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撐的!

Mad about U is a love story.
個人資料
正文

北京的上訪村

(2008-06-27 06:56:38) 下一個


我是在公交車上看到今天的《南方周末》的。報紙頭版上的大標題是“上訪者老安的‘黃金周’”,副標是“新信訪條例5.1實施觀察”。小節的標題分別是“柳暗花明的日子”、“態度好了,劫訪的人不見了”“把信訪解決在基層”;單看這三個標題,已經使我欣喜萬分。巧得很,隨即又接到一位訪民朋友的電話,說準備回家鄉去了。這位朋友已經在東莊呆了十幾年,我一麵為他感到欣慰,一麵又為他的前途感到擔心。我隱隱地感覺到,事情並不像《南方周末》報道的那樣簡單。於是我臨時改變了行程,去了北京東莊“上訪村”。

 趙淩記者在報道中寫道:“4月27日,為迎接國務院新信訪條例實施,為了落實把上訪解決在基層的原則,各省市政府派人到京城的上訪村做工作,希望上訪者能回家鄉解決他們的問題。很多信訪者覺得問題有望解決,就收拾行李回去了,上訪村就此變得空空的,這是剩下的上訪者對新信訪條例所感受到的第一個變化。” “5月8日下午4時,通常上訪最集中的‘兩辦’門前出奇地寂寥。這是一年多來最為罕見的一次。……‘劫訪’幹部終於不見了。”

 我在今年三月進入東莊暗訪拍攝的時候,幾乎為這個地獄般的地方感到絕望。國家信訪局胡同口數以百計的劫訪警察,堵死了上訪者申訴的通路。今天車過的時候,我特意囑咐司機在那裏減速,搖下車窗四處觀看。居然真的像趙淩記者寫的一樣,一個多月前那群警察與警車都不見了。那幾分鍾裏我狂喜莫名,劫訪人員能在幾天內迅速撤走,顯然是高層的政策安排。我沒有再往胡同裏走,因為《南周》頭版上的大幅照片,就是我曾經寫過的“三關”裏的最後一關,照片中一群訪民站在樓門口,而昔日,那是劫訪警察與便衣站的位置。

  然而一位訪民悄悄告訴我,“(劫訪)少是少了,也不是沒有。人挪了地方。”經他指點,我才發現,在陶然橋和永定門橋下,還潛伏著幾輛警車。原來一些地方的劫訪人員並沒有消失,而是轉移了陣地,不敢再明目張膽地穿警服,而是換上了便衣。這使我的心情沉重起來。

 在三月的時候,東莊約有一萬餘名上訪者聚集,而現在,人數確少了很多。一位小旅店的老板估計,目前東莊的上訪者尚約有五六千。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竟然有一半上訪者返鄉。趙淩記者的報道裏說,“各省市政府派人到京城的上訪村做工作,希望上訪者能回家鄉解決他們的問題。很多信訪者覺得問題有望解決,就收拾行李回去了”,然而,這其中還另有隱情。各省市各有各的神通,然而大部分都是“連哄帶騙加嚇唬”三招。

 我曾經在《信訪改革的法治之辯》一文中,對“新信訪條例”作出了評價。我對它的態度是懷疑的,否定大於肯定。它或許是一個能讓人回家的製度,卻未必不會讓人再回來。趙淩記者的報道裏,“把上訪解決在基層”這句話出現了許多次,而坦白地講,我不相信這樣一種換湯不換藥的製度可以解決任何矛盾。如果回到家鄉的上訪者們發現了自己被愚弄,“信訪洪峰”的回潮將指日可待。對於趙淩記者眼裏的“黃金周”,我隻能苦笑。隻能說,但願我最後發現錯的是我。
  

  五月十二日夜草就於北京昌平


  4月1日 被打 (許誌永日記)
  
 在上訪村每天都能聽到兩辦門前打人的事,為了體驗一下那些普通上訪者的遭遇,我想闖一闖這傳說中的“鬼門關”。
  
 因為下午要開會,所以穿了西服,這樣其實不便於體驗上訪者的遭遇,因為從穿著來看就不像一個上訪者。中國的上訪者大都屬於社會最弱勢的群體,沒有錢更沒有權,他們大都衣衫破舊,背包裏裝著上訪材料,痛苦的記憶刻在滄桑的臉上,這樣的群體走在北京街頭很容易就能辨別出來。
  
 上午十點多我來到國家信訪局胡同口外,這裏就是被訪民們稱作“兩辦”的地方。以前胡同口沒有掛牌子,直到2005年兩會期間才在牆上刻上新牌子——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人民來信來訪接待室(國家信訪局)。胡同口外的馬路兩邊停滿了各地的警車,胡同口聚集了上百劫訪人員,這些人員也大都有一種相似的穿著,鄉鎮幹部模樣的居多。
  
 可能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像一個上訪者,通過胡同口的時候,很多人打量著我,但沒有攔截。這個胡同裏除了信訪辦以外還有宣武教育局等幾家單位,進進出出的人有一些不是上訪的,所以劫訪的要對人做出一個判斷,以免攔錯了人。據說,一個信訪局的官員曾經在此被截住毆打。
  
 往裏走大約幾十米,又一群更加密集的劫訪人員堵住了胡同。我徑直往裏走,開始他們麵麵相覷不敢攔截,但突然人群中伸出一隻手拽住了我的肩膀,問我是哪裏的。這時候如果我說北京的,或者說劫訪的,或者說就在裏麵工作,他們通常不敢攔截。很多上訪的人除了集體自衛衝破圍堵以外,就是學會一些小技巧。開始他們遇到這樣的問題時不說話徑直往裏走,後來這一招不靈了,劫訪的見不說話就開始打,據說十個省市的劫訪者都是一夥的,他們相互照應,共同起哄或者毆打上訪者。
  
 我衝著抓我的人問,幹什麽?那人愣了一下,再問一遍,哪裏的?我說河南的。劫訪人群眾立即炸開了鍋,紛紛高喊,河南的河南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三個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問,河南哪裏的?
  
 我說開封的。抓我的人立即高喊:“開封的,開封——,老劉——,劉局長——”
 
  一個基層幹部模樣的人來到我跟前朝我打量了一下,與此同時另外三個人拉住我就往外拖,說有話出去再說。我說放開我,我要進去。來人大喊,問問你怎麽了?我反問,你憑什麽問我?你有什麽證件?
  
  幹部模樣的人給我看了他的工作證:開封市信訪局副局長劉鳳翔,然後語氣緩和,問我開封哪裏的?是上訪的嗎?我說是上訪的。他問開封市委去過沒有?
  
  我心想他這是要核實我的身份,就說沒有去過。
  
  “沒有就是越級上訪!你有權利上訪,但沒有權利越級上訪!”劉局長突然大義凜然狀,那感覺就像在訓斥一個罪犯。
  
  我怎麽上訪你都沒有權力欄我,你有什麽法律依據在這裏抓人?我質問他。
  
  “憑什麽?就憑我!我告訴你,你進不了,我既然在這裏值班,你就進去不了!”劉局長大聲怒吼。旁邊的人又過來推我,我憤然甩開他們的幾隻手。然後劉局長語氣又突然緩和下來,說,“我讓你學學信訪條例。我現在就可以讓你走,但你進得去嗎?這裏麵有三道崗呢。我和你說,我要你離開,是對你好,我要不管你,看你挨打不?”
  
  我說別管我,我要進去。

  有人在後麵開始打我。用腳或者拳頭隔著人從後麵打,周圍都是劫訪的,幾乎挨著我,看不清是誰打的。我四麵尋找偷襲我的手和腳,終於逮住一個。我大聲問你是誰,憑什麽打我?“我沒打你。誰看見我打你了?”整個一幅無賴嘴臉。我盯著他大聲說:“我看見你打我了,就是你!”周圍開始起哄,有人從人群外麵用力推前麵的人,我在人群中被推來推去,有人趁機踢我。但可以看得出,他們在打我的時候還是有所顧忌,不敢正麵打,估計是擔心我不是上訪的反而有什麽背景。
  
  劉局長再次出現。“十個省市劫訪的在這,你知道誰在打你?我既然給你看了工作證,就是為了保護你。”
  
  “你們地方的官員就這個德性嗎,每天在這裏打人抓人?”
  
  “我告訴你,動手的都不是開封的。”後來我了解到,劉局長說的大半是實話。一個省的劫訪的大部分來自各個縣和市,本省上訪的和劫訪的有的相互認識,動手打人不方便,再說也怕回去後遭到報複,所以本省人打本省人有時會有所顧忌。而河南、遼寧、黑龍江等省劫訪的比較多,漸漸地他們形成了了某種默契:相互打,一起打。比如,劉局長一個暗示,遼寧、黑龍江、江蘇、安徽等省的劫訪者就開打,同樣,其他省份劫訪的發現上訪的需要幫忙,河南劫訪的也會毫不猶豫打人。我看到過國內蒙上訪的被黑龍江劫訪的毆打,湖南上訪的被河南洛陽劫訪的毆打,河南上訪的被遼寧劫訪的毆打。他們是通過野蠻毆打這種方式“教訓”上訪人,別再來北京了,隻要來就挨打。
  
  擁擠中我發現包已經被拉開了,有人從中拿出了一份上訪材料。我奪了過來。
  
  “我明著告訴你,越級上訪本來就是錯誤的。你沒有權力說自己是開封人,我不認你是開封的,我不管你。”劉局長又開始強硬起來,然後他轉向周圍,“他根本都不是開封的。”
  
  有人推過來推過去。
  
  一輛車開過來。人群開始起哄,大喊靠邊靠邊,一邊偷偷從後麵打我。
  
  擁擠中我踩到了一個人的腳,那人立即大叫起來:“踩我腳幹什麽?幹什麽?”擺出要打架的姿勢。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對不起。那人突然很沒趣地退到了一邊。在他對我大喊大叫準備打人的時候,他是群盲中的一員跟著起哄,而在我直視他眼睛的很有尊嚴地說對不起這一刻,他突然成了一個個體的人,天良複蘇了。
  
  但旋即人群再次擁擠到一起,他們繼續偷襲我。我四麵尋找打我的人,終於又逮住了一個。我心想不能在這裏耗下去了,需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麵對這樣一群流氓不可能通過求饒獲得他們的友好態度的,因為他們每天麵對的都是可憐的求饒的人,也許他們曾經有良心發現,但地方政府給他們的命令要求他們必須殘酷對待上訪者,而他們出於失去工作的恐懼或者牟取高位的貪婪使得他們必須泯滅良知。這一刻,必須用氣勢壓倒他們。
  
  “你小子打我!”我指著一個中年人的鼻子怒吼。“誰打你了!你敢罵人!”他反駁。“罵的就是你!你給我小心點,他媽的敢在北京的地盤上這麽放肆!”
  
  人群又開始湧動。我說,“好,開始了。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這樣堵著我!我要看著你們堵住我!我要看看誰在攔我!”“放開,讓他走,別再說你是開封的。”劉局長又發話了。又一輛車通過,人群閃出一條道,我趁機站到通道上,用手橫指四周聚集的人群,大喝一聲:“一群流氓!”他們麵麵相覷,沒人再阻攔。
  
  來到信訪局大院已經接近十一點了,信訪局要下班了,保安正在清理人。院子裏聚集的人群開始散去。三個劫訪的把一個瘦小的農民幾乎提了起來,拖上了一輛停在旁邊的遼寧的車。
  
  劉局長突然又出現在我眼前。他顯得很熱情,幫我拍打身上的痕跡。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褲子上留下很多腳印。
  
  我猜想,我走了之後劉局長可能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能覺得我不是上訪的,上訪的估計沒我這麽大的脾氣,他們大都忍氣吞聲。他可能擔心萬一我是記者什麽的對他不利,所以又過來跟我套近乎。
  
  “這種事情,難道中央不知道?肯定知道,顯然上麵需要我們這麽做。沒有劫訪,十個信訪辦也裝不下上訪的人。”他看起來很客氣。
  
  我問這些都是什麽人。他說大半以上是地方公安,十個省都有人在這裏劫訪,河南、山東、遼寧的最多。
  
  我跟著人群往外走,劉局長又忙他的去了。
  
  信訪局胡同口處,四五個人正在拖一個年輕農民。他滿臉恐懼,聲嘶力竭地喊,打人啦,打人啦!放開我!沒有人理他。旁邊停著一輛北京的警車,警察透過窗戶靜靜地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突然,他掙脫了,拚命地跑了。他跑到遠處站在那裏往回看,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想和他聊聊,他滿臉恐懼,趕緊走開了。
  
  許誌永2005年4月2日


  4月15日 見義勇為
  
  星期五下午接近兩點鍾,我再次來到國家信訪局胡同口。這一次,我本來是想更多了解一些劫訪者的想法,我想知道這些每天在這裏看見乃至參與毆打上訪者的一群人的是怎麽想的。當然,我也可以通過私人渠道和他們交流,但不同方式得到的信息是不一樣的。
  
  出租車離胡同口幾百米遠時我下了車。不直接打車到胡同口是為了避免引起過多地注意,我盡量避免自己作為一個陌生人闖入那個充滿戒備的環境。
  
  沿著馬路邊走到胡同口邊上,我在路邊坐下來,身邊是兩個劫訪的在談論他們家鄉的事。在這裏呆一會也是為了避免更多的注意。
  
  然後我慢慢走到劫訪人群中。一個陌生人進入這個群體如果你是匆匆而過的話,他們通常會把你當作上訪的詢問或阻撓,但如果你是從側麵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進入,很快你也就成了這個群體的一員,這個群體此刻對你而言不再是一個充滿野蠻暴力的團體,而是一個一個的人,你可以和他們聊天,可以諷刺挖苦他們的卑劣的工作。比如我就問一個女孩,你也是劫訪的嗎?她突然顯得不好意思。
  
  我站在牆邊,腳下牆根一個坐小板凳的家夥抬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開封的劉局長出現了,我有一種想法是上前打個招呼,你還在啊?但又一想還是沉默的好,要多聽多看。顯然,劉局長應該看見我了,他也沒有和我打招呼,下午再也沒有出現。應該還是有人認出了我這個特殊客人,開封紀委的那個年輕人看見了我就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每一個上訪的人走過來,總有一群劫訪的圍過去大喊大叫,我就跟過去,盯著他們。
  
  大約兩點半,一對白發老夫婦被圍在了牆跟前,老太太說是江蘇連雲港的。一個劫訪的官員要看她證件,她要對方先出示證件,劫訪的拿出了證件,大概是信訪局的,然後要拉他們走。夫婦倆靠著牆根不肯走。突然圍攻的兩三個人開始推打夫婦倆,一個四十多歲皮膚黝黑的壯年男子一拳把老太太打倒在地,然後她隔著人從後麵用腳猛踢倒在地上的老人。霎那間我熱血沸騰,衝上去照著那家夥的腦袋就是一拳。那人一個趔趄,愣了一下,然後發瘋一樣朝我衝過來,我的身後也同時遭到兩三個人拳打腳踢。一瞬間我側挎的包掉在了地上,我也幾乎摔倒在地。我立即站起來和他們三四個人對打,正當我要揪住一個人的時候,旁邊一個人過來轉移了我的視線,他把我的包撿起來遞給我,同時把撒在地上的證件交給我。因為害怕身份證等證件丟失,我暫時把東西收起來。但就這一瞬間,幾個打人的家夥已經跑了。
  
  對於這種毆打老太太的滅絕人性的行徑,我異常憤怒,指著在場所有的劫訪者大罵:人民的血汗錢養活你們這幫狗東西,老太太跟你媽一樣大,你們就他媽的敢這樣打,你們還是人嗎?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們是人嗎?你們這幫狗東西天天在這裏呆著就是來壞良心的嗎?誰在這裏打過人?都是他媽的人渣!
  
  上百劫訪的沒一個人吭聲。老太太從地上爬起來,對著這群流氓高聲痛罵:你們是人嗎?你們打我,過來打啊。你們喪盡天良啊,不得好死啊,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你們家人出門都會被汽車撞死的!國家信訪局門口怎麽會有這樣一群狗東西啊,不知羞恥的狗東西啊,你們就沒有父母沒有子女?你們就能幹出這樣的斷子絕孫的事情?
  
  而麵對強權暴虐,作為弱者有時除了詛咒沒有別的武器,而在某些特殊時刻這唯一的武器有可能應驗的,因為上帝給每一個人——無論他曾經顯得多麽滅絕人性——埋下了正義和良知種子,作為一個個人,他可能無法擺脫良心的譴責。
  
  夫婦倆把上訪材料展示在地上,材料中間是他們穿軍裝的兒子的照片。我沒有深入了解整個事件,隻知道他們的兒子被人殺死了,而責任人沒有得到相應處罰。連雲港劫訪的再也不敢打老人家了,過來好好勸說。老太太過來向我道謝,說如果沒有我相救,他們不知道會被打成什麽樣。這時候,我深深感到,邪不壓正,打人的流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劫訪的都保持沉默,我能感覺到,他們有人向我表示敬意。
  
  一個便衣過來,但不是追查誰打了人,而是追查那個拍了錄像的人。一位律師拍了老人和我被打的錄像,便衣把他叫過去。過了一會我也跟過去,此刻我沒有任何恐懼,因為這一群烏合之眾此刻是多麽的卑微和渺小。後來便衣也沒做什麽,那位陌生的朋友保留了錄像,我們互相留了聯係方式。
  
  老太太進到了信訪局裏麵。我則繼續留在胡同口,看他們詢問上訪者。每一次他們詢問上訪者我都跟過去看著他們,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裏,他們再也沒有敢打人。一個老太太被他們拖在地上,我一直走到他們跟前,他們隻好把老太太放了。我想,如果他們敢打老太太,我還會毫不猶豫出手的,這次我會狠狠地打。即使打不過他們,即使我受了傷,但是我要讓他們領教一下什麽是浩然正氣,讓他們這一生都會記住什麽是善良,什麽是邪惡。
  
  三點半,我因為有事不得不離開。坐在出租車裏,平靜下來,突然我的眼睛酸酸的。那些因為不公正的製度而受難的同胞,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麽?在一個不講法律也不講人權的地方他們隻有靠詛咒。今天我不後悔自己衝動,我很驕傲自己幫助了一個白發老太太免遭匪徒的毆打,可是,明天,還有多少人要遭受這樣邪惡的苦難?
  
  也許每一個劫訪者在自己父母子女親友麵前都是一個好人,也許他們都會說自己身不由己,也許他們還能給自己找到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是為了穩定為了大局。但他們野蠻毆打一個白發老人的這一刻,他們就是禽獸,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一個人如此泯滅良知。我們這個國家怎麽了?我們的國民為什麽要這樣相互殘殺?
  
  我需要找到一個辦法來幫助他們。至少也要通過詳細認真的調查揭露訪民到底有多大比例被打過,而在他們報警以後,北京110是否及時作了公正處理,我想把這個調查通過人大代表提交給北京市有關部門。無論我們的做法看起來多麽幼稚,但認真對待自己的法律是我們的責任。
  
  
  許誌永2005年4月


  天意——出生在天安門廣場的女孩
  
  2005年3月25日,小天意出生的第十一天,我來到她和媽媽、奶奶臨時棲居的小屋。
  
  在北京,說這是貧民窟已經是一個奢侈的稱呼了。北京南站越過鐵路往南一個小院子裏有幾間窩棚,住滿了上訪的人們,這裏其實是上訪村延伸的一個小分支,上訪村住不下了,訪民們陸續住在周邊的平房裏。
  
  這是一間僅能容下兩張小床和一個破沙發的屋子,小天意和媽媽睡一張床,剛從福建趕來的奶奶睡沙發,另一張床上還住有一位上訪者。
  
  小天意的媽媽叫黃常春,24歲,瘦削而清秀的她從床上坐起來,平靜地講述她生下小天意的那一天。
  
  2005年3月14日,“兩會”閉幕那天。已懷孕十個月的黃常春早上六點鍾從上訪村出發,背著上訪材料走到20路公交車站,她打算乘20路公交車去中紀委控告帶領犯人打殘她丈夫的監獄獄警。車到珠市口附近肚子開始痛。堅持到前門附近下了車,黃常春艱難地走到一個警察跟前求助,告訴他自己要生孩子了。警察盤問了一番並檢查了她所有的上訪材料和身份證件,然後撥打了120。
  
  醫生們剛剛把她抬上120急救車,孩子就生下來了,是個女孩。
  
  黃常春沒有錢,在一家兒童婦產醫院住了將近24小時後,一位護士拎著她的行李告訴她必須離開。就這樣,3月15日早上,這位年輕的媽媽抱著剛出生一天的女兒,拎著背包走到14路車站,乘14路公交車,然後轉102路車到北京南站,然後走回上訪村。
  
  走過鐵道的時候,一位訪民得知她剛生了孩子就趕緊過來幫她拎行李,說別去上訪村住了,那裏實在太髒了。她們一起來到上訪村東麵的這個小屋。這裏原來住的一位打工者郭秀芬主動把這個床位讓給了她們母女,因為這個屋子更暖和些。
  
  訪民們陸續來看望這個在天安門廣場出生的小女孩,大家說,這是天意,這個小女孩就叫天意吧。
  
  “家裏還有人在嗎?”我問。
  
  “她奶奶今天來了。”黃常春指著旁邊一個一隻眼睛失明的老太太說。
  
  “為什麽不回家?”
  
  “家沒法回了。丈夫被打傷致殘了,躺在家裏被當地政府一天24小時監控。丈夫的哥哥和表哥為了丈夫被打的事情而上訪,兩人都被判刑了,公公也因為上訪被關押半年了。”
  
  橫禍
  
  黃常春拿出一堆的上訪材料以及自己在永定門接濟站被福建來的接訪人員打得滿身是血的照片,講述從丈夫莫名被警察和犯人毆打開始到他們一家上訪三個人被關押的遭遇。
  
  黃常春講,2000年11月14日,原籍重慶市銅梁縣百羊鄉現居福建省建陽市西門外小井壟自然村的郭躍雲、郭躍建兩兄弟外出打魚草時捕獲了一條蛇,回家路過建陽市監獄梁布農場竹筷廠門口時,被監號為3518413的獄警攔住要他們的蛇,兄弟倆不肯,獄警打開監獄大門叫出八名在押犯人追上兄弟倆把他們打倒在地奪去了他們的蛇。
  
  但建陽市法院2005年的刑事判決書說“查明”:2000年11月14日,一群犯人在監獄內看見鐵門外的郭躍建兄弟手裏提著一個袋子,裏麵像有一條蛇,有人提議弄來吃,於是,一位領頭的犯人打開監獄的門,幾個犯人一擁而上打了兩兄弟並奪過了蛇。因此法院隻是判了幾個犯人搶劫罪,沒有提到那個獄警,這也是黃常春他們不服繼續上訪的主要原因。
  
  郭躍建被打傷住進醫院,一個月以後,左下肢逐漸呈現出乏力、肌肉萎縮等症狀,失去行走能力。但當地法醫2001年鑒定郭躍建被打隻構成“輕微傷”。2001年8月27日,福建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做的肌電圖表明,郭躍建左下肢存在神經性損害。
  
  上訪
  
  2001年2月、3月、四月,兄弟倆多次來到北京找司法部和國家信訪局。司法部接待了他們的上訪,開具了指示當地有關部門處理的通知,但結果他們也隻是得到了幾千元的民事賠償。
  
  2003年9月,郭躍建和表哥劉文傑、哥哥郭躍雲、妻子黃常春四個人一起來到北京上訪,他們三次來到司法部門口要求見部長。2003年10月,司法部司法鑒定中心出具了2003第1457號鑒定書,認定郭躍建肢體功能障礙“符合被他人毆打所誘發的癔症性軀體障礙發作的症狀表現”,與2000年11月被人毆打之間存在“間接因果關係”。
  
  郭躍建他們不服,認為司法部鑒定是和福建有關部門“勾結偽造的”。2004年2月,他們四人再次來到北京,又去了國家信訪局和司法部。2004年3月和5月間,郭躍建、郭躍雲、劉文傑被接訪人員強行帶回福建,郭躍建的父親和黃常春一度被打傷住院。
  
  2005年1月,建陽市法院終於下達了第239號刑事判決書,認定王宗富、李成貴、羅月光等當時毆打郭氏兄弟搶奪蛇的監獄犯人構成搶劫罪,分別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到三年不等。但黃常春顯然不服,她認為真正的搶劫犯——那個監號為3518413的獄警逃脫了法律的製裁。
  
  但幾乎與此同時,建陽市法院下達了第235號刑事判決書,以劉文傑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郭躍雲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和妨礙公務罪判處兩年有期徒刑。
  
  聚眾擾亂社會秩序和妨礙公務罪?
  
  郭躍雲他們上訪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導致他們的罪名?
  
  法院“審理查明”:2003年9月1日、8日、18日和2004年4月27日,劉文傑、郭躍雲和郭躍建、黃常春等人多次到司法部要求見部長,未得到答複,一家人在司法部門口“鬧事”,造成“大量群眾圍觀”。其中,2004年4月27日上午,四人要求賠償和見部長,“郭躍雲背著郭躍建衝進司法部大門警戒線內,與執勤武警發生衝突,武警欲將電動門關閉,郭躍雲等人與武警對拉,黃常春對武警謾罵……被強製拉出門外後,黃常春還用腳踢壞了大門兩側的十幾盆花”。
  
  法院審理還“查明”:2003年5月13日上午“6時許”,福建省勸訪工作人員在210房勸郭躍建回建陽時,“在308房的被告人郭躍雲聞訊後,用酒瓶砸破房門玻璃,並與唐天雲、周友明等人衝到210房,被告人郭躍雲在明知是勸訪工作人員的情況下仍手持酒瓶和竹尖,先用酒瓶砸向勸訪人員,而後用磚塊砸傷民警王建勇的腳,用嘴咬傷國家信訪局蘇延林副司長的手臂……”
  
  三個家人背著一個被獄警和犯人打傷致殘的人要求見部長要求賠償,最後被“武警強製拉出門外”,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
  
  且不說黃常春如何講述5月13日淩晨3點接訪的人闖入救濟站把正在熟睡的郭躍建搶走,也且不說黃常春被打後那些血淋淋的照片,僅憑建陽法院的判決書就可以見證當時的激烈衝突了。
  
  上午“6時”是上班時間嗎?如果真的是“勸訪”工作人員的話,好言相勸怎麽可能發生這樣激烈的衝突?哥哥郭躍雲“用嘴咬傷國家信訪局蘇延林副司長的手臂”,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殘酷抗爭?“勸訪”工作人員的“公務”是什麽?是非法抓人嗎?顯然不是。沒有任何合法身份合法手續的人身強製,與流氓土匪綁架有什麽區別?公民正當防衛怎麽能是妨礙公務?
  
  還有郭躍建的父親不知被關押到哪裏去了,沒有判決,也沒有任何通知。
  
  天意
  
  拿著兩份判決書,黃常春感到絕望,但她還不想放棄。2005年農曆正月十一,她隻身再次來到北京,住在上訪村。
  
  她走遍了很多國家機關,直到3月14日,小天意出生了。
  
  上訪村裏有很多故事,但增添了一個新生兒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於是我這個臨時居民也成了一個探望者,聽小天意的媽媽講那些悲慘的故事。秋菊曾經是電影中的故事,這位現實中的中國秋菊麵對的要比那些故事殘酷的多。
  
  但幸福的時刻總會有的。小天意的媽媽向我講述那些讓她感動的人。
  
  “一個北京的上訪大媽送來了小米和雞蛋,5米布,又給我買了兩袋紅糖。一個黑龍江的上訪阿姨給了我10塊錢,還把她身上穿的棉褲給了我。一個姓李的遼寧雙安山的阿姨幫我找房子、抱小孩。剛剛一個大媽給了我四把麵。看我的人很多,都不知道名字,他們不願講……”
  
  小天意醒了,睜開眼睛好奇地望著周圍我們幾個陌生人。我輕輕碰了一下她稚嫩的臉龐,衝她微笑了一下,心裏卻很難過。孩子,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你生在天安門廣場,這是天意,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是你媽媽的夢想,也是上訪村所有人的夢想,是這個民族一百多年來坎坷的夢想。
  
  我不知道誰對誰錯,但一個被打傷致殘的人被監控,哥哥用嘴咬信訪局副司長的手臂,妻子被接訪人員打傷住院,女兒出生在天安門廣場妻子的上訪路上,這一切都太殘酷了。霓虹燈下,這小小的村落太殘酷了。

作者:許誌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