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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從零英語到澳洲醫牌? 十一:醫院八年

(2015-07-31 15:56:26) 下一個
十一:醫院八年


在那家地區醫院工作了一年後,我倆回到了省城。兒子慢慢大了,要進一家比較好的中學才行。且那家我們一直屬意的中學也寄來了接收函,我們就有些不舍地離開了小城。

去新醫院一報到,我被告之,先分到內科,老婆則去了婦產科。澳洲的內科運作和國內的差別不大,一兩個主任,三四個主治,加上幾個住院醫。每天,也是早會,交班,查房,記病程記錄,出門診和寫出院小結。這樣,做了一兩個月就熟悉了。

過了三個月,院裏說,現在急診缺人,你能不能去哪兒幫忙,做代理主治?我沒怎麽想就答應了。我喜歡急診的幹淨利落,又在地區醫院做過,也獨立一人在偏遠的小醫院頂了幾周,所以,心裏不怕。但沒成想,這一走,我就再也沒有回到內科。

急診室也確實符合我的性格。一上手,就沒有什麽磨合,  兩仨個星期就很順了,也欣喜地發現,過去的知識,尤其過去一年瘋狂拚來的各科知識,用上了。說話從猶豫不決,變成了一二三四。也漸漸從老護士疑惑地問,你肯定?到了,你是主治,你說得算!

隔了幾個月,老婆也升成了主治。我倆變得更忙,責任更大,但心裏反倒輕鬆了,畢竟一切進入軌道了。

有一個周末,我倆都在家休息。老婆說要包餃子。也像往常一樣,我擀皮,她包。老婆餃子包得漂亮,褶是褶,弧線是弧線。不像我包的,兩手一掐,使勁一捏就得了。老婆做包子,尤其漂亮,皮薄肚大,口上圓圓小凹,頸上一圈波浪褶,看起來端莊富態。有時,她也包成一片片葉子狀,一條長脊貫穿東西,十數條細莖分列兩側,像是一隻隻春嫩新摘。考牌期間,我倆有一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到時,如果咱倆真考不過,就你擀皮,我包餃子,去開一個餃子鋪吧。

我倆邊包邊聊,說說笑笑。老婆低著頭突然說,咱們再要一個孩子吧!我一愣,沒接話。她說,兒子也大了,上中學了,也不用咱倆太操心。再說,他一個人多孤單啊。有個伴,該有多好啊。我點點頭說,也對,一個人是有點兒孤單。可你得想好了,這可是你張口要的。到時,你忙得裏裏外外,我上班又幫不了你什麽忙,你可別怨我。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撅了一下嘴,歎口氣說,就好像帶這個兒子,你幫了多少忙似的。

我歪著頭笑她問,你想要兒子啊?還是女兒?她笑著說,當然想要女兒了。一兒一女,多好啊。再說,生個女兒,我可以好好打扮她,給她梳小辮,做小襖,穿漂亮裙子,再買十幾雙漂亮的小鞋。想想都美。昨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拉著她的小手,我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美美地走在大街上。我一聽這話,瞟了她一眼,她美滋滋的。我故意說,生兒生女,那可不是咱倆能定的,你得有那個肚皮,我得有那個命,說不定再生,還是一個臭小子。她不理我,繼續說,你說,生個女兒叫啥好呢?叫芸,叫茹,還是叫個什麽名。她一氣說了十幾個女孩子的名字。我沒再接她的話。我知道,一到這種左也鮮花,右也芳草的選擇時,她就無所適從,六神無主了。留給她自己慢慢玩吧。

隔了一年,我們真的有了第二個孩子,隻不過還是個男孩。我倆看他胖嘟嘟的樣子,喜歡的要命,沒事就親他的臉。哥哥也特別喜歡他,一下課就喜歡抱著他,說你的頭發怎麽這麽臭啊!?晚上睡覺前一定要先親一下弟弟的頭發再去睡覺。生產時,我在產房裏一直陪著。老婆力小,兒子個大,她用力也生不出。助產婦就讓我俯身貼近老婆,讓老婆雙手環抱,摟住我的腰,然後拚命用力。就這樣,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順產生下了這個小胖子。聽到兒子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想回頭看看,卻發現腰直不起來了。

這次陪護,讓我懂得做女人,做母親的不易。日後,我也常勸年輕的準爸爸們,一定要爭取進產房陪一次老婆,知道一下老婆的辛苦。

我休了一個月的產假,在家伺候月子。滿月酒,是在酒店裏喝的,請了幾家朋友。席間,有一位生了兩兒一女的母親,她對我老婆講,你再多生一個吧。一個孩子是帶,兩個孩子也是帶,熬幾年,兩個孩子就一窩都給帶出來了。再說,說不定下一個就是女孩了。你不一直想要一個嗎?我瞥了一眼老婆,她眼睛一刻不離她的胖小子,就在那兒笑。

回來的路上,我邊開車,邊和老婆聊天。我對她說,人家勸你再生一個,你覺的怎麽樣?說不定下一個是女孩呢?老婆親著兒子,嘴裏巴巴的,沒出聲。我追問,你到底怎麽想啊?要,還是不要?她對兒子說,寶貝,你說,要,還是不要?要,你就可能有一個妹妹啦!你想要嗎?我一聽,覺得還有戲。就再問,你真的想要,還要再生一個?。她說,那當然了,就這麽定了。再多生一個女兒。然後,她頓了一下,繼續說,你去找別的女人去生吧。

我一愣,隨即跟著她大笑了起來。她說,再生一個太辛苦了,不想再生了。我有這個大寶貝,就行了。我不用回頭就知道,說這話時,她和兒子的頭,又貼在一起了。

沒有女兒,是有點兒遺憾。現在,她有時也會跟我說,那個小女孩很可愛,我認她做幹女兒吧?

老婆出了月子,我回去上班了,又像一隻螺絲釘卷入到不斷滾動的機器中。

有一天,午間休息,急診主任問我,在中國,急診是如何運作的?我說,和這裏不一樣。這裏是專門的急診醫生,一個人可能上一個病人看的是心髒病,下一個病人可能就是眼外傷,再下一個又可能是小兒哮喘。而在中國,是內科醫生看內科病人,外科醫生看外科病人,小兒科的隻看小兒,互相不幹預。他瞪大眼睛看著我,他說,怎麽會有這麽好的製度?病人可以那麽快就直接看上專業醫生,不用像我們這裏轉來轉去,拖上幾個月才能看到。我說,兩邊都有好有壞吧。我們那樣是快,但太耗費人力,這裏一個人能值的班,我們那兒需要好幾個。更重要的是,因為各管各的,互不相通,分診護士的責任就非常重大,一定要判斷的非常準確。要不,就是一個醫生看了一遍,才發現不是自己專業的,又要轉給其他醫生再看一遍。還有,有時醫生知識麵太窄,判斷就不準,就容易把其他科的急診漏掉了。我就見過內科醫生把宮外孕漏掉的。他想了想,點點頭說,也是,有這種可能。

澳洲的急診醫生所麵對的,確實很雜。內外婦兒,樣樣都要懂到一定深度。骨折的進來了,能接骨;眼睛裏崩進鐵削,能挖異物;耳朵裏鑽進蟲子,能抓昆蟲。病人皮膚上生膿包了,又要能拿得起刀,清瘡排膿。

二零零三年的聖誕夜,我值夜班。我是當班主治,帶著兩個住院醫和一個Intern。整個醫院裏,就這麽幾個醫生。兩個住院醫,像瘋了一樣,上上下下跑來跑去,一會兒這個病房叫了,一會兒那個病房吵了,忙得暈頭轉向。我一個人帶著那個Intern頂在急診裏。這個聖誕夜的月亮不知道怎麽那麽好,一夜裏,急救車的叫聲不斷,總共來了二十七輛,而走來或自駕車的病人像事先約好了參加聚會一樣,擠滿了候診室。我忙得團團轉,一點都坐不下來。那個Intern又不能怎麽幫到我,隻能跑跑腿。我就拿著一大遝病例,問診,體檢,做處理,讓一個老護士跟著做記錄。我和她開玩笑地說,寫好了,別慌慌張張的,千萬把我給送上法庭去。

淩晨兩點半,戲到了高潮。我在同一時間段內,同時處理四個危重病人,一個心肌梗塞,一個肩脫位,一個陰道大出血,一個六歲女孩氧分壓掉到七十幾。

到了早上交班時,我的腦袋已經木了,但不覺得身體累。望著侯診室裏寥寥無幾的病人,我喝口咖啡,一陣苦笑。分診的護士對我說,蘇醫生,你得感謝我,我幫你擋住了幾個病人。我望著她。

原來,有一個老人半夜打來電話,說睡不著覺。問怎麽辦?
護士問他,為什麽睡不著?
他說,和家裏人吃飯時,喝酒喝多了,所以睡不著。
護士一聽這話,心裏就有點兒氣,大過節的,我們這麽忙,你喝點酒睡不著,又沒其他事兒,就來煩我們,就對他說,你自己想想辦法吧。我也沒法子。
那個老人急了,說,你是護士,見得多,你就好歹給我出個主意吧?
護士也急了,即刻說,我看你還是再多喝點兒吧。全喝光了,你也就睡著了。

我聽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你真行。

有時,個別病人確實濫用醫院,反正不花一分錢。有一個晚上,一個六十幾歲的男人,叫救護車送進來。護士看了一下,認為不太重,就讓他在沙發上坐著等。隔了半個小時,我去叫他,卻發現他不見了。又隔了一個小時,我再去叫他,正碰到他從病房那邊推門進來。我一愣,問他,你去哪兒了?我叫你,你卻不在。他說,我在醫院裏逛了一圈。醫院裏真沒意思,很多門都鎖著,一個也不讓進去。我望著他。我說,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他說,我肚子疼。但我剛才在二樓上了一個廁所,現在好了,完全不痛了。我現在要回家睡覺了。說罷,他就推開大門,也沒說謝謝,回家了。

這樣的人和事,時不時會發生,但是很少。大多數時候,我們大家還是很愉快的,病人也配合。同事們下了班,有時也約在一起去酒吧喝點酒,打打桌球,或去誰家燒烤。

就這樣,年複一年,我在醫院全職兼職過了八年。這八年中,我和妻子除了有了第二個孩子,也都拿到了Fellow, 一起成為了澳大利亞皇家全科醫學院院士。

那八年裏,我見過很多人,澳洲本土的,五洲四海的,也經過很多事,好的,壞的,忠厚的,狡猾的,酸甜苦辣,樣樣都嚐過了幾遍。我們倆成熟了不少。我們對東西方的優缺點,開始理解了,看問題也平穩了許多。

在我共事的人中,有很多有故事,有趣的人,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斯密夫醫生。

斯密夫醫生,澳洲本地人,四十多歲,高高的個子,清瘦,鼻梁高尖,眼睛很大而亮。他的頭發金黃而短,梳得板板眼眼,從來不亂。他很少笑,想笑時也就是把嘴角向兩邊扯開一點兒,不發出聲音。他的領帶總是小而緊的,襯衫是白色的帶小方格。

斯密夫是一個主任級醫生,有著完整的急診專業訓練背景。他說話很慢,歪著頭。聽下級醫生匯報病情時,時常低著頭繼續寫自己的病例。有時,他會抬起頭來,依然歪著,兩眼茫然地看著對方。大家都很怕他這麽無表情地看著,心裏沒譜,不知道哪兒錯了。有時,我們問病史問漏了,說著說著猛然想起,就先想滑過去,等一下再問,但卻從來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他會停下來,輕聲問,下麵呐?為什麽?你認為如何?

很多年輕醫生都怕他,沒事時,繞著他走。

但他業務確實好。處理病人,利落幹練,說起話來,清晰明白,從未見到含混不清的時候。在關鍵時刻,搶救室裏,他總是讓一個護士在牆邊豎一塊小黑板,他下一個指令,護士寫一筆。他這時會把領帶斜插在襯衣的兩扣之間,說話響而快,一二三四一下子就說完了。我們大家就各自分散立即著手做。他最絕的是氣管插管,總是把病人頭往後一仰,左手喉鏡一插一提,右手一探,就將導管給插進去了。

聽他講課也是一種享受。隻有這時他臉上會有一層笑容。他像順藤摸瓜一樣,一點連一串,幾串連一片,就把一個病的來龍去脈,講得頭頭是道,裏外透亮,像下了課都能拎著走一樣,讓人深深感覺到什麽是條理和邏輯。

有一次,他講課時把我們驚呆了。他講癲癇。但,有人因要考試,突然要求他講講糖尿病腎病。他說行。他講著講著,有人提出疑問。他問,你手上的是哪本書?那人答道,是最新版的哈裏森內科學。他即刻說,請你翻到第幾頁第幾行,找到了念一下。我們大吃一驚。那個醫生找到後,果然念出的是問題的答案。我們頓時佩服的五體投地。

我一生隻見過兩個這樣的人。另一個是我大學裏的兒科教授。畢業考試前,教授來輔導。大家以為說不定教授心慈手軟,能漏點兒題出來。可,教授走進門來,手裏啥也沒帶。但一張口,就把我們鎮住了。他說,我知道你們心裏想什麽?畢竟我也在這個大教室裏讀過書,考過試。從平時的用功,到考前的背功,我都經曆過。你們的心思,我懂。但,我勸大家還是安下心來做點兒實事吧。現在,請你們把書翻到一百零八頁倒數第三行,看第二句話。

三十年過去了,那次答疑的內容我都記不住了。但,我依然能記得一個矮胖,圓臉,戴眼睛的中年人,右手扶著講台,左手伸出幾指,用略帶沙啞的腔調說,下麵,請同學們翻到第二百零四頁,第七行,看完後,再往下看看那些書邊注解的小字。

和斯密夫醫生慢慢熟了之後,我知道他結過三次婚,一年前又是單身了。他天天騎單車上班,十幾公裏單程,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開車。

有一次,他一個星期沒來,大家竊竊私語。

周一,他來上班時,左眼烏青一片。有個老護士問他,你怎麽了?他說,半夜起來,撞門框上了。護士們偷著笑。這畢竟是急診室,大家的眼睛可不是吃素的,一看就知道是讓人打的。

隔了幾個月,我和老婆帶著兩個孩子回國休假。

一個月後,我回去上班。有護士告訴我說,斯密夫醫生被辭退了,因為酗酒和吃藥。我吃了一驚。我能感覺到他喝酒,因為有時候我會聞到酒味,但吃藥我卻沒想到。我也知道,科裏有幾個資深醫生對他有意見,覺得他高傲,說話不留情麵。

我問那個護士,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她答道,聽說,在一個城郊的監獄裏,做獄醫。

十二:診所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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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un100' 的評論 : 是啊!真可惜。
jun100 回複 悄悄話 可惜了。。這麽有天分奇才,又這麽大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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