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的時候，一到晚上，房間裏的窗式空調器那兒總有些聲響。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棟有好幾十年曆史的老公寓裏，房子雖大，總顯得年久失修，到處鬆動。妻子認為空調器裏有小石頭子或沙子一類的東西，風一吹就在裏邊翻動；十二歲的女兒則想象著屋子快要倒塌，惶惶然；但照我看或許是無家可歸的麻雀。
那陣子，我們剛從美國的中部大平原搬到東海岸，工作和生活上的種種困擾使我們兩口子很少顧及那空調器的聲音，隻有女兒常神經兮兮地揣測，甚至認為那是鬼。
冬去春來的一個黎明，一場大雪使我們的窗台上落滿吵鬧個不停的麻雀。我惡作劇般的悄悄打開窗子下的空調的開關，“嗡－”的一聲響，麻雀們“轟”的一聲魂飛魄散地飛逃。我不由地大笑，妻子怪我什麽時候都長不大。女兒則象是得到了什麽法寶，動不動就啟動空調說是“驅鬼”，樂此不疲。她隨後對我說：“最後隻有兩隻麻雀總回來。”
隨即，女兒的惶惶然變成了好奇，她放了學就跑到外邊“偵察”那空調器，晚上便向我匯報她的新“發現”。“空調器邊上的縫很寬，有麻雀住在裏麵！”“它們來來回回地往它們的窩裏叼草、叼羽毛！”“我看見麻雀們打架！”“春天了，它們一定會在窩裏下蛋！”
真的？空調器邊上真的成了麻雀窩，這不太好吧？有幾個早上，我頻頻扭動空調器的開關，希望那選錯了地方的麻雀兩口子放棄它們的窩。但一到夜裏我就知道沒成功，空調器那兒的聲音依舊，“嘁嘁嚓嚓、嘰嘰咕咕”，麻雀倆口子安之若素。
女兒抗議了，“麻雀礙你什麽事了嗎？它們為什麽不能在這建窩？”
“可你那會兒還老嚇唬它們呢？”我不以為然。
“那會兒我也不知道它們已經安了家了呀？”
也對，聽其自然吧。
女兒的問題變成，“它們生的蛋有多大，有幾個呀？”“那蛋多少天才能孵出小麻雀呀？”“小麻雀得過多長時間能長大呀？”“小麻雀都吃什麽東西？”“大麻雀怎麽喂它們的小寶貝？”……
這個……在屋子外邊看，隻見空調器邊上的黑洞洞的大縫，麻雀出出進進，昏頭昏腦地忙，在屋裏隻能把耳朵貼在空調器上聽裏麵細小的聲音。我小的時候是打彈弓的能手，麻雀的凶神，麻雀們的生活和悲哀想得很少。“上山下鄉”時曾抓住二百多麻雀包餃子，每每用彈弓子打死幾隻麻雀喂我饑餓的狗。還是不把這些麻雀地獄的往事告訴女兒吧。她在美國這塊富足的土地上，怎能理解什麽是物質的貧乏？
這天下午我剛下班回家，女兒便在窗口興奮地大呼小叫：“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小麻雀我看到了！”
原來她在屋裏把塞在空調器邊上的海綿拉開，麻雀窩的“後山牆”不見了，麻雀倆口子的三個小寶貝立刻暴露無遺。“三個小麻雀！三個小麻雀！渾身沒毛，肉蛋一樣！大腦袋上就有兩個眼睛和一張大嘴！我手一碰，它們就張著大嘴、閉著眼睛‘喳喳喳’地要吃的。脖子伸得老長，嘴真大呀！嘴巴邊是黃顏色的！”女兒漲紅著臉亂嚷，鼻子尖粘著灰。她拉著我一塊兒趴在空調器邊上，再次把塞在空調器邊上的海綿拉開。真的！在空調器邊的縫裏有一個很精製的窩，窩裏一下伸出三個沒毛的小麻雀頭，張著大嘴叫聲震天。它們的父母呢？當然已扔下孩子從“前門”倉惶出逃。這麻雀兩口子萬萬沒想到“後山牆”會突然“倒塌”。它們要知道我曾是麻雀的閻王肯定會後悔不已、悲痛欲絕。
窗邊的地毯上都是麻雀搭窩的細草和羽毛。女兒說她把三個小麻雀都掏出來仔細看了又看，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她還趴在窗邊悄悄地等了半天，終於看到老麻雀回來喂小麻雀。“它們飛回來時，嘴裏好像叼著什麽東西，窩裏的小鳥馬上叫起來。喂完了東西它們就又飛走。來來去去。”
這窩麻雀成為女兒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每天放學衝進屋，放下書包，甩掉鞋襪，小褂往腦後一扔，就撲到空調器邊拉開海綿仔細觀察，當然，小麻雀是一定要掏出來，一個個擺弄上一陣。晚飯時便細細地“匯報”。
開始是，“小麻雀開始長小毛錐了，樣子更難看了，它們是不是象爸爸小時候養的小鴿子的樣子呀？它們的顏色也變了，前兩天是粉色的，現在有些青灰色。我一打開‘後山牆’，兩個老麻雀就在外邊的屋簷上叫喚，聲音又大又難聽。其實我不會傷害它們的小寶貝。”
過了幾天，“肚子上的羽毛最後長，是吧？現在它們的尾巴上和翅膀上的羽毛長得最快。我看見小麻雀拉屎了，是屁股朝著窩外邊拉的。這就是為什麽窩裏很乾淨。我把‘後山牆’堵好後就悄悄地在窗根下等著看，發現老麻雀也從窩裏往外叼屎，打掃衛生。”
七、八天後，“小麻雀的翅膀硬朗了，尾巴也長長了，就是它們很怕我，我一把它們的‘後山牆’打開，三隻小麻雀就把頭都紮在窩裏邊，可它們的屁股都露在外邊。我把它們一個個拖出來時，它們很不願意。”
兩個星期後，“小麻雀象模像樣的了，看起來完全象個麻雀啦。它們總在扇動翅膀。這一定是在練習飛翔吧？”
確實，麻雀窩裏常常聽見“噗噗噗”扇動翅膀的聲音。這個周末，兩隻麻雀兩口子激動得要死。天剛亮它們就在房簷上大叫，象是要把它們的三個孩子引出來。但小麻雀一但真的冒險飛上房簷，老麻雀們又大叫，象是要把它們趕回窩裏去，忙得不亦樂乎。麻雀的鄰居們都來湊熱鬧，門前的樹上落了一大群，一起“嘰嘰喳喳”，原來一隻小麻雀已經來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冒險－－飛到樹上去了。我好奇地剛一出門向樹上張望，麻雀兩口子嚇得要發瘋，圍著那樹梢上呆頭呆腦的小麻雀“喳喳喳”地恐怖地大叫，直到小麻雀糊裏糊塗地又飛回窩裏。麻雀們的激動持續了周末的兩個白天。到了夜晚，麻雀窩裏不斷地響起小麻雀們練習扇動翅膀的聲音。“噗噗噗”，“噗噗噗”，噢，情趣無限。我也心情舒展，一時忘掉不少現實中的不愉快。
這窩麻雀已儼然成為我們家庭中的組成部份。啊哈，別人家裏常養條狗做為ｐｅｔ（寵物），我們有窩麻雀！“可是小麻雀們長大就會飛走了呀！”女兒很是遺憾。是呀，是呀，故事總有完，我也有些悵然。美國雖然集物質之大成，但真能使生活變得情趣盎然並不容易。咦，我忽然想到，家中還有別的窗式空調器，裏邊也會有這樣的秘密吧？我和女兒興衝衝，趴到另一個窗式空調器邊上，極其小心地拉開塞在邊上的海綿，滿懷希望的往裏窺視。天！空調器的縫裏有兩個爬滿馬蜂的大馬蜂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