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4）

第四章

歲月交替，轉眼到了老沈退休的時候了。單位為了獎勵老沈多年無缺勤，並保持安全出車記錄特意準備了象棋，紙扇和當年新茶作為退休贈禮。退休第二天，老沈就跑到居委會毛遂自薦，自願要做治安保衛主任，也能幫裏弄居民做些調解糾紛的事情。於是退休後的老沈每天早上起來後，先溜達到複興公園打上一套太極拳，再去對麵稻香村吃碗麵，然後踱步到居委會，看看報紙喝喝茶，悠哉悠哉。對上門反映的問題，老沈和其他同誌商量後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弄堂裏的小孩子們隻要一聽到“沈家外公來了，沈家外公來了，”就四處散開，老沈那張一直緊繃著的臉讓人覺得好似威嚴的法官大人來調節糾紛了。老沈也算忙得不亦樂乎。

家裏桂琴勤儉持家，兩個女兒已經上初中了，老沈的退休工資還夠家裏日常開銷。隻是桂琴時不時覺得身體不適，自從老沈退休後，桂琴沒有了原來的半勞保，桂琴對自己身體病痛從不跟老沈和兩個女兒說起，隻是一味忍著。有時候，晚上在床上桂琴疼得直冒冷汗，可她始終沒有跟老沈說過什麽。她想著兩個女兒的學業以及家裏每天的開銷，日積月累，桂琴的身形明顯有了改觀。本來就不胖的身體卻有了個很大的肚子，老沈有時問起，桂琴馬上敷衍過去。兩個女兒有時也會問，可她始終不怎麽解釋，女兒們也不再多問。久而久之，桂琴發現，漸漸地她在小便時會覺得很疼，每次上廁所都如坐針氈。她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可又不想花錢去醫院看病，病根子就這麽烙下了。

一九六零年秋季，兩姐妹同時考入船舶科技學院，五年製的大專文憑，兩個女孩都學動力裝置專業。老沈和桂琴都很高興，看著兩個已經長大的女兒很是欣慰。桂琴起初還覺得兩個姑娘對住校會不會不習慣，可彩君和佳楠對於能住校學習都很興奮，覺得這是個學習獨立生活的機會，桂琴看著女兒們忙前忙後也就不再多說什麽，盡心打點著兩個女兒要帶到學校去的行李，被褥等。

校園坐落在虹橋宋慶齡公墓附近，離家有些遠。開學前，桂琴仔細收拾倆孩子的換洗衣物，想到馬上離家讀書的兩個女兒，她心裏酸酸的。雖然學校是部隊編製，每人每月定糧三十三斤，比桂琴每個月還多四斤，想來部隊夥食應該比較好的，桂琴尋思著怎麽著也不會餓著還在長身體的兩個孩子。佳楠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挺拔的身影與桂琴相似，齊耳短發秀出一臉青春氣息。彩君則因為兩年前得了急性腎炎，個子比佳楠矮了一大截，一米五剛出頭，兩條齊腰辮子和鼻梁上戴著一副黃色塑料眼鏡，正是一派濃濃書生氣。佳楠開朗外向，喜歡戶外活動，打球遊泳樣樣在行。彩君更喜歡看書，跟著爸爸聽評彈，纏著媽媽要學織毛線。桂琴囑咐佳楠到了學校要照顧彩君，別整天打球撒野，要像彩君那樣多看看書。佳楠知道媽媽心疼妹妹，“放心吧，媽，我一定把妹妹伺候得好好的，下次回家一定不少一塊肉。”佳楠跟媽媽打趣，桂琴一邊笑一邊絮叨，“沒輕頭，就知道耍嘴皮子，東西都帶齊了就趕緊上路吧。坐車得要一段時間呢，到了學校記得跟同學打招呼，宿舍要整理幹淨，聽到沒有？”桂琴再三吩咐後兩姐妹各自提著行李走出家門去學校。

想到孩子們能去這麽一所不用學費的地方讀書，桂琴心裏覺得很安心。兩個女兒爭氣，讀書成績好，在考學前班主任特意找到老沈和桂琴，向他們推薦了這個學院。因為部隊編製，所以不用學費，而且定糧要比一般戶口高。老沈和桂琴都很感激班主任，連聲謝過老師。那天回到家，桂琴晚上在床上和老沈輕聲說道，“老沈啊，這下好了，不用出學費，而且定糧比我們的還要多，兩個孩子還在長身體，能多吃些也是好的。”

“嗯，我看啊，再這麽下去，這自然災害就快鬧到上海了。家裏這點糧食平常維持還行，可孩子們現在正是要吃飽吃好的年紀，去部隊編製的學校也好，鍛煉鍛煉，說不定對彩君的身體能有些幫助。哎，那場腰子病把這孩子弄得那麽慘，現在這個子還差佳楠一大截。真希望啊，這兩個孩子到了學校以後能多吃些，多長些肉。這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馬虎啊。”老沈和桂琴始終對彩君的那場腎炎感到內疚，如果能及時送醫院，也許彩君能少受些痛苦。老兩口隻希望軍事化訓練有素的學校能把彩君薄弱的身體鍛煉得強硬一些，至少不要老生病。自從腎炎發作後，彩君就很容易感冒，天氣一轉冷，她就感冒，有時候還連帶發燒。每當這種時候，桂琴就要求彩君多喝水，多躺在床上休息，不讓她繼續看書。佳楠總笑話彩君，說她是病西施。

一九六一年自然災害終於還是殃及到了上海，定糧定肉，每人每個月的定糧要在規定期內買好。桂琴正對著家裏的購糧本，一堆肉票，油票和其他票據耐心地整理著。彩君在解放後教過桂琴一些最基本的漢字，所以桂琴現在能在這些票據中找到她想要用的專用票據。現在桂琴每天都為家裏三餐提心吊膽，老沈還是每天在居委會待上大半天，桂琴要拿著票據和錢去菜場，米店等地方買菜買米。有時候菜場裏根本沒什麽菜可以買回家，愁得桂琴隻能做些炒麥粉糊口。倒還是兩個女兒有孝心，彩君和佳楠周末時不時會帶些高腳饅頭回家，說是學校裏吃剩下的。因此，現在啊桂琴就盼望著周末兩個女兒能帶著高腳饅頭回家，她再弄些榨菜和一大碗紫菜湯，算是給家裏打打牙祭。

一九六二年船舶科技學院並入浦東的上海船校，同時也不再隸屬於部隊編製。當時上海船校分中專班和大專班，彩君佳楠並入大專班繼續求學。中蘇關係瓦解後，隨著蘇聯專家的撤離以及苛刻的物資索賠要求（雞蛋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符合磨具的雞蛋一律不要）再加上三年自然災害，國家決定收縮教育經費撤辦大專班，讓所有大專班的學生提早半年畢業享受中專待遇。誰也沒想到，這提早半年畢業的決定對彩君的工作生涯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在校期間，彩君學業突出並擔任團委書記，暑假幫學校整理書籍勤工儉學。學校搬到浦東後，晚飯五點，晚自習要到九點才結束，第二天早上六點才能吃早飯。上完晚自習彩君常覺得胃不舒服。晚自習點名時，老師要是沒看見彩君，就知道她一定是胃疼躺在宿舍裏。彩君為了省錢盡量少回家，每次回家都帶高腳饅頭給父母。佳楠學業一般，但與一位學長情投意合，並私定了終身。一九六五年二月，彩君被江南造船廠要走，佳楠和學長一起分配到了廣州船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