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場

　　　　　　　　　　　　　　
　　今年“十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年大慶，國內文藝舞台上定是繁花似錦。想起“文革”時期統共隻有八台“樣板戲”，大有不堪回首之感。不過那時生活在病態社會的人們對一遍遍地看“樣板戲”並沒有如同嚼蠟，能對六台“樣板”京劇的台詞倒背如流的人不在少數，“革命現代京劇”一上演便場場爆滿。我還有連續排隊十小時還是沒買上“樣板戲”票的時候。

　　“樣板戲”一開演，過去看慣了古裝戲的老戲迷們照樣津津有味，半眯著眼，搖頭晃腦地用手打著拍子，年輕人們一個個目不轉睛。那時人們對“樣板戲”太熟悉，舞台上演員們稍有差池，觀眾們馬上眼睛一瞪，“這兒錯了！”

　　演“樣板戲”萬不能出錯呀！弄不好是政治問題。可是人就要犯錯誤，更何況心情緊張。《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一場中，裝扮成土匪胡彪的我軍偵察員楊子榮突遇老虎。他沉著地擊斃了惡虎，又機智地和土匪們接上了頭。其中一土匪兵有句台詞，“把虎搭著牽著馬。”可他偏偏喊成，“把馬搭著牽著虎。”這還沒什麽可“上綱上線”的，可《紅燈記》中的，中共地下黨員李玉和如果把“磨刀人引狼撲身掩護我”唱成“磨刀人隱瞞出身掩護我”怎麽辦？

　　不過有經驗的演員往往能補救舞台上的一些差錯，俗稱叫救場。比如京劇《沙家浜》中，勾結日本鬼子的土匪頭子，“忠義救國軍”司令胡傳魁對自己的參謀長刁德一不以為然，因為他疑心阿慶嫂是抗日救亡的共產黨。阿慶嫂可是胡傳魁的救命恩人呀！胡傳魁的台詞是，“阿慶嫂，自己人！”可不知怎的嚷成了“阿慶嫂，日本人！”戲演到這兒，台下一片竊竊私語。虧得演刁德一的演員十分沉著，跟上一句，“司令，日本人離咱們還遠，咱們還是先說眼前的新四軍吧。”一下把台上的尷尬應付了過去。

　　我知道的那時最絕的救場。《智取威虎山》中，裝扮成土匪胡彪的楊子榮和土匪頭子座山雕在威虎廳見麵，兩人有一段精彩的土匪黑話的對白。陰險狡猾的座山雕突然半真半假地問：“臉怎麽紅了？”楊子榮對應無誤，雙手一展，“精神煥發！”接下來陰著臉的座山雕又逼問：“怎麽又黃了？”楊子榮略加思索，答曰：“防冷塗的蠟！”非常自信。

　　可這回演座山雕的演員不知是不是吃錯了藥，上來就問：“臉怎麽黃了？”顯然這是口誤，頓時台下、台上都為裝扮成土匪胡彪的楊子榮捏把汗。隻看扮演楊子榮的演員略加思索來了句，“防冷塗的蠟！”好！這要是楊子榮不管不顧地喊出句“精神煥發”可就糟了！臉黃了還精神煥發？救場救得好。接下來座山雕隻要接著問：“臉怎麽又紅了？”楊子榮再喊一嗓子“精神煥發”，將錯就錯，這戲便演了下去。沒想到座山雕總跟和楊子榮過不去，下一句問的卻是，“臉怎麽又黃了？”按理說，這句台詞沒錯，可您前邊就已經問了“臉怎麽黃了”呀？您看看，您看看！楊子榮如果還答“防冷塗的蠟”不但重複，而且明顯地表明兩個人的對白出了錯。本來是戲中精彩之處，現在成了偵察英雄楊子榮露怯。哎呀，這座山雕也太狡猾啦！讓“高、大、全”的英雄這樣的不尷不尬，真不愧為大土匪頭子，簡直是個隱藏的階級敵人！到這時還開玩笑？台上可怎麽辦呀？座山雕真傻，這可是真正的“政治問題”！

　　您再看我們楊子榮，臨危不懼，台上踱步，一個亮相，雙眼一瞪，接下一句，“又塗了一層臘！”真不愧是英雄偵察員。

　　“好－！”台下觀眾們驚歎。“嘩－！”熱烈地鼓掌。這場救得精彩。

　　劇院裏氣氛少有的熱烈，戲的情節也進入高潮。偵察英雄楊子榮賣著關子，最終說出了座山雕夢寐以求的聯絡圖。座山雕為首的群匪和楊子榮在舞台上漸漸掉換了位置，楊子榮到了座山雕的座位上一亮大氅，胸有成竹地拿圖。土匪們都轉到下方，舞台燈光把他們照得土灰、土灰。糟糕！演楊子榮的演員沒能在大氅中摸到聯絡圖！他摸了一把空空的口袋，驚出一身冷汗！明明上場前裝到了大氅的衣袋裏，現在怎麽不見了？咳，隨便哪兒摸出張紙也行呀，反正是演戲。可這節骨眼兒上哪找張紙呀？

　　這演員真會這麽粗心，上場前會沒有把聯絡圖這個道具拿著？哪兒呀，他一撩大氅時那“聯絡圖”一下子掉了出來落在地上，他根本沒注意到。可座山雕和眾匪首們看到了，台下的觀眾們也都看到了，頓時劇場裏有了嗡嗡聲。可楊子榮隻是在那兒愣神，一直是個“亮相”。他怎麽就不把眼睛朝下看一下呢？座山雕他們乾脆說一聲，“那不是在地上嘛！”謔，您說得輕鬆，那楊子榮怎麽說？“對對對！正是這張圖。”這不是把革命英雄氣概都演沒了！

　　這時，隻見座山雕忽然一下來到楊子榮麵前噗嗵一聲跪下，必恭必敬、小心翼翼地撿起“聯絡圖”，跟著唱道：“聯絡圖我為你朝思暮想。……”楊子榮跟著明白了“聯絡圖”剛才是不慎掉在地上，馬上裝成是故意把圖甩到地上讓座山雕來撿。好！戲接著往下演。“嘩－嘩－！”觀眾們再次熱烈鼓掌。這回輪到座山雕救了場。這可真是觀眾們津津樂道的一場好戲。何以見得好？因為演員們的即興創作，特別是那個萬馬齊喑的時代。

(一九九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