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會整人。”
幼河
老何總是笑眯眯,一副喜怒哀不形於色,城府很深的樣子。老頭兒矮個、微胖,花白的頭發也不染染,成天背個手走來走去,還是大陸老幹部形像。告訴你說,他在大陸還真是個共產黨的政工幹部,正經幹了好幾十年呢。那他跑到美國幹啥?聽你這口氣好像人家是偷渡客似的。是他到美國的女兒、女婿請他們老兩口來,當然是移民美國。老太太在家看孫子,老何閑著無聊,街上一遛達就發現女兒家附近的這家華人開的公司,是安裝電腦的。那時生意正紅火,老何想找個活兒掙些錢,公司的頭兒馬上就同意了,安排在出貨部門打包。人家老何幹了沒兩年就當上了出貨部門的小頭頭。看看,還真有點本事呢。
他會說英文?胡扯,ABC都不認識,當了那麽多年的共產黨的老“政工”哪學英文去?再說在大陸他也用不著英文。多少也得認識點兒英文單詞吧,不然怎麽看單子出貨呀?跟你說他根本就不認識英文,你怎麽就不信呢?好像我在這兒騙人!老何當的是頭兒,他管著別人,手下人認識英文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我再多解釋幾句吧,不然我越說你越糊塗。這個公司既然是華人開的,雇員多半也是華人。有幾個“老外”(在這個公司裏美國人倒成‘老外’了)是推銷員,平日很少見麵,不和大夥一起幹活。所以公司裏中國話是第一語言。出貨部門的工作工資低,沒人願意幹也雇幾個“老墨”(南美洲過來的人,沒什麽文化,美國低層次的工作簡直成了他們的專業),他們是既不懂英語,更不懂中文,反正是幹力氣活兒的,比劃比劃他們就明白該怎麽幹。老何剛來時就是把一些顧客需要的電腦零部件包裝好,到時候寄出去。聽說他剛來時總說“有活幹,能掙點錢很不錯啦”,一副知足的樣子,對誰都笑著點頭。
等我來公司幹活時,老何已經是出貨部門的頭兒啦。怎麽混上去的?不清楚。反正大家都知道老何幾乎每個周末都為公司老板收拾院子、割草等等,或者乾脆坐在一起聊天。老板住的地方離公司不近,老何怎麽去?看你說的,天下事有難住共產黨員的嗎?很簡單,叫女兒、女婿誰有空接送不就行了嗎?嗨,你可以把這認為是老何在一心一意地拍馬屁。可我還告訴你,老何管人確實有一套,畢竟在大陸管過好幾十年人。這中國大陸和美國……知道、知道,你的意思是說兩國的製度太不同了,怎麽老何在美國也混得不錯。或許這是一個華人辦的公司吧,老板也是個華人,大多數雇員也是華人嘛。
才來幹活沒幾天,我便知道老何在出貨部門有個死對頭老黃,一個從台灣來的老頭兒。趕巧也曾是個“政工”,在“國軍”裏幹了二、三十年呢,退伍時官封少校,是個政幹學校的大隊長。哎呀,他倆可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有過一場爭奪權力的激烈較量,兩個人都不動聲色,暗自較勁。當然,到我來時這場鬥爭已是曆史,老何當上出貨部門的頭兒已經有一年多了。嘿嘿,到底是“共產黨”厲害,“國民黨”始終甘拜下風。聽出貨部門幹的時間長的人講,那時出貨部門的頭兒忽然辭職另謀高就,他倆可以說都是公司老板的人選。一般認為,老黃懂些英文,這頭兒應該讓他幹,何況人家來公司幹活比老何早。可是老板偏偏沒選他。老何剛上任時“共產黨”和“國民黨”鬥得可以用針鋒相對來形容,至今人們還在津津樂道。可惜咱沒趕上這熱鬧。老黃當然每每敗落,可他從不自甘鬥敗的公雞。這種不服輸的精神也真歎為觀止。大體上說,老黃的策略可謂陰謀詭計,千方百計地挑老何的毛病,發現一點點與老何有關的問題立刻就告狀,到老板那兒添油加醋地敗壞“共產黨”,目的是表明老何根本不能勝任出貨部門的頭兒。注意,很多“問題”是老黃暗中製造的。老何則不動聲色,到時候就狠狠地給老黃穿“小鞋”,讓他吃啞巴虧。人家走“上層路線”,他知道越是不在公司老板那兒說老黃的不是,公司的頭兒就越信任他,轉而認為老黃在無中生有。當然,出貨部門的活也真得管好。
老何管“老墨”一點不客氣,隻要是不勤快,馬上就讓“走路”(就是解雇LAYOFF),來找活幹的“老墨”多得很,用最低工資再雇就是了。其實按美國法律,公司不能隨便解雇人的。老板懂,可故意裝糊塗。“老墨”不懂,老何也不懂。看得出,他根本沒拿“老墨”當人,呼來喝去的像吆喝牲口。那些暈頭轉向的“老墨”有時猜不出麵前這個中國老頭兒在說什麽,他們多少懂一點英文,老何是一點也不懂,於是就找個懂點英文的中國人說:“去,跟他們講講該幹什麽了。牲口都比他們明白怎麽幹活!”
老何當了頭兒就不幹活了。或者可以這麽說,想幹就幹點兒,不想幹就到處轉悠,要不然就做在椅子上打盹兒。就這麽不到十個人的部門他就可以不幹活?在大陸“政工”專業幹部當慣了吧?你還真別報怨,到時候老何可不是好惹的。原來出貨部門打單的那個北京女孩兒不把老何放在眼裏,甚至當眾頂撞。過了幾天老何通知她去生產線上組裝電腦去。
“我不去!你這是報複!”北京丫頭大叫。
老何一笑,“我沒權力叫你到哪兒幹活去。是總經理讓我通知你的。”(老何來了以後,見到公司的頭兒,開口閉口“總經理”)他拍拍氣鼓鼓的小丫頭的肩膀,“可別鬧情緒喲,幹什麽都是一樣的,都是……都是掙錢。”差點兒說成“幹什麽都是革命工作”。
那打單的活誰幹?這很容易,還是“經理的意思”,調一個生產線上的上海女的過來。那上海女人正生產線上累得半死,忽然被老何調到出貨部門,坐在電腦前打單,真有些受寵若驚。老何過去悄悄說:“我就看你踏實,讓總經理把你調過來。”
確實是“總經理”的意思啊,老何沒權力搞“人事調動”。但他可以為公司的頭兒“獻計獻策”。
老何就憑著兩片嘴皮子就可以把人調理得服服貼貼?這也太神點兒了。嗨,我還沒給你說完呢。人家有“金剛鑽”,就是常常能想出必須“當天完成的活”,留下幾個人加班(OVERTIME)。出貨部門的人,包括老何,都是掙計時工資的。根據美國法律,如果超時工作,公司得付150%的計時工資。在出貨部門幹活的中國人都是掙不了大錢的主兒,當然希望能多掙點兒,誰不盼著幹點OVERTIME?老何也要靠OVERTIME掙外快。加班的時候,他任憑人們磨洋工,自己坐在椅子上張著大嘴,仰在那裏打鼾睡覺。常常是睡上一小覺醒來,說一聲“都快十點啦”,然後決定加班到十點半結束。
加班肯定不會有“老墨”的份兒,幾個中國人也不是都留下來。留幾個人,幹多長時間完全由老何決定。快下班的時候,老何會悄悄地走到他已經決定留下來的人邊上,“今晚上得加班,能留下來吧?”通知到了的,這天晚上就能加幾個鍾頭的班,有頓免費便當;沒通知到的,你也就別問,老何今晚上沒把這好處留給你。他是那麽的神神秘秘,把這個“好處”運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出貨部門的中國人都被老何這一招治得沒脾氣,包括我,快要到下班時就眼巴巴地看著不動聲色的老何,脖子伸得長長的像向日葵似的對著老何。此刻“共產黨”就越發得意,臉上的笑容一圈一圈的,可以和新鮮牛糞“媲美”。
老黃一定是個例外,成天和老何作對,肯定不會有加班機會了。否,老何也讓他嚐點甜頭,加班的機會也給老黃一、兩次。不能讓“國民黨”完全絕望。否則他到“總經理”那兒告狀很危險。人家聽他的嘛?可老黃是真的了解出貨部門的情況的,要是很有根據地說清楚這裏根本不需要加班,公司的頭兒是不會再讓老何隨意安排加班的了。那“共產黨”不就沒了管人的法寶了嗎。
看得出,老黃是非常希望加班的。老何當然很少安排他。看著“國民黨”一次次地因沒有安排加班,失望地、怒氣衝衝地離開公司,“共產黨”的笑容中就攙雜了些譏諷的成份:想多來點兒加班嗎?嘿嘿,那以後看你是否還給我找麻煩。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國民黨”不知怎麽那麽沉不住氣,或者說是“忍無可忍”,看見老何又悄悄地告訴我留下加班時,立刻過來問:“有沒有我加班?”
“老黃,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老何一笑,態度很和藹。
“到底有沒有我加班?!”老黃聲音高了八度。
“老黃,我不是已經說了嗎?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別著急嘛。”老何還是微微一笑。
“有沒有我加班!!”“國民黨”像是下最後通牒。
“先去幹活吧。先把本職工作幹好。”“共產黨”越發地和顏悅色。
事情最後的結果當然是看見“國民黨”隨著下班的時間到,憤怒地離開公司,神色很是可怕。第二天老黃剛一到公司,馬上就奔“總經理”辦公室,他要公司的頭兒評個理,可沒過一會兒就陰沉著臉回來了,一聲不響。顯然,到“總經理”那兒報怨老何的不公平沒一點用。事實是,公司的頭兒聽了“國民黨”羅羅唆唆的控訴很煩,打斷老黃的話,“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先回去幹活吧!”並且告訴老黃,以後別為這種事情再來找他。
看著老黃怒氣衝衝的樣子,老何隻是笑了笑,跟著走到我身邊耳語道:“這兩天眼睛要亮一點,給我盯著點老黃,看來他會搞什麽‘小動作’。”我當然是點著頭,但心想:有那麽嚴重?老何大概在大陸習慣“階級鬥爭”那套了,所以讓我“嚴防階級敵人破壞”,看著“共產黨”又到另外幾個中國人邊上嘀咕同樣的話,真有些不以為然。
可第二天早上發生的事就讓老何說中了!剛開始幹活的時候,老何讓我把頭天下班前包裝好,準備第二天一早郵出去的兩個箱子再檢查一下。那是我包裝的,兩個相同的紙箱子,但零件不同,其中一個價錢有一千多美元呢。“共產黨”讓我再檢查一下,這心裏便不太高興,我那麽仔細的人還能出錯?嗨,頭兒讓幹什麽就幹什麽。這一看不要緊,發現兩個箱子的地址標簽不對,紙箱子雖然是一樣的,但是我總知道些區別;再定睛一看,地址標簽是撕下來對調重新貼上的。還能有誰幹這事呢?除了“國民黨”還有誰?哎喲,我要是沒發現,這兩箱東西就都發往錯誤的地址。立刻就去找老何匯報“階級鬥爭新動向”!老黃,你怎麽連我也一起暗害。
“你去打電話叫警察!”老何聲色俱厲,還沒見他這麽凶狠過。警察開著閃著警燈的警車來了,公司老板也來了,照相機對著這兩個箱子不斷地照相,閃光燈“嚓、嚓”亂閃。看得出來,公司老板對這種“暗中破壞”很怒。老何呢?麵無表情,背著手跟在老板後麵,看都不看“國民黨”一眼。老黃顯得很不自然,因為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共產黨”這麽幹是否有些小題大作了?當然啦,他就是要借機發揮。敲山鎮虎嘛,意思很明白,你“國民黨”以後老實點兒,這次給你留點麵子,以後再敢搞小動作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讓你老黃吃不了兜著走,到警察局去把事說清楚!
謔,“共產黨”夠厲害的嘛。不過敲山鎮虎這詞用得不太貼切,用敲磚鎮鼠吧。老何來到我身邊悄悄來這麽一句,“算計我來了,早就防著你(老黃)呢。也不看看我是誰!別的不會,我就是會整人。過去在大陸幹了好幾十年啦,什麽沒見過?”
老何成天跟別人鬥心眼兒累不累呀?你覺得累,他還精神抖擻呢,已經習慣成自然了,不整人鬥心眼兒,渾身就不舒服,覺得日子過得沒勁。祖師爺毛澤東早說了,“與人鬥其樂無窮。”咱們老實巴交的人真是自歎弗如呀。
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這家華人開的公司已經倒閉兩、三年了。那老何呢?不清楚,多半再也找不到他如魚得水的地方幹活了。唉,他年紀大了,但更主要的是在美國不需要像他這種能“整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