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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疼!真的疼!”

(2008-07-16 06:14:53) 下一個

            
  遠方朋友來信,說收到我的信時,他正在訓哇哇大哭的,從國內接回美國一年多的女兒。“……她這是剛上小學一年級,給同學打起電話來象熬米粥一樣的沒完,可很甘心的得零分!我剛一說你得努力,她立刻就跟我這兒嚎啕。我明知道管她也不起什麽作用,越逼她學習就越適得其反,可咱這當爹的怎能看著她這樣自暴自棄?她可是中國人呀!在美國永遠被美國人編入另冊,今後如能在美國生存就得學習好,可讓她學習比我自己學習還難。我立刻給她念你寫的來信,我這丫頭一聽,簡直就‘痛不欲生’!頭疼!真的疼!……”

  看到這兒,我不覺有些幸災樂禍:老弟,前幾年您還看我教育女兒的笑話,我那時無所適從的窘境誰看了都得樂,現在輪到您啦!我那封信談的是我的一些感覺,老生常談啦,多是對同樣令我頭疼的十二歲的女兒的一些感觸和經驗。哎,我也別“五十步笑百步”,我又比頭疼的哥們兒好得了那兒去?

  四年前我回家接自己的女兒來美國。這小家夥在北京的姥姥家呆了五年,我們倆口子則在美國東奔西走,做著追逐職業的“遊牧民族”,稍許穩定後接女兒來美國,不僅僅是家庭團圓,也是盡父母的責任。

  五年來我們夫婦倆隻能從長途電話中聽到女兒有點緊張、結結巴巴的聲音,在來信中讀到她的生活起居和學習的情況,回去見到這寶貝心情頗為複雜。咱不敢說女兒被外祖母慣壞了。老人家五年來受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自己也得掂量、掂量。可女兒聽見我稍微批評她一句立刻給我白眼珠,帶她出門作客每每放肆,讓我和她一起出醜,下午放學回來先是看無聊的電視,到晚上九點才想起做功課,不是做錯就是乾脆不做,對我的批評根本就是耳旁風,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把我輕蔑得如一團空氣。她那“小祖宗”的勁頭讓我有一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感覺:看你到了美國後,我們怎麽整治你!

  這小家夥渾然不知當爹的已經牙根癢癢,來美國的一路上還不斷地惹我!先是在北京機場看到外祖母流淚就說:“姥姥為什麽哭呀?我怎麽沒眼淚?”到了飛機上就不斷地跟服務員要飲料喝,然後就是上廁所,很多時間都在無目的的抱怨。我跟她講,你不會說英語,千萬跟著爸爸,不然走丟了可怎麽辦?可她馬上知道了我的“薄弱”之處,每到轉飛機時她都找機會故意藏起來,讓我出幾身冷汗。我知道遇上了“頑敵”。

  怎麽教育這“小祖宗”?首先不能讓她忘掉自己是中國人,天天學習中文雷打不動。怎麽讓她學?當然是身教重於言教。我是什麽人?過去“上山下鄉”九年多,是個“右派”的兒子,從來都是忍辱負重的苦幹,到我考上大學時,比班上有的同學的大十歲,可我發瘋似地讀書,成績名列前茅。孩子她媽也是“右派”崽子,過去當工人、護士,從來沒正經上過中學,到“文革”結束時都二十多歲了,一咬牙瞪眼,苦苦複習功課,一舉考上大學。在美國這五年我倆什麽沒幹過?打餐館、到難民工廠裏打夜班,到實驗室一幹常常是通宵達旦,到把女兒接來仍是如此,“小祖宗”不是沒長眼睛。我對她講:“看見爸爸、媽媽怎麽幹活、學習了嗎?都是自覺自願的,從來沒人督促。我們希望你跟爸爸、媽媽一樣認真地做事情,布置給你的中文作業要認真完成。”

  但我很快發現,“小祖宗”根本“看不見”我倆的以身作則。她對爸爸、媽媽布置的作業的態度就是一個“拖”字。首先是“懶驢上磨屎尿多”,不斷地喝水吃東西,然後就一次次地往廁所跑。天天如此,樂此不疲。“給我背唐詩!”我忍不住喝道。她就擰著眉毛結結巴巴,“孤舟蓑笠翁,一歲一枯榮”的亂背;作文更是寫得“慘不忍睹”,連篇的錯別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統共就幾十個字,如果您還能把這些字稱為字;她還有這樣的造句,“爸爸媽媽一讓我做算術題,我就到廁所避難。”她厭惡算術的結果就是讓三加三等於九。她在家隻有一件事最積極--看電視,隻要有時間就看,衝著電視齜牙傻笑,甭管看得懂看不懂。“怎麽是這樣?!”我聲嘶力竭。這位倒好,把作文本順手扔到地上,白眼珠子衝著我。方寸大亂!打吧!“矯枉”必須“過正”!我紫著臉把“小祖宗”收拾了一頓,可心中充滿著失敗的感覺。

  跟著女兒的老師也傳來不妙的信息,“你們必須鼓勵你們的女兒學英文,她的英文進步得很慢。另外,她在上課時顯得很散漫,還常常影響別的同學。”我領著女兒在商店裏遇上一位相識的中國婦女,她的女兒和我女兒在一個學校,年齡相仿。她看到我的“小祖宗”立刻驚呼:“這是你女兒?!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女兒的褲子扒下來了!害得我女兒哭了一晚上!”

  “有這回事?!”我大吃一驚。

   這位又是眼睛一翻,“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超級市場裏買菜時,她還膽大包天地往我買的菜裏悄悄地塞她喜歡的小玩意兒!我買菜回家才發現,我買的豆芽菜中多了幾個菱角!“你這是偷東西!”我快要哭了。她還是那個德行,白眼珠衝著我,“我喜歡菱角。”

  還有更糟的。我無意中在女兒的書包裏發現了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小玩具!馬上逼問“小祖宗”,她坦白,“在學校義賣時拿的。”

  “這不是偷東西嗎?!”我已“怒發衝冠”,然而她還衝我翻白眼兒。

  唉,這可怎麽辦?我隻好帶女兒到學校找校長,讓女兒承認錯誤,把小玩具還給校方,同時希望校方不要公開我女兒的行為,以保護兒童的自尊心。這回我發現“小祖宗”真的有點怕,並有了點改錯的誠意,沒翻白眼珠嘛。那位校長呢,鄭重地把小玩具送給了我女兒,還勉勵了小東西一翻,說她勇於承認錯誤,盡管事情是那麽令人失望。

  我的朋友們知道我的焦頭爛額後紛紛獻計獻策,有子女在美國的或多或少都有教育子女的問題。

  “這的確是個困境。父母對孩子的影響遠不如社會影響。這樣一來,我們做父母的管孩子就要有效率,如何才能有效率要運用智慧。”

  “孩子在學校裏不由自主地向美國孩子們看齊,可中國孩子一旦學上美國人那一套,就更對父母的生活態度不以為然。我們隻好盡可能地讓孩子不和美國孩子來往,以減少美國社會對子女的影響。”

  “讓孩子學習就得激發他們學習的動力,無論用什麽方法,隻要他們肯學習就行,請不要用庸俗形容你的辦法。”

  “千萬別好高騖遠。孩子在美國成不了中國通。他們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就不錯啦!要想得開,逼得太緊,適得其反。”

  “哎,你的以身作則和你女兒的思想意識反差太大!”

  ……

  是呀,他們說得有理。到什麽山唱什麽歌,看來我得改弦更張。記得女兒剛一、兩歲時真好對付。小胖丫頭膽敢中午不睡覺,拎過來照屁股就是幾巴掌。她還嚎哭,“啊呀-!我的屁股給打紅啦!”我立刻又是幾下,“啊哈!你是怎麽看見的!”說著用她的小被子把小豬似的她卷起來,就露一個頭,往床上一擺。小胖子象個蛹一樣的掙紮不動,不出三分鍾就睡成小死豬。一覺醒來,早把挨打的事忘了。女兒要是不肯吃飯也很簡單,把她的飯送到我嘴裏細細地嚼,然後把忘乎所以的胖丫頭抱過來,和她嘴對嘴,不由分說地把嚼好的飯菜吐到女兒嘴裏。她還沒來得及哭,嘴裏的東西已經咽肚。雖然邊上的人看著惡心,可胖丫頭吃飯的任務得以完成。我把那時對女兒的手段總結成“霸權主義”。可現在對付女兒的事複雜得多,同時拎過來就打也不可能解決問題,再說她也大了。看來我得…得軟硬兼施。

  我變得“卑鄙”,什麽俗招兒都使。我還是脾氣的主人,到該發脾氣時才暴跳如雷。這是我自鳴得意的“修正主義”,算是對原來“霸權主義”的一種修正。女兒喜歡看電視,吃糖,玩計算機遊戲,遊泳等等,都成了我和女兒討價還價的籌碼。不寫完中文作文不能看電視,算完二十道算術題才有巧克力吃,背下二十個英文單詞才可以去遊泳,要玩計算機遊戲?行!背下兩首宋詞,要看卡通錄象?先抄寫一篇中學生範文,然後說出文章的中心大意。

  當然,女兒時常是“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的,表現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到了周末該讓她做家庭作業時,她在桌子前坐著“裝死”,一個鍾頭給你算一道題,或寫一、兩行歪七扭八的字。我們倆口子一不在邊上,她就做“小動作”,偷偷地畫卡通小人,或者乾脆一心一意地挖自己的鼻子。我早有思想準備,到時候就“大發雷霆”,脾氣是我的奴隸。這種表演要逼真,得能嚇住“小祖宗”。嗓門要高,運足了底氣,“你想把我氣死嗎?!”世界男高音帕瓦羅蒂的聲音也不如我。還要動手,當然不是打女兒,而是“自殘”。對著牆狠狠地一腳(注意!找地方踢,最好是柱子的地方。美國蓋的房子都是空心木板牆,一腳下去就可能出現一個洞),或者在女兒的桌子上狠狠地捶上一拳(要打在桌子角上,打在中間就可能把桌子打壞),讓上麵擺的東西都震飛起來。給女兒關在廁所裏反省也是辦法之一。

  在這種“威逼”下,效果多少有一點。中文作文終於寫完了,雖然就可憐巴巴的二、三百字,而且由我改了又該,可總算能讓別人讀得懂;算術題能做七、八道,當然都是做錯了又在我的指導下做第二遍,可也算做了。但我“自殘”的腳腫了!狠狠踢在牆柱子上會是什麽結果誰都能想象,手也踔了!桌子角也專門抗擊“唯意誌論”。下回我的“威逼”改變了點兒策略,這回先特地在女兒桌子邊事先放個大紙箱子,又在桌子上放幾本能往地上摔的書。“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頓!”我“怒不可遏”地照紙箱子一腳,整個腳都踢了進去,緊跟著又“暴跳如雷”地把幾本無關緊要的書摔到地上。這小醜般的表演讓我自己的繃不住要齜牙樂。關廁所改刷廁所了,並對“小祖宗”揚言,到十八歲以後,如果還是學習一團糟,那隻能刷廁所掙錢養活自己,你是在美國受歧視的中國人,隻能刷最臭的廁所,現在先體會一下,練習、練習。

  “利誘”一定要有。凡是女兒完成了作業的時候,我都兌現許諾,還要帶她出去玩(我也盼著一家人一起高興),並做更大的許諾。我可真俗不可耐。

  我真的相信這些“威逼利誘”會很起作用?我根本就沒相信過!我隻是覺得這麽做了多少心裏有點平衡。“反正我管你了,以後你後悔時可別賴我。”這不是自欺欺人嘛?

  是的!兩、三年之後,女兒的學習成績顯示我的“修正主義”戰略的效果有多麽差。“小祖宗”的英文閱讀課是將及格,做英文的數學應用題還是常看不懂題,學校裏新開的一些課程,她有不同程度的學習困難。中文呢?古詩詞已經不背了,中文語文的學習也不進行了,唯一堅持的隻有中文作文寫作。說實話,那作文還是停留在小學二年級水平。對此,我再有思想準備也還是沮喪。這真令人頭疼,晚上我都失眠。

  經過和朋友們會商,得出的結論是:孩子大了,得說理了,得來苦口婆心那一套。不過這理兒得讓女兒能理解,切記不要說:好好學習有助於你做個高尚無私的人,美國不興這套,得說學好本事都是為你自己,要有一種悲情的東西,這才能感化對方。這好像有點實用主義的味道,情急之中也隻好捏著鼻子試一試。

  我的說教有以下幾種:女兒老說在學校裏受歧視,特別是那些白人小女孩兒們。就此,我便說,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是根深蒂固的,可以說是一種習慣。誰讓中國到現在還是個窮國?另外,爸爸、媽媽是不富有的,你根本無法和那些白人攀比,她們買的那些名牌衣服爸爸、媽媽根本買不起。你是中國人改變不了,永遠是黃皮膚,黑頭發,家裏又窮,功課還差,你說你還有什麽比得過你的白人同學?人家怎麽會看得起你?你唯一可以改變自己地位的就是把學習搞好,這樣你的同學還有看得起你的地方。女兒問我為什麽黑人都很窮?我告訴她,黑人往往家庭環境不好,受教育水平低,長大了沒本事,怎麽能找到好工作?

  我還開車帶著女兒到黑人區轉,讓她好好看看那些相對破舊的房子和街道上無所事事的人們。“看到了吧?你如果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和黑人們住在一起。他們都是黑顏色,就你一個黃顏色,人家更欺負你!”女兒曾發問,為什麽爸爸、媽媽工作去從來不西裝領帶?我立刻又說,爸爸、媽媽來美國已三十出頭。在美國英文不好,幹不了出人頭地的活,上班怎麽會“西服領帶”?你現在有條件好好學習,英文應該學得棒棒的!等你長大了就能找上很體麵的工作。在我們倆口子不在家時,我都要在電視機和計算機插銷上掛上鎖,使我女兒根本看不了,玩不成。我對她講,爸爸不得不這樣做,這樣對你學習有幫助。你可以問你的老師這樣做對不對。等爸爸、媽媽下班回來,你如果都完成了學校的作業和我們布置的中文作業,我會把電視機、計算機打開讓你看一陣,玩一會兒。我再三強調,你現在把時間都玩過去了,將來你學習不好,找不到好工作,你根本沒法享受你的人生。“記住!你不是為爸爸、媽媽學習的。都是為了你自己!”我大聲吆喝著,還真有點動情。我簡直象個市儈,可我的確認為這樣是對女兒好。誰讓我們來到了美國呢?

  我把這些歸納為“理想主義”,盡管這裏所宣揚的東西沒多少我認同的理想。我多麽想說,你首先要活得有骨氣。可女兒不懂!想到這兒我又頭疼起來。

  我的“霸權主義”早已過時,“修正主義”也已日薄西山,“理想主義”正開始實施。再以後是什麽“主義”?女兒早晚會走出我們的小家,做為獨立的人走向她自己的生活。我們呢?已人老珠黃,不應該再幹預女兒的生活,管了也不會聽。對她仍看不慣怎麽辦?眼不見心不煩,“放任自流”。這算我的“虛無主義”吧。

(1999年5月8日於美國) 

  後記:現在女兒上大學四年級,我不折不扣地執行“虛無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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