用香水噴得刺鼻,男孩子們還是對她們不理不睬,現在她們的“明星”們居然圍著個中國小姑娘團團轉。

  1999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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