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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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生(3)

(2019-02-22 00:36:10) 下一個

第三章

第一次長途出車就碰上太平輪遺物分落海灘,老沈這份新工作開始得酸澀不堪。回程中老沈心裏很不安,倒不是擔心桂琴是否同意收養餘佳楠,而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年幼的佳楠,更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餘家除了她全部遇難的事實。想到懷裏揣著的餘家全家福相架,老沈不由地歎了口氣。二月一日正月初四傍晚老沈的卡車徐徐開進車隊,一起歸置妥貼後,老沈摸了摸夾襖內置口袋裏的相架,戴上手套帽子跟同伴們說了聲“都弄妥帖了,我先回家了,後天見。”就大踏步往家裏趕。

新新裏104號二樓客堂間的飯桌上罩子蓋著已經做好的清炒大白菜,木耳炒素以及荷包蛋,飯也在飯庫裏暖著。桂琴坐在飯桌前的凳子上正幫彩君和佳楠縫製娃娃,看著兩個小姑娘活潑可愛的笑臉,桂琴滿臉笑意一針針地把棉花縫到一塊碎花布裏,邊縫邊問她們,“你們想好這個娃娃的名字了嗎?等我縫好了,你們一定給娃娃起了個好名字對嗎?”兩個小女孩對看了一眼,就嘰嘰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說著各自想到的好聽名字。

一陣緊緊的上樓腳步聲讓桂琴不由自主地轉向門口,老沈推門而入關上門後,神色凝重地望著桂琴,緩緩地拉下帽子,脫下手套走到飯桌前。“爸爸,你回來啦,”彩君一把撲到老沈跟前拽著老沈的褲子,“爸爸抱,爸爸抱,”老沈低頭看著女兒撒嬌的嬌俏摸樣,同時看到了依偎在桂琴身邊拉著桂琴衣角的餘佳楠。老沈本能地轉過頭低聲說,“彩君乖,爸爸今天累了,我們先吃飯好嗎?”桂琴識趣地招呼著孩子們吃飯,敏感地意識到老沈肯定碰到了事情。飯後洗漱安頓好已經睡下的兩個閨女,桂琴泡了杯茶走到飯桌前遞給老沈,邊說邊坐到老沈對麵,“老沈,這趟出車是不是碰到啥事情了,你慢慢跟我講講吧。”

“桂琴啊,孩子都睡著了吧,”老沈抬眼看了看床上的兩個小女孩,從夾襖內置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相架,“你看看吧,我撿到了這個。”桂琴接過相架一眼就認出餘家老小,“這,這不是,你,你在哪裏撿到的?”桂琴詫異地問道,桂琴抬頭看著老沈,從老沈頹喪的表情以及進門後出乎尋常的反應,一下子就明白了。桂琴看著床上的兩個小女孩,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從老沈長時間的沉默中桂琴知道老沈一定是有了想法。她環顧一眼家裏不多的家什,一張仿紅木的八仙桌,四把凳子,一張大床以及一個五鬥櫥,還有個老沈自己搭的木板床。不是家徒四壁,但至少能給兩個孩子撐起一個家啊。不知過了多久,桂琴抬頭看著老馬,輕聲說,“老沈,我們家有兩個女兒不是挺好的嗎?你放心,彩君有的,絕少不了佳楠那份兒,家裏我會打點妥的。”老沈知道桂琴肯定會收養餘佳楠。

我知道你不會反對我們收養餘家小姐的,我隻是在想我們該不該告訴她餘家遇難的事情。哎,你說該怎麽辦?她還那麽小,現在跟她說這些能有用嗎?再說,餘老板臨走前給的兩根金條一定要保管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動它們。”老沈停頓了一下,不知該怎麽往下說。“還有,現在外麵亂得不得了,一會兒殺人,一會兒搶劫,你沒看到海灘上的漁民們簡直像發了瘋似地搶那些金銀財寶,根本沒人管漂到岸上的那些屍首。我擔心萬一有人知道餘木城餘大老板唯一的女兒餘佳楠還活著的話,會有人來害她。”老沈兩手左右不停地搓著茶杯手柄,幽幽地說出憋了一路的恐懼。桂琴默默地聽著,日光燈下桂琴的銀絲異常白亮,五鬥櫥上的三五台鍾機械地發著聲響,桂琴雙手緊握,抬眼看著老沈堅定地說道:“我們把彩君跟佳楠換一下不就行了,她們兩個隻差一個月,以後我們管自己的閨女叫佳楠,把餘小姐叫成彩君,再教餘小姐管彩君叫姐姐,讓彩君叫餘小姐妹妹。對外,就說你抱了一個同事不要的女孩不就成了。現在外麵那麽亂,養不活的孩子多的是,不會有人管那麽多的。隻要我們家裏人口徑一致就行了。”聽完這番話,老沈楞楞地看著眼前跟著自己二十多年的結發妻子,心裏一下子豁然開朗,對啊,這樣不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嘛。“好,聽你的,桂琴,都聽你的。”老沈緊緊握住桂琴的手久久不放。“你也累了,我去給你倒洗腳水,你快洗洗睡吧,別累壞了,其它事情明天再想也不晚。”桂琴起身去替老沈張羅洗腳水,老沈終於喝了一口茶,舒心地看著妻子忙碌的背影,雙手抱頭舒了口氣,彎下身,脫下襪子準備洗腳睡覺。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冬去春來,老沈慢慢習慣了每四天上海舟山一個來回運送海鮮,休息一天後再出發的節奏。家裏桂琴打點得井井有條,兩姐妹更是乖巧伶俐聰明客人。桂琴為了避免鄰長理短說閑話,時不時跟街坊鄰裏絮叨著家裏二丫頭是老沈抱來的,能讓彩君有個伴也挺好。老沈還不定期地帶些帶魚活蝦回來,桂琴蒸煮燉炸一番後的美味佳肴就著黃酒,讓老沈覺得再好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吧。

解放後的上海各種改製改組喧鬧登場,老沈的車隊經過改製改名為上海聯運卡車運輸場,老沈還是原來的四天一休製往返於上海舟山,隻是工錢不再是銀元而是人民幣,每月叁拾伍元,加上津貼老沈一家四口還算過得比較順心。

轉眼又將近年關,二月的上海陰冷得凍得人骨頭打顫。從去年十月份開始,時不時就聽到炮彈爆炸,或遠或近,尤其元旦過後接連三次大爆炸搞得人心惶惶,過年氣氛非但全無,連日常出門都必須小心異常。每次老沈出車前都關照桂琴沒事情不要出門,天曉得下一個炮彈會扔在哪裏。

一九五零年二月六日早上,連著幾日陰雨天後太陽終於露了頭,桂琴想乘著天好出去多買些菜,順便置辦年貨,她想給兩個女兒做身新棉襖。桂琴讓底樓客堂間看著兩個女兒,就疾步走到布店買了三米花布,又到雜貨鋪買了兩斤棉花。回家路上在菜市場買了大白菜,一斤五花肉和八隻雞蛋回家。剛到家門口,桂琴就聽到刺耳尖銳的防空警報,她謝過鄰居趕緊把兩女兒帶上樓。進門後,先把花布和棉花放進五鬥櫥,用粗線穿過白菜打了個結,並用廢報紙把菜包好掛在朝北的窗口,雞蛋輕輕地羅列在陶罐裏。最後把鹽和花椒均勻地灑在五花肉上醃製,等晚飯前再處理。桂琴忙完後,轉身看到兩個女兒正拿著娃娃玩過家家,她心裏惦念著老沈。按常規老沈今天傍晚就能到家了,家裏老沈愛喝的黃酒今天晚上這頓應該夠了。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接連著幾聲震耳欲聾的轟鳴打斷了桂琴的思路,“媽媽”兩個女兒同時撲到桂琴身上,“我怕,我怕,我不要這聲音”彩君捂著耳朵直搖頭,佳楠雙手抱住彩君低聲說,“妹妹不怕,姐姐在,姐姐保護你。”桂琴一手護著一個孩子說道,“乖,彩君乖,不怕,不怕,媽媽和姐姐都在,都在奧。”桂琴心裏越發擔心起還沒到家的老沈。

嘭,嘭,嘭,嘭接二連三近距離爆炸轟鳴產生的震蕩把房子震得有些搖晃,桂琴意識到這不是一般防空警報,這次爆炸離家裏不遠。她趕緊彎下身子把倆女兒使勁貼近自己,安慰著兩個女兒告訴她們,隻要媽媽在一切都沒事的。

這天打浦橋上空轟炸機盤旋,防空警報震耳欲聾,上海遭受了國民黨飛機最猛烈的襲擊,史稱”二·六大轟炸”。爆炸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充斥著上海,打浦橋附近的自來水廠受到重創,一時間地麵上塵土飛揚,人們倉惶逃離。黃包車,有軌電車,自行車等等橫在馬路中間,被炸飛的磚牆碎瓦橫衝直撞撲向行人,有人無辜受傷掛彩,捂住傷口慌亂不擇路,一頭撞在牆上昏死過去,更多人趕緊尋覓藏身之處,希冀能躲過這些不長眼睛的炸彈。

新新裏104號二樓客堂間裏,桂琴抱著兩個孩子,一邊望著窗外冒起的灰色塵土,一邊默默念叨著“阿彌陀佛,保佑老沈一定平安無事,阿彌陀佛”。乘爆炸間隙,桂琴趕緊下了三碗麵,從碗櫥裏拿出一碗榨菜肉絲分攤在三個碗裏,張羅著兩個孩子和自己吃麵,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聽到震破耳膜的轟炸聲。等倆孩子把碗裏最後一根麵條吃下肚子後,桂琴收起碗筷,來到曬台擰開水龍頭準備洗碗,卻發現一滴水也沒有。這時聽到隔壁阿婆怨氣連天地叫道,“啥個世道,解放了還要打,打得一滴水也沒了,叫阿拉哪能過日子?打吧,打吧,大家全打死了算了,搞啥百葉結。”桂琴走回房間,心裏嘀咕著沒水連飯都做不成,老沈回來連飯都吃不上可不行。桂琴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要儲些水以備不需,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用上自來水。桂琴想到了小鐵門口的水井,於是找出兩個鉛皮水桶一根扁擔,準備出門挑水。這時又掀起了一輪新轟炸,房子顫了又顫,天花板上開始稀稀落落掉水泥渣子,桂琴趕緊拉緊兩個孩子跟自己站在靠後窗前,兩個孩子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已經習慣了轟鳴,一言不發地跟著媽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定要弄到水,桂琴蹲下身對佳楠說,“楠楠,乖,媽媽出去挑水馬上回來,你能和妹妹好好在家玩嗎?隻要一會兒,媽媽就回來了,楠楠,你是姐姐,你一定能做到的對嗎?”

“嗯,我帶著妹妹在家等媽媽。”佳楠堅定地回答。桂琴又對彩君說,“彩君啊,你跟著姐姐好好玩,在家等媽媽回來,好嗎?”

“好。”彩君邊點頭邊答應桂琴。說完桂琴連忙起身,左手拿著扁擔,右手拎起兩個水桶飛身出門。到小鐵門水井也就五百來米,幾分鍾後桂琴就到了井口,顯然已經有人想到打井水的主意,井口周圍水跡明顯,桂琴二話不說,熟絡地拋下井桶裝水,不一會兒就裝滿了兩個鉛皮水桶。桂琴挑著扁擔穩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管頭頂上轟隆隆地飛機還在不停地盤旋,她心裏想的就是能把水安全挑回家,老沈回來能吃上飯,泡個熱水腳,睡個安穩覺。

桂琴到家放下水桶扁擔,見兩個孩子正坐在一起看小人書,心裏一陣歡喜。當,當,當,老台鍾報出下午三點,桂琴心裏暗喜,有水可以做飯了,老沈回家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了。下午五點半,桂琴已經做好晚飯等著老沈,心裏念叨著菩薩保佑老沈平安到家。隨著樓梯上不緊不緩的腳步聲桂琴知道老沈回來

”這些該死的炸彈,今天我差點回不來了。有顆炸彈就在我卡車後爆炸,車子後屁股彈得老高,害的我差點翻車。哎,不談了,總算是到家了。桂琴啊,今天家裏沒怎麽樣吧,我看外麵一塌糊塗的,到處有人受傷,還有些人就這麽橫死在馬路上。哎,這要炸到什麽時候才算完啊。“老沈心有餘悸地絮叨著,桂琴耐心地聽著,什麽也沒說。她沒告訴老沈今天自己這一天是怎麽過來的,隻想讓老沈安心地吃上飯,能夠舒服地泡個腳,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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