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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丈人

(2008-07-12 02:25:30) 下一個

 

  妻子像是自言自語,似乎也在和我說話,“老爺子現在文章也不寫了,也不在計算機那兒上網和朋友們聊天了,連電視都很少看……”

  “他的病怎麽樣了?”我問道。妻子說的“老爺子”是她父親。我這老嶽父一年半前檢查出肺癌,已經是晚期,癌細胞擴散到了骨髓和腦部。給他會診的醫生們都認為沒什麽活頭兒了,私下裏告訴家人要有“精神準備”,估計最多兩個月就得料理後事。“看他現在精神狀態還不錯,想吃點兒什麽就吃,想到哪兒轉悠、轉悠,隻要力所能及就讓他去……”你聽聽這大夫的口氣,好像老爺子跨鶴西行該是沒幾天的事兒了。本來嘛,隻要是發現肺癌,就算早期,存活一年以上的並不多。可沒想到老爺子吃了美國生產的一種治癌藥(這種藥能抑製上皮因子生長),病情奇跡般地好轉。

  “左肺原發病灶的那個最大的癌沒再有變化,大腦裏發現的那幾個轉移癌也沒什麽發展,骨髓裏的情況也還穩定,但他人的精神狀態不是太好,總是長時間地發呆,暮氣沉沉的。”

  “是不是有點兒傻了?老年性癡呆了吧?”我擔心地問。妻子沒說話,我漸漸陷入沉思。當年“找對象”我是個“困難戶”,和妻子見麵到結婚沒多長時間,兩個人都老大不小的了,本著“完成任務”的概念很快組建了家庭。我們後來感情融洽,生活美滿真是一種幸運。當然,我對她的家庭便不甚了了。我隻知道妻子是獨生女,父母很早因感情不和離婚。我妻子從小和母親一起生活。但妻子的父母並沒有反目成仇,甚至還是朋友,彼此都各自再次建立家庭後時常還有來往。對此我當時有很深的印象。

  記得剛結婚時我們倆口子曾到老爺子家登門拜訪。嶽父其貌不揚,矮小且黑。這下我明白為什麽我嶽母長得很精神,可我妻子卻一點不像她,原來相貌都隨了父親。老爺子當時在人大法製委員會工作。他的老伴兒是個老護士,人非常隨和、熱情(嶽父和嶽母的家庭和我們這個小家來往很多,以至女兒記事起總不解:為什麽我會有兩個姥爺,兩個姥姥)。這使得我們那此聚會的氣氛很融洽。老爺子開口、閉口都是政治,聊起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更頭頭是道,精神抖擻,根本不管我愛聽不愛聽。他在大談“蘇聯和中國等所謂社會主義國家從未實施過真正的社會主義,列寧主義實際已和馬克思主義分道揚鑣”,總是提到“托洛茨基才是部份地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我當時在想:這老爺子有多天真,純粹的書呆子。1957年老爺子被劃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嘿,他不當“右派”誰當“右派”。我父親也屬於這類人,在“右派”之列理所當然。巧的是我們的婚姻介紹人竟然也是個“右派”。真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

  當年他怎麽能找上我嶽母的呢?當然是因為他的才氣。他家在上海市裏,父親在一家公司做個小職員,家裏孩子多,日子過得貧寒。在兄弟姐妹中他最小,聰穎,很能讀書,高中畢業便考到北大讀書。我覺得老爺子沒有一點點上海人的氣質,這大概和他很早到北方上大學有一定關係。在大學裏他參加了地下黨,並轉入經濟係。他是這樣解釋的,“革命成功後,我們的國家就要搞建設,急需懂經濟的人。黨組織讓我轉入經濟係就是這個目的,我當然要服從組織決定。”那他是否喜歡經濟?那時大學教的經濟是什麽內容?不清楚。不過我認為他還是對政治理論感興趣。

  在北大讀書那幾年他沒少鬧學潮。有一次上街舉行“反饑餓、反內戰、反獨裁”的遊行,國民黨軍隊趕來把學生們揍了一頓,並驅散。我聽這段時,老爺子正大罵鄧小平在“六四”動用軍隊對市民和學生進行鎮壓。“那時國民黨兵也就是拿棍子往學生屁股上打,現在解放軍士兵竟敢朝老百姓開槍,我看他們連國民黨都不如……”這麽說,他從“六四”之後就不相信中共了?其實他從未放棄過共產主義信仰,1980年代鄧小平搞“改革開放”,他的評價是:在政治上頑固地不放棄專製獨裁,經濟上企圖走國家資本主義道路。

  還真評價的入木三分,但我不以為然。因為“上山下鄉”後,我的正統“是非觀念”早就煙消雲散,其生活態度和老丈人已是風馬牛不相及。他那兒還“這個正確,那個錯誤”的,我根本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你甭跟我討論對錯”。再說,我能懂什麽“共產主義理論”,下鄉九年光喝酒了,不怎麽識字,那些疙瘩話我一看就血壓高。所以對他的慷慨激昂多半是笑笑而已。

  你說這麽個不識人間煙火的主兒這麽還就找上個漂亮姑娘了呢?我丈母娘當年也是地下黨。共產黨席卷中國大陸後,想著該培養些青年幹部,於是辦個中央團校,輪流培訓在職的黨員幹部。當年我老丈人和丈母娘就這麽成了同期學員。那時我老丈人就看上我丈母娘了。不過在團校時我嶽母並沒注意到有這麽個追求者,她漂亮,周圍不乏獻殷勤的小夥子。可我老丈人獨辟蹊徑,團校畢業回原單位後,開始不斷和我丈母娘通信討論政治,半年後就來結婚!我嶽母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大吃一驚,可老丈人卻說他是從我丈母娘的信中看出這個意思的。你說說看,你說說看,這麽現在還不成了大笑話。可當時我丈母娘想想竟然就同意了。首先一條,誌同道合,都是革命者,滿懷激情要為中國和世界人民的解放事業奮鬥終生,最終實現共產主義;其次,老爺子當年在團校可是大才子,理論上一套一套的,郎才女貌,嫁給他很正常;另外,組織上也做了些工作。得,他們就這麽結婚了。我真想不出,丈母娘這麽精明強幹的女人當時怎麽就那麽糊塗!別,別這麽說,不然就沒我太太了。

  這兩個個性這麽強的人能和睦相處嗎?是呀,結了婚就不斷爭吵,為任何事情都爭吵。可這婚姻還是維持了十年,就是老爺子被打成“右派”都沒離婚。因為他們總是處於分居狀態。我嶽母在上海工作,老爺子在北京一所大學裏。我嶽母到北京讀研究生,老爺子又因為是“右派”被發配到農村“改造思想”。最後終於在北京生活在一起了,沒一年已離婚告終。而這一年是他們做為夫妻共同生活最長的一段時間。能不離嘛,老爺子學問好,可特別“名士派頭”--非常不講究衛生。我嶽母說,你那麽髒的被子怎麽睡覺?他說“你是和被子結婚還是和我結婚”。老爺子買了兩張歌劇“茶花女”的票,我嶽母說她實在有報告要寫,他立刻把兩張票都撕了,說“這種人怎麽不懂情趣”(這都是聽我太太講述她父母當年的生活,她對母親有深厚感情,我想夫妻矛盾常常是雙方都有責任,我嶽母肯定也有不對的地方)。

  最糟糕的是,老爺子根本不顧家。分居那些年,他幾乎就沒給我嶽母她們娘兒倆寄過錢。不是老爺子工資低,而是他根本想不到還要給家裏寄錢。我嶽母又是個極其要強的人。你不給,我也不要,日子就這麽過了。老爺子生活從來都非常簡樸,可也從來沒剩下錢。錢都哪兒去了?都幫助別人了。誰要是跟他借錢,可以不還,他也想不起來要。有時見著素不相識的人需要救濟,他也大把撒錢,慷慨解囊。從這點上你更可以看出他是個“外星人”。不過這讓他結識很多三教九流的真誠朋友。但這可苦了我嶽母娘兒倆。

  我妻子講,他父親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剛解放時官封台灣省團委書記(你看共產黨那時底氣多足,台灣還在準備打,各級黨政官員都有了)。後來打台灣沒戲了,他在大學裏當了官,負責宣傳口。1957年“大鳴大放”,他在校刊上一通放炮。得,“右派”沒跑。可這位是個真正的呆子,革命熱情不減,甭管幹什麽,就是在農場趕小毛驢車也擋不住他搞馬克思主義理論,興致勃勃的。我想這就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了吧。離婚後他就住集體宿舍,那時“文革”剛開始,此後的十多年也不知道他怎麽過的?據說抽煙很凶,這後來得肺癌大概跟這有關。他是個“摘帽子右派”,恐怕也得遭受些皮肉之苦。不過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老爺子從來不提那年月的事。

  老爺子是在“右派”平反之後再次組建的家庭。他的老伴兒當時生活特別困難,丈夫去世後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在上高中,一個上小學。介紹人提了這事又覺得屈了老爺子,可人家接觸了幾次就同意了。“人好就行。”老爺子與那老伴兒和兩個孩子的關係很真融洽。這讓所有認識老爺子的人都有點意外。其實並非他脾氣改了,而是那老護士從不跟他理論什麽。另外,老爺子一發工資就把錢都教給老伴兒。這可是和從前不一樣。好啊,老爺子是個真誠的人,也該有個溫暖的家。

  我們有了孩子後老爺子常來看望。一來看他的外孫女就帶來太多的點心和糖果,或者一個非常大個的玩具。而且每次都帶那麽多,怎麽跟他講都沒用。瞧,他就是這麽個人,我行我素的。他還講到我妻子兩、三歲時,有一次他買個大洋娃娃送給她。我妻子歡天喜地,抱著大娃娃剛出門,立刻就被個淘氣的鄰居小男孩兒搶走了。小胖丫頭大哭,跑回來求援,老爺子鼓勵她奪回來。“去,要有鬥爭性!”小胖丫頭鼓足勇氣過去,站在淘氣男孩兒邊上許久,就是不敢說話,結果又回來掉眼淚。“真沒用,真沒用。”當爸的直搖頭。看來他特別推崇“鬥爭性”。是的,但過去他沒什麽好果子吃,現在也沒什麽人願意答理他。

  近幾年老爺子也學著上因特網。他學得還挺快,並和他的老朋友們(都是馬列主義理論狂)在網站上建立了聯係。這下他有事情做了,成天在網上討論,然後就寫大篇大篇的文章往網上貼。當然,也就那麽幾個“遺老”在那兒臉紅脖子粗地爭“什麽是真正的馬列主義”。你說他“吃飽了撐的”?我倒覺得他幸運,到了晚年還那能有自己愛幹的事情可以做。

  前二年他到美國來了一趟。他對美國的評價是,“在美國搞共產主義現在基本夠條件了,物質極大豐富”。我聽著啞然失笑。咱不會譏笑他的,隻希望他能感受生活的興趣。之所以這麽說,是我發現老爺子的情緒不很高,動不動就說“你們好好生活吧”。我想他情緒消沉的原因是他的誌同道合者--那些“遺老”們接二連三地病逝了。他再也沒什麽人可以跟他投機的聊天了。
 
  今年初我回家探親,特地去看他。老爺子反應淡淡的,人也很平靜,沒說什麽話就打瞌睡了。我隻得悄悄地告辭。我那個聲音洪亮,總是精力充沛的老嶽父已隨他的時代而去。世間人是匆匆過客,來來去去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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