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唸的是政治,全班隻有我一個外國人,上課時常鴨子聽雷,苦悶萬分。 有一天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向某位友善的洋同學商借筆記參考。沒想到她當場拒絕,氣得我回家後大哭一場,暗恨美國的缺乏人情味,隻好努力K書來彌補英文聽力的不足。
過了兩、三個月後果然大有起色,同時也慢慢暸解:『獨立』和『競爭』是美國文化的精髓,學校裏人人拚成績,爭獎學金,深怕幫了同學,害了自己。我如向同學開口求助,隻會自討沒趣。 但我又多懷念台灣的那種大家傳閱筆記,互相幫忙的同學情誼啊!
後來我因稚?紤]而轉讀電腦,班上同學有一半是中國人,求學時不再覺得寂寞。畢業後進入洋公司上班,也和不少台灣籍的同事相濡以沫,並交了幾位洋人好友,漸漸對這些文化差異見怪不怪了。但有時我卻又有另一種迷惘:如今我腦子裏已具備兩套不同的價值觀和行事 準則,到底什麼時候該用那一套呢?
記得在施叔青的中篇小說《擺蕩的人》裏,女主角就常在中美文化中飄來盪去,無所適從,我覺得那簡直就是我的寫照。 例如,在別人誇讚我的時候,我到底是應該很洋化的說:『謝謝,你真有眼光』,還是很中國式的說:『那裏,那裏,您過獎了』呢?而在求職時,到底應該很美國化的說:『我充滿了創意,不雇我就是錯失英才』,還是很中國式的說:『我雖資質魯鈍,但任勞任怨,盡忠職守』呢?而在跟老闆相處時,到底應該很中國式的畢恭畢敬,唯唯諾諾;還是很美國式的稱兄道弟,據理力爭呢?還是乾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洋人相處時講英文,用美國的那一套;而跟自己的同胞作伴時講中文,並祭出祖傳的中國文化?但這會不會又變成『種族歧視』,並日積月累的發展出雙重人格呢?
這些問題常困擾著我。以致當我還在洋公司工作時,常在該表現自己時謙虛過度,或在老闆來向我套近乎時結結巴巴,而至於一事無成,庸庸碌碌。這大概也就是其他許多高學歷的美籍華人,卻無法在洋公司出人頭地的原因吧!所謂的「玻璃天花板」(glassceiling)其來有自,除了語言上的先天不足外,還有文化上的後天失調。所以有不少的華人工程師乾脆自行創業,創造了『矽穀』的經濟奇跡,未免不是美事一樁。但對真正誌在文化業的『假』工程師如我者,掛冠求去後,這條艱辛的移民之路又要如何走下去呢?
我選擇了中文寫作,筆耕為業。既然作品主要以台灣為市場,就不免要和那裏的出版社打交道,於是我一下子又掉回一個純華人的社會,不變的是:我仍擺蕩如故。剛開始時,每當我想去出版社談case時,就不知道該先找朋友介紹呢,還是洋味十足的毛遂自薦?而上門之後,是該很美式的自我推銷呢,還是謙虛的歌功頌德,自我貶抑?談價碼和合約時,是該很美式的錙銖必較,還是很中式的說:『沒關係,您看著辦吧』?
這些疑惑由於缺乏高人指點,我隻好憑經驗和直覺,慢慢的獨自摸索,尋求解答。幸好台灣近年來急遽西化,出版業裏像我這種中西合璧的人愈來愈多,在碰了一些釘子後,倒也交了 不少朋友,寫作之路也愈走愈順暢了。
然而,一些過去我習以為常的台灣社會現象,現在卻覺得格格不入了。如台灣人仍愛打聽別人的年齡、收入和家庭狀況以表示關心,從美國人的觀點看來,實有『侵犯隱私』的嫌疑。 而像我這種既LKK,收入偏低,又不打算生兒育女的女人,每回答一項,就要招來不少驚詫 的眼光,每令我招架不住。
記得有一回去某出版社洽公,負責人是一位我素來敬重的文壇前輩。雖然我一再顧左右而言他,他仍殷殷垂詢我膝下猶虛的原因,最後還拿出一本他社裏的暢銷書相贈,我一看書名差點昏倒:<台灣金賽的性學檔案>。要不是我深知他的為人,恐怕以為遇上了性騷擾。
而最令人感冒的,莫過於台灣人『恐胖』近乎病態,對女性體重的要求尤其嚴苛,幾乎有演成『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之虞。我在美國算是中等身材,在台灣卻幾乎每天都要聽到 形形色色,可以被美國人視為『個人侮辱』(personal insult)的評語。從上百貨公司買衣服,售貨小姐的一句:『對不起,我們沒有大號的。』 到回家探親時,久未置嫻泥l親的一句:『唉呀,妳又白又胖的,看起來就像美國人。』, 無不令人傷心欲絕。
那時不禁要懷念起美國人的diplomacy,那就是:從不對人當麵評頭論足,以免造成別人的困擾。如果這點能成為中國文化的特質,那該有多好啊! 至此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現在不僅是中國人,也不知不覺的變成美國人了。而在這漫長的二十幾年裏,我對美國文化由排斥而轉為肯定,是走過了多長的心路歷程啊!畢竟沒有一種文化是完美無缺的,當一個擺蕩的人,是否有時也算是一種福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