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勳爵
理查德·韋斯托爾作拜倫像
人類文化至今,最強音是拜倫:反對權威,崇尚自由,絕對個人自由。
真摯磅礴的熱情,獨立不羈的精神,是我對拜倫最心儀的。自古以來,每個時代都以這樣的性格最為可貴。
英國文學,莎士比亞之後,公推拜倫。
《哈羅德遊記》曆時六年,第一、第二篇以西班牙、葡萄牙、希臘、阿爾巴尼亞為背景。第三、第四篇以比利時、瑞士、意大利等地為背景,不是遊記,而是見景生情。我定義為“世界性的大離騷”。
在地中海的波浪間,在意大利的古堡間,在瑞士的雪山下,他的詩一句句湧出來。
坦白講,我少年時得了這本《哈羅德遊記》,屈原的《離騷》《九歌》就擱一邊了。
另一本詩集名《海盜》(The Corsair),敘事詩,以地中海為背景。因陸地已為種種製度束縛,隻有海上可以逍遙。主角康拉德(Conrad),崇高純潔,但被人極度排斥,憤而當海盜,靠船、嘍囉、劍術,一概反抗岸上的人類,隻愛他的妻子,後來妻子死了,漂流不知所終。
《海盜》1814年出版,正是英國誹謗拜倫達於頂點時,一出,銷量即達一萬四千冊。當時每個沙龍都談拜倫,誰不讀,誰就是落後分子。
拜倫最重要的詩是《曼弗雷德》(Manfred),是他從瑞士阿爾卑斯山到意大利時所作。主人公曼弗雷德是個強烈的異端,悲觀、厭世。當時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也剛問世——歐洲就有如此精神上的明星——歌德說:“此詩是模仿我的,但卻是一種新的東西。”法國人丹納(Taine)評價二者曰:浮士德是庸俗的,曼弗雷德是血性的;歌德是普遍的,拜倫是個人的。
我來打個圓場,做點補充:《浮士德》之意義在於普遍的象征性,其精神是一麵旗幟。旗幟是一片布,布有什麽精神呢?而《曼弗雷德》是一把劍,是要殺伐的。歌德是偉人,四平八穩的——偉人是庸人的最高體現。而拜倫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麵特別超凡,始終不太平的。英雄,其實是搗蛋鬼,皮大王,搗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韌,愈發光輝燦爛。英雄和偉人是不同的。用在曆史人物上,試試看,很靈的。嵇康是英雄,孔子是偉人。
莎士比亞的詩劇是可以上演的,拜倫的詩劇如《曼弗雷德》,不能上演。曼弗雷德有個妹妹,容貌神色肖其兄。兩人親愛逾度,成亂倫關係。後來曼弗雷德自悔,與妹妹爭執,殺之,重罪,逃往阿爾卑斯山間徘徊。他受到良心的譴責,極端痛苦,但不肯依賴宗教求得解脫。有七個精靈來問他:你祈求的是什麽?他不答。精靈說:開口呀,你要掌有最高的權力,我們也給。曼弗雷德高叫道:我什麽也不要,
隻求忘掉自己。精靈說:那隻有死。曼弗雷德說:死後而靈魂不滅,還是不能忘掉自己。
這詩很陰鬱的。善惡隻能自己判斷。歌德詩如交響樂,拜倫詩如室內樂。
另有詩劇名《該隱》(Cain),比《曼弗雷德》更強烈。也可謂文學史上最瘋狂的作品。司各特評之為“偉大的劇本”,雪萊稱拜倫為“彌爾頓之後無敵的大詩人”,托馬斯·穆爾(Thomas Moore)寫信給拜倫:“《該隱》真可驚恐,令人不能忘情……這劇將永存世界人類的心底。誰都要拜倒於《該隱》之前。”歌德稱此詩是空前的大作品,在英國文學上無可比擬,他甚至勸友人念好英文,讀《該隱》。故事來自《聖經》(諸位忙,可能還沒讀《聖經》)。亞當、夏娃罰到世界後,生子,即該隱。該隱種田,其弟亞伯(Abel)牧羊。奉祭耶和華時,該隱供五穀,亞伯獻小羊。耶和華喜納小羊,卻拒絕五穀。該隱怒而燒之,把亞伯也殺掉了——他以為人在世上即罪孽,一切困苦他一人擔當算了。耶和華將該隱逐到曠野,要他永久受人詛咒。該隱就把兒子也殺了,不想讓兒子長大也受罪。
英國朝野一致認為拜倫是惡魔,在有神論的世紀,此詩太強烈了。奇怪的是,《舊約》記錄了該隱的故事。如果沒有真事,不必編造——這明明是為異端樹碑立傳。
大陸出過他的《唐璜》(Don Juan),是他最後的作品,未完成,共十六篇,取材西班牙民間傳說,借以攻擊英國的偽君子。唐璜,風流男子,風流倜儻,十六歲愛上五十多歲夫人,事變後出逃,途中遇海難,漂流到一島,與海盜之女戀愛,被海盜賣掉。喬裝潛入土耳其後宮,與宮女雜處。後又逃亡俄國,得到女皇葉卡捷琳娜(Empress Catherine)寵幸,受命出使倫敦,罵那些虛偽的貴族。
這首長詩非常見功力,地理、環境、戰爭,鑿鑿有據,知識淵博,觀察精到,手段充分。拜倫自稱不讀書,死後發現其藏書裏滿是注解,真是天縱英才。
為了希臘獨立,拜倫傾家蕩產。他奔赴希臘前線,任起義軍司令,得熱病死去,整個希臘為之哭泣,鳴炮誌哀。屍體運回英國,倫敦人山人海迎候,引為英國的光榮。
拜倫的精神家譜是西方的懷疑主義。
魯迅,是一個人物。他早期的思想宣言《摩羅詩力說》,就對拜倫大為讚揚,以為要救中國,必須提倡“惡魔精神”,可惜魯迅先生的抱負隻在反帝反封建,可惜他剛剛開始懷疑,就找到了信仰。
拜倫的個人至上,純粹的獨立,純粹的自由,其實就是尼采的超人意誌。拜倫是本能的天性的反抗。
一百多年過去後,可以說,拜倫是“超人”的少年時期,是初出茅廬、跟著感覺走的超人。他的哈羅德、康拉德、曼弗雷德、該隱、唐璜,都是語言橫蠻的小夥子,不讀書不看報,漫遊,搶劫,亂倫,罵上帝。這位懷疑主義的子弟尚未成熟,他的詩中的人物,都是搗蛋的美少年,膽大,氣醇,賦厚。
尼采一來,超人進入中年壯年,他不再如拜倫詛咒上帝,幹脆宣布上帝已死,更提出係統的理論。這是哀樂中年說的話。
摘自 《文學回憶錄》木心 講述 陳丹青 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