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舉(喝足)‘是故鄉人的浪漫
前些日子,我們夫婦到聖路易斯看望了剛認識不久的一對同鄉夫婦。甫一進門,那熱情的笑臉,那滿帶鄉音的真摯話語,那精心準備的豐盛菜肴、那傾盡家中所有的紅、白、啤酒……瞬間就將異國初識的我們像故知一樣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平日滴酒不沾的男主人,為了讓我這故鄉遠客“哈足”,竟也‘舍命’相陪,一杯接一杯。這哪裏是尋常的待客?分明是故土臨朐那份早已刻進骨子裏的熱情周到,飄越重洋,穿越時光,細心地熨帖著我這個異鄉異客的孤寂的心。老婆後來埋怨我:人家平時滴酒不沾,非得讓他陪你喝酒幹什麽。她,一外地人怎麽知道,在我們臨朐人的待客之道裏,讓客人“哈足”,才是最高的禮遇,最深沉的情義,是血脈裏流淌的古老儀式。
這“哈舉—喝足”,在臨朐方言裏,便是一個幹脆利落、帶著山野氣息的,隻有臨朐人能聽懂的密碼,是臨朐式浪漫,是實在的臨朐人最外向、最酣暢的表達。它不扭捏,不造作,像沂蒙山吹來的風,帶著泥土的厚重與陽光的敞亮,直抵人心。
“哈酒不能無酒肴”。臨朐人的酒肴,可以是冶源水庫的河魚,可以是嵩山的山羊,可以是自家的大蔥蘸醬,也可以是一盤鹹菜…不論珍饈粗飯,臨朐人待客講究的是“傾其所有”,講究的是誠以待人。仿佛不傾其所有待客便不足以承載待客的誠意,便托不起那有朋自遠方來的不亦樂乎,與即將“哈”足的酣暢。他們雖然不會像“易牙蒸其首子而進之“,但殺他們正在下蛋的雞待客,我是經受過的。
臨朐人勸酒常說:滿起來,滿起來吧。小時候聽大人這麽說,不解其意,又不敢問;就納悶兒:酒盅已經倒滿了,還能怎麽’滿‘?長大後知道,滿起來就是勸客人喝盡杯中酒的意思,就是‘幹杯’。幹杯據說出自金 · 元好問 《續夷堅誌·梁梅》:梅素妝而至,坐久幹杯,唱《梅花水龍吟》。不知道臨朐人勸酒的“滿起來“出自何處?是出自“茶要淺,酒要滿”這句俗話嗎?反正在臨朐酒桌上的酒杯,必須滿溢,代表著他們待客的誠心誠意,是心意滿滿。
臨朐人勸酒,話不必多;一句‘我哈了,你看著辦吧,’一個不容推拒的眼神,便足以讓客人有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豪情,頓時忘記了自己的酒量,忘記了老婆的囑咐。杯盞交錯間,不是酒量的較量,而是心與心貼近的暖流。話匣子伴著醇香打開,從地裏的收成聊到兒時的趣事,從祖輩的榮光說到眼下的光景,越聊越親,越“哈”越暖。酒氣氤氳了臉龐,情意也蒸騰在席間。待到微醺上頭,拘謹全無,眼神迷離,話語卻愈發真摯,笑聲也愈發爽朗,那便是“哈”到了興頭上,情誼也“哈”到了濃處。這“哈足”的狀態,是鬆弛,是信任,是心防卸下後最本真的流露。主人家看著客人紅光滿麵,胡言亂語,東搖西晃;那滿足感,比自己“喝足“了瓊漿玉液還要熨帖。此時,主人會適時再添一杯,目光灼灼:“再哈點,哈足呀”。
這“哈足”的浪漫,是根植於臨朐人骨子裏的特有的“鄉邑情結”。不管你走出臨朐境外多遠,即便是天涯海角,一句熟悉的鄉音,就能牽出一段情誼;憑著’哈足‘,你可以得到同鄉的雪中送炭,你也會義不容辭地給予同鄉最需要的扶助。這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情義,是臨朐文化裏一脈悠遠的傳承,也是華夏大地共通的底色。酒、酒桌、酒場,哈足,便是這情結最切實的載體。杯中盛的,哪裏僅僅是酒?是沂山彌水的風物,是臨朐人對遠方親人的真心祝福,對遠來朋友的實心實意。主人家那份“舍命陪君子”的赤誠,那份看著客人“哈足“後油然而生的欣慰,正是對這鄉土情結最無言地的守護。
時代車輪滾滾向前,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人類社會往日那份相互依存情結被‘互聯網纏住’,被鋼筋水泥的叢林隔離,悄然淡淡漠了許多。然而,臨朐人“讓客人哈足”的浪漫並未絕跡。它依然在臨朐的院落裏,在親朋相聚的圓桌上,熱烈地存續著。它不似江南小酌的婉約,也不同草原豪飲的粗獷。它是沂蒙山下特有的厚重與熱情,是瀰河兩邊地裏生長出的、帶著地溫的慷慨。那杯中之物,早已超越了酒液本身。它是臨朐人待客時捧出的一顆滾燙的心,是“舍命陪君子”的赤誠肝膽,是血脈深處那份“哈足才算誠意”的執拗認定。它讓陌生的距離消弭,讓疏離的情感回溫,讓遠行的遊子瞬間找到回“家”的坐標。
在臨朐,讓客人“哈”足,就是最高的禮讚,最深沉的浪漫。它不講虛禮,不求精致,唯求一個實實在在的“足”字——酒杯滿滿,情義滿滿,心意滿滿;賓客盡歡,方顯我臨朐人的至情至性。這份用真誠和著酒書寫的浪漫宣言,在觥籌交錯的清脆回響裏,在微醺後敞開心扉的笑談中,在主人看著客人“哈”得紅光滿麵時那滿足的眼神裏,在異國他鄉那“舍命”相陪的豪邁中,一代代,無聲地傳遞下去。酒香散盡,空杯尚溫,那份由“哈足”帶來的、沉甸甸的熨帖與歸屬感,便是臨朐人贈予這世間,最質樸也最濃烈的浪漫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