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一生《三》
(2013-03-19 13: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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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是1947年末,雖然山裏有些地方早已進行了土改,城裏和附近反而一直沒有動靜。人們仍然種田的種田,收租的收租。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
城裏李家是個大戶人家,有很多田地。兒子好賭,輸了很多錢被人逼債。不得已隻好賣房賣地。當時有錢能買下他們家地的人並不多,他們請中間人找爺爺幫忙。好說歹說,說是相當於救人性命,不然他家會被人逼死。據爺爺後來回憶,他本來沒打算再買田,之所以動心了是為了我父親,他那唯一的隻會讀書的兒子。怕我父親將來養活不了自己,更養活不了家。
爺爺用他進城後開染坊攢下的積蓄買下了李家將近二十畝地。一年後,全國解放了。李家成了‘貧農’,爺爺劃成了‘地主’!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活著》這部電影,葛優演的大少爺徐福貴嗜賭成性,一夜輸光全部家產,父親給他氣死。後來,福貴因家產輸光因禍得福,未被劃入地主成分,買他家產的龍二被新政府定為惡霸地主,被槍斃了!我記得是十幾年前在美國看的這部電影,是大使館在MIT大禮堂組織放映的。當時我媽媽坐在我身邊,一直在流淚。她一直在說,這和我家的情況多像啊!多像啊!隻是爺爺還沒有‘罪大惡極’到被槍斃,但從此也沒有好日子過。
地,當然是被‘土改’分給貧下中農了。私人行醫是不允許的了。染房被‘公私合營’了。我中學學了很多年政治課,死記硬背,也沒搞清什麽是‘公私合營’。還是媽媽說的淺顯易懂。本來是你家的廠,你家的店。‘公家’空著手進來說我們合夥開吧。你家的就變成了一人一半。再過兩年,公有製了,全部都變成公家的了。就沒你什麽事了。解放後前兩年,爺爺還是留在染坊裏,一起經營。每月發點工資。加上以前還有點積蓄,還能維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們那窮鄉僻壤的小地方,真正地主,資本家比較稀少。像我爺爺這樣的‘地主’就成了曆次‘運動’被關照的對象。
51年,‘三反運動’來了。‘公家’號召染坊裏員工互相檢舉揭發。爺爺當然是重點談話的對象。本來是反貪汙,反浪費,落實到下麵就是,你家有多少錢,國家困難,你要拿出來上交。爺爺說家裏實在不多了。‘公家’說,別人揭發了,根據你過去的‘分紅’,你家至少有三百塊銀元。他們算的真準,據說爺爺全部剩下的積蓄真的就差不多三百塊。 爺爺隻能全部拿去上交了。
52年,又‘五反’。反什麽我現在都不知道。‘公家’又找爺爺‘學習談話’了。還是要錢。爺爺說真是沒錢了,上次全上交了。‘公家’說,你家沒錢還有首飾啊。。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壯。其實大家都是一個城裏的人,有的還是以前店裏的夥計,你家那點家底人家清楚著呢。爺爺隻好回到家裏給媽媽結婚時的項圈,頭釵,耳環全部拿去上交了。媽媽說那些首飾除了結婚那天,她從來沒帶過,也沒見過。都是爺爺奶奶保管。
57 年,又來了個‘大投資’運動,說是國家經濟困難,號召私人捐錢捐物。我孤陋寡聞,為考證,還專門去溫習了一下黨史。我沒有找到這個運動的官方名稱。在當時我們那裏,這個運動似乎來得更猛烈。大街小巷,大喇叭小喇叭天天宣傳。大會小會一個接一個,地主,資本家成分的又成了重點工作的對象。爺爺被叫去開好幾次會了。這次是街道主任宗主任親自出馬。街道主任那時也是個‘大官’。爺爺顫顫驚驚,反複解釋我家真的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宗主任軟硬兼施。先是說這是國家投資,以後國家會連本帶息還給你的。再後麵就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爺爺沒法子,隻好說回去看我奶奶還有沒有些私房。
爺爺知道奶奶有些首飾,肯定也有些私房錢。但不知道有多少。爺爺回家做奶奶的工作,勸奶奶交出來。奶奶死活不肯。這時,街西頭的祝家大院裏可沒這麽‘幸運’,他家也是地主成分,也是每次運動的關照的對象。宗主任親自帶人去他家逼著六十多歲的老奶奶交錢,老奶奶說沒有。宗主任讓人將祝家奶奶吊起來,掛在祝家大院裏,而且隻吊兩根指頭。沒撐多久,聽說老奶奶大小便失禁,全招了。宗主任如願取出了老奶奶藏在涼床竹柱裏的一些銀元。
爺爺聽說嚇壞了,跪在奶奶麵前,求奶奶饒他一條命。奶奶心軟了,哭著說東西埋在她的床底下。爺爺沒有心眼,趕緊讓宗主任來取。宗主任是一個人來的。他挽起袖子,在奶奶床底下挖地三尺,挖出了一個罐子。東西倒出來一看,天哪,連爺爺都傻眼了!裏麵有奶奶做姑娘時的首飾,陪嫁的首飾;我爸爸出生時別人送的首飾和結婚時別人送的銀器;我哥哥們出生時別人送的項圈,手鐲,腳鈴, 等等,等等,還有奶奶攢了一輩子的私房錢,103塊銀元。東西倒出來時,奶奶都要瘋了,要拚命了。宗主任脫下一件衣服,打個包袱就拿走了。留下一張字據,‘碎銀4斤2兩’。字據是爺爺要他留的,因為他說過國家會還的。
奶奶尋死覓活不吃不喝哭了幾天幾夜。那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一輩子的寄托。這一次‘洗劫’,家裏是徹徹底底掏空了!幾十年後說起來當時的情景,媽媽難過地說連個念想都沒留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