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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永遠失去的世界-讀"往事並不如煙"

(2010-07-23 21:15:39) 下一個


     
  
     這本書,聽說過很久了。上次回北京,從爸的書架裏拿出來讀。他說因為是禁書,還買的是盜版。裏麵所有的照片都模糊不清。但是還好,文字是清楚的。我不讀還好,拿起來就放不下了。

     想看章女士的這本書,也是因為見過她一次。大學剛畢業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朋友。至今記得她。她是北大某個外語係的美女。長得有一種特別的文弱。皮膚淺白,眼睛老有點迷離的樣子。但是她在北大想是小有名氣,因為當年一衝動,剃過一次光頭。在北大那本紀念百年校慶的書裏讀過她一篇文章,覺得比起其他文章,特別個人化和女性化一些,絕對氣質獨特。她本人也有那麽一種什麽都不在乎的態度。我很留意氣質特別的人,因此對她印象一直不淺。

     她是章女士的女兒。因為認識她,當年做記者的時候要找人采訪,才被她和其他朋友推薦,去找她的媽媽。

     當時章女士沒有名氣,隻是藝術研究院的戲曲研究專家。但是她的憤青氣質叫至今難忘。一個女人,曾經坐牢十年,麵對我這樣一個想要探討女性話題的小女孩,她滿肚子的話,恐怕有無從說起的感覺罷?

     她當時對我說過的話,我十年後才真的懂得......那是另外的話題了。

     若幹年後,忽然知道她寫的書被禁了。想,是不是那個我見過的章詒和?是不是我曾經的朋友的母親章詒和?是的,就是她了。章伯鈞先生的女兒,沒有第二個了。



              章詒和女士和母親李健生,1964。

      
     對於中國的文革和文革以前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 關於"反右",就更是一無所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詳細地寫了"反右",這本書才被禁?

     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最強烈的感覺就是,那個"文革"或"反右"之前的世界,可能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我曾經非常困惑,為什麽在現在的中國,人們沒有對貪婪和欲望的節製,為什麽藝術如此猸俗,產品如此醜陋。我曾經從藝術中見過中國古代的輝煌,曾經在去國很久的舊北京老人身上, 見過某種我從未見過的禮儀和風雅。怎麽回事?那個具有無可比擬的高雅趣味的中國,做事情精益求精的中國,人人講究禮儀的中國,在哪裏?

     看過這本書。我才知道,這個世界,在不久之前,曾經存在過,作者所描述的"反右",就象是一場對舊的世界的摧毀,新的秩序建立了,很多人的權力和地位變化了。在這個過程中,一個舊的世界被消滅了,可能是永久的消滅。

     政治給人帶來的陰影,給人性帶來的不可恢複的毀滅, 是如此殘酷。有時候讓我不忍心再讀下去。

     我對政治一向不感興趣。父親曾經對我說,不要碰政治。學一門自己的技術,到哪裏都不怕。讀了這本書,更印證他的話。在中國,近代的政治動蕩,摧毀了多少家庭,死亡了多少生命。最最糟糕的,則是政治的動蕩對整個民族的曾經優秀的品格的徹底滌蕩。

     這本書寫了不多的幾個人物,他們都是"反右'時期在作者身邊的人物,也幾乎都是大右派。從作者的父親章伯鈞開始,到另一個大右派羅隆基。還有"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康有為先生的女兒康同璧(她是唯一不是右派的人物)。。。每個人物,作者都用生動的筆觸,寫下與他們之間的,非常私人的交往。交織在一起,就是一個大時代的素描,一個舊世界被摧毀的圖畫。

     在這本書中所描寫的人物中,張伯駒是個特別的人,簡單說,他是個"公子哥兒"。這個詞,在今天不是褒義的。但是他的視物質財富為糞土的品格,在今天實在是令人驚歎的。在他出場之前,作者是這樣描述他的--

      “誰是張伯駒?”

    父親說:“此人大有名氣。他的父親張鎮芳,曾當過直隸總督和河南都督。他本人入過軍界,搞過金融,最後成名在詩詞文物。你看的舊小說裏,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詩詞歌賦,無所不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嗎?張伯駒正是這樣的人。他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稱為‘民國四公子’。家中的收藏,多為罕見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條、首飾乃至房產換來的。別看爸爸有字畫五千多件,即使都賣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真的嗎?”我不是不相信父親,而在是我的腦袋裏,想像不出有什麽東西能這樣地值錢。

      “你從小背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這是李白的詩。”

      “張伯駒就藏有李白的真跡,叫《上陽台帖》。他把這個帖送給了毛澤東。”

       “你的羅伯伯(指羅隆基)不是常愛嘮叨‘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麽?這詩句是誰寫的?”

      “杜牧。”

      “對,張伯駒就收有杜牧的字。”

      “你知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吧?”

      “它是範仲淹《嶽陽樓記》裏的,我們中學的課本裏有。”

      “張伯駒藏有範仲淹的手卷。”……

      父親一路說下去,我聽著,聽著,仿佛覺得他不是在陳述某個事實,而是在編造一個神話。這個神話王國,該是什麽樣子的?想必張伯駒是風流倜儻,器宇軒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滿堂。

     可父親又說:“我們去他家,這些東西都看不到了。”

      “為什麽?”

      “因為張伯駒把這些最好的藏品,捐給了國家。我們隻能見到文化部長沈雁冰發給他的一張獎狀。”

      父親認為:張伯駒此舉雖行於一時,其事卻足以傳後。

      我繼續追問:“爸爸,那張伯駒曾經擔任過什麽職務?或做過什麽工作呢?”

      父親笑了,說:“他曾是鹽業銀行的董事。其實公子哥兒,就是他的工作。”這個回答讓我吃驚不小。

      父親隨即解釋:“別以為說個公子哥兒,就等於遊手好閑啦。小愚,你要知道中國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統治階層裏沒有出息的子弟們創造的。張伯駒就在玩古董字畫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貢獻。”


                                      張伯駒                                                                           夫人潘素


     在後來的章節中,作者和張的太太潘素習中國畫,得以和張近距離相處。她把張的特立獨行寫得極其生動。比如把捐贈國寶級書畫的獎狀掛在家裏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帶作者和他的妻子去吃西餐,寧願從地安門快步走到南池子,也不坐公共汽車。比如為了買一張古畫,躺在地上不起來,直到他的妻子答應變賣首飾,幫他買畫為止。他曾經向作者解釋,變賣家產,用價值百萬的黃金買古畫,隻是為了讓國寶不流入外國。

     張雖然向國家捐獻了價值連城的書畫,仍然被劃為右派。對此,書中有討論--

     。。。 。。。

    父親說:“共產黨可以不需要我們這些搞政治的人,但需要科學家、藝術家。1956年因為文化部和中國美協有輕視國畫的傾向,我聯絡努生(羅隆基),再拉上李任潮(即李濟深),向周恩來反映了這個問題。後來又與葉恭綽、汪慎生、王雪濤、徐燕蓀等人,一道發起成立北京畫院,為的是把國畫創作和研究獨立出來。結果凡是與此事有關的畫家,除齊白石外其餘一概劃為右派。葉譽虎(葉恭綽)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畫院當院長的,不想也給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你和京劇院的葉盛蘭,葉盛長兄弟、李萬春等人,也因為參加農工(即中國農工民主黨)或參加農工組織的鳴放座談會,也都劃了右派。總之,這些事使我的罪疚心情,永難消卻。但我很不理解的是——為什麽你捐獻了那麽多有價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沒有起到作用?”

      張伯駒擺擺手,打斷了父親的話頭:“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講這些話。你是個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麽,我這個不懂政治的人劃成右派,也就不足為怪。再說,右派帽子對你可能是要緊的,因為你以政治為業;這頂帽子對我並不怎麽要緊,我是個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書畫。共產黨用我,我是這樣。共產黨不用我,我也是這樣。”

      那時,到我家做客的,已多為同類。無論是博學雄辯的羅隆基,還是北伐名將黃琪翔,隻要提及自己的“劃右”,不是憤憤不平就是淚流滿麵。沒有一個像張伯駒這樣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會主義政治課教給我們對待挫折的一句豪邁的話語是:“跌倒了,算什麽?爬起來!再前進。”可跌倒了的張伯駒,怎麽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沒跌倒,所以,張伯駒不必“爬起來”,而我父親,羅隆基,黃琪翔,就要“爬起來”,他們自己也很想“爬起來”。

      父親聽罷翹起大拇指,讚道:“張先生,真公子也!”

     就是這樣一個散淡的公子哥兒,卻是最講義氣。在章伯鈞死後,他的妻子李健生女士獨自住在永安裏。在舊友裏,張倒是第一個前來探望的。

 母親說:“自搬到建國門,我就清靜了,誰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能猜想得到嗎?是誰第一個來看我?”

      我從親戚係列裏,說了一長串名字。母親說,不是他們。

      我從“農工”係列裏,挑了幾個名字。母親說,不是他們。

      我從民盟係列裏,揀了幾個名字。母親說,不是他們。

      我說:“如果這些人,都不是的話,那我就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來咱們家呢?”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連我也沒想到。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揀米準備燜晚飯。忽聽咚咚敲門聲,我的心縮緊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們家地址,找上門來打砸搶。我提心吊膽地問:‘誰?’門外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裏,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話帶有江浙口音,我一點也不熟悉。忙問:‘你是誰?’門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來看望李大姐的。’我趕緊把門打開,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裏,我一把將她拉進門來。我更沒有想到的是,她身後還站著張伯駒。幾年不見,老人家身體已不如前,頭發都白了。腳上的布鞋,滿是泥和土。為了看我,從地安門到建國門,不知這二老走了多少路。”

      聽到這裏,我猛地從床上坐起,隻覺一股熱血直逼胸膛——

      我是在關押中接到父亡的電報,悲慟欲絕。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而我卻不能。獄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親淒苦而死,母親悲苦無告。有誰敢到我那屈死的父親跟前,看上一眼?有誰敢對我那可憐的母親,說上幾句哪怕是應酬的話?我遍尋於上上下下親親疏疏遠遠近近的親朋友好,萬沒有想到張伯駒是登門吊慰死者與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萬遍地問: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全部社會關係中,究竟占個什麽位置?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著多少分量?不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過是看看畫,吃吃飯,聊聊天而已。他怎麽能和父親的那些血脈相通的至親相比?他怎能與父親的那些共患難的戰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親提拔、關照與接濟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親相關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墜逝,如浮雲飄散。而一個非親非故無幹無係之人,在這時卻悄悄叩響你的家門,向遠去的亡靈,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遞來撫慰與同情。

      母親又說:張伯駒夫婦在我家隻呆了幾十分鍾,恐怕還不及他倆走路的時間長。

     母親要沏茶,潘素不讓,說:“伯駒看到你,便放心了。我們坐坐就走,還要趕路。”

      張伯駒對母親說:“對伯鈞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雖不懂政治,但我十分尊重伯鈞先生。他不以榮辱待己,不以成敗論人。自己本已不幸,卻為他人之不幸所慟,是個大丈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來看看。現在又聽說小愚在四川被抓起來,心裏就更有說不出的沉重。早前,對身處困境的袁克定,憑著個人的能力還能幫上忙。今天,看著李大姐的痛苦和艱辛,自己已是有心無力。”

      “張先生,快莫說這些。伯鈞相識遍天下,逝後的慰問者,你們夫婦是第一人。此情此義,重過黃金。伯鈞地下有知,當感激涕零。”話說到此,母親已是淚流滿麵。

     母親問潘素:“這些年,張先生受到衝擊沒有?”

      潘素說:“伯駒因為兩首金縷曲,和小愚一樣,成了現行反革命。關了八個月,最後做了個‘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遣送舒蘭鄉下。人家農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們什刹海的家,也不像個家了。抄家時紅衛兵,造反派,街道居委會串通一氣。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拿不走,就叫外人搬進來住。四合院一旦成雜院,日子就難了。你家來什麽人,你說什麽話,家裏吃什麽東西,都有眼睛盯著。”

      母親則叮囑潘素:“如有機會,就給伯駒先生弄點好吃的吧。年歲大了,身體要緊。”

      告辭的時候,張伯駒握住母親的手,說:“李大姐,我們都得活下去。”

      倍受感動的母親,送他們夫婦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燈,一盞盞地亮了。他們的背影,在漸沉的暮靄中遠去……

     這樣一個散淡的公子哥,這麽有文化修養的舊文人,對保存中國文化有著如此巨大貢獻的人,竟落得如此下場。讀到此處,不禁心酸。這就是社會,文化,權力更替的時代裏麵的悲劇。也許任何時代都有這樣的更替,都有這樣小人物的悲喜劇上演,可是,在反右和文革中,被毀掉的中國文化,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了,或者,需要幾代人的重建,才能恢複。。。

     最後,作者對張伯駒先生和中國的政治風波有此描述-- 

     母親的敘述,令我心潮難平。革命吞沒人,尤其像中國的各種政治運動和‘文革’,其吞沒與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當然,知識分子往往是其中最難消化的部分。張伯駒自然屬於最難消化的一類人,而他的硬度則來自那優遊態度、閑逸情調、仗義作風、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飽滿個性與獨立意誌。他以此抗拒著革命對人的品質和心靈的銷蝕。任各種潮汐的潮漲潮落,張伯駒都一如既往地守著做人的根本,過著他那份生活。張伯駒的一生見過許許多多的昂貴之物。而我所見到的昂貴之物,就是他的一顆心,一顆充滿人類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另一個我喜歡的章節,是"最後的貴族"--描寫康有為先生的女兒,康同璧女士,和她的女兒羅儀鳳。這篇文章,讓我知道了,什麽是舊時的真正有風度和有教養的女人。這母女兩人,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在文革之中,所有的,女人的天然的愛好,她們都不得不放棄,尤其是羅,不得不親手毀掉她所珍愛的玫瑰花,高跟鞋。對於同是女性的我來說,這是難以理解和難以想象的。在這一章中我也讀到了作者寫到的,一個女人對文革最淒厲的控訴,它是從羅儀鳳的嘴裏說出來的--

      羅儀鳳愛香水。

      她對我說過:“香水好,就連裝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於都知道她的這個喜好,所以從她讀燕京開始,人們在送她禮品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作為藏品,裝入一個木箱。“文革”爆發,這個木箱再沒有打開過,就是說,她把香水“戒”了:不搽,不聞,不看。

      後來,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對母親說:“這裏麵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比黃金還貴。你有兩個女兒,她們可以用。”

      母親執意不收。

      羅儀鳳想了想,說:“算我寄放在這裏,總可以吧?”

      母親答應了。那麽喜歡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從此,她不提木箱的事,直到死。

      羅儀鳳喜歡鞋。

      我一直以為在她的服飾穿戴裏,最講究的部分就是腳下的一雙鞋。她穿鞋要配衣服,配季節,配場合,配情緒。一句話,把鞋穿到了審美的境界。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紅衛兵抄家、破“四舊”的時候,她不知該如何處置,又舍不得把它們丟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來,急切切地說:“紅衛兵在‘勒令’中,隻規定不許穿高跟鞋。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用鋸把所有的鞋跟兒都鋸掉?”姐夫聽後,同意了。

      夜深人靜,羅儀鳳把鞋子統統翻出來,幾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鋸子。先是姐夫一個人鋸,後來是兩人一起對拉。十幾分鍾,卻連一隻鞋的後跟兒也沒鋸掉。羅儀鳳累得滿頭大汗,急得滿臉通紅。北大物理係畢業的姐夫觀察發現:羅儀鳳的鞋均為進口貨,別看後跟兒纖巧如一彎細月,可內裏都有優質鋼條做支撐。他擦著汗說:“國產鋸怎麽對付得了進口鋼?羅姨,我們這樣幹個通宵,也鋸不了幾雙鞋。”

      羅儀鳳坐在地板上,瞧著那些八方買來、四季穿著、一心收藏的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屈從了現實,放棄了審美,把鞋扔了。一雙未留。

      羅儀鳳愛花。

      她家的庭院裏,栽有一片法國品種的玫瑰,還有十餘株品質極高的榆葉梅,排列於大門兩側。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總理級的高官驅車路過東四十條。那繁密似火、濃豔似錦的榆葉梅,綻露牆外。花樹之盛,引得他駐足而賞。後來,他的手下工作人員,含蓄地表達了首長意思。待花謝盡,羅儀鳳讓人把所有的榆葉梅連根挖出,送了過去。一株未留。




康同璧 ,羅儀鳳母女,1962。             這張裏麵,右邊的應該是羅儀鳳。

      一個冬日的夜裏,我住在康家。惡夢把我驚醒,開了床頭燈看表,已是半夜三點多了。一片寂靜中,仿佛覺得有仙樂從天上飄來。細聽,那仙樂是一首小提琴獨奏曲。再細聽,那聲音是從羅儀鳳的臥室傳出。頓時,我睡意全消。月亮穿過窗幃,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狹小的床上,忘記了外麵的瘋狂世界。“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盡管自己知道此時此刻,是絕對不該叨擾她的。但我難以克製湧動的心潮,不由得推開了通向她臥室的小門——

      羅儀鳳見我光腳散發,立在她的床頭,驚恐不已。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刹時變的灰白,灰白。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一個有整塊青磚大小的東西。那東西在月光映射下,閃動著金屬的光澤。我想,美妙的音樂該是從這裏流淌、蔓延開來。恰恰在這個時侯,小提琴旋律戛然而止,從“磚頭”裏傳出的是英語。

     我問:“羅姨,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現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種收音機。”

      然後,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她也不知道該向我解釋些什麽,二人相對無語。沉默中,羅儀鳳突然爆發出無比的激憤,她下顎骨發顫,眼睛像火一樣的紅了起來。她把“磚頭”護在懷裏,用一種類似詛咒的口氣,說:“小愚,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也是個無能的人。我無夫無子,這輩子隻剩下一點兒愛好。我喜歡鞋,現在鞋都扔掉了。我愛花兒,可那些美麗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裏,流著眼淚親手用開水澆死的。現在,花兒沒有了。我愛香水,香水沒有了。我愛音樂,音樂沒有了。我愛英文詩,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也不想防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什麽要如此侵害我?這場文化大革命對我家來說,是釜底抽薪;對我個人而言,是經脈盡斷哪!”羅儀鳳仰望夜空,力圖抑製住心底的悲與痛。但我還是見到了她的淚水。燈下,她的淚水像玻璃一樣剔透。

      待情緒稍有平複,羅儀鳳反倒起身送我回屋,並問我:“要不要吃點安眠藥?”

      後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親說過,她們母女是真正的貴族。我想,這些昔日貴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難,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以不變應萬變”,然而,現實卻在逼迫她們做出“順適”。出於教養,也出於經驗,她們的“順適”往往表現為一種不自覺其努力的努力。這種努力和共產黨員努力“改造世界”,當然其內涵各異。後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體說就是去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前者的努力,是向內、向內、再向內,具體說就是努力於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內容便是:忍。在雲詭波譎世事不勝其變幻的年頭,誰都得忍。強權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忍。那麽,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又體現出什麽呢?是閱曆太多、見事太明的無可奈何?還是抹殺自己、無損於人的智慧生存?——年輕的我無法判斷,但羅儀鳳的哭訴,卻讓我深深懂得:這種“忍”,原來是最可痛心的,其內裏,有著怎樣的悲涼與沉重。因為任何分寸的“順適”,都要毀損或抑製天性。想到這裏,我暗自發誓:這輩子決定保衛自己的天性,決不“順適”。而後來的情況竟是——我為這樣的決定付出了幾乎一生的代價。


     "保衛自己的天性",不象大多數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人那樣隱忍,不象大多數中國人那樣"順適",在人性扭曲,壓抑的中國社會,是多大的一個決心呢?

     但是她這樣說了,這樣做了。在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這樣。盡管已經有了牢獄十年的經曆。(有的象她這樣勇敢的中國女人,在那個年代,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相信今天她也還是這樣。從她寫的書,就可以看得出來。那些時而平靜,時而如火山迸發的語言,告訴我她的內心仍然洋溢著憤怒和激情,盡管有很多人會說,這是對共產黨的不滿和發泄。我知道,不是這樣的。雖然我隻和她有一麵之緣。她是一個內心倔強,充滿了生命力量的女人,有著難得的不屈不撓的靈魂。這樣的靈魂,應該多一些,再多一些。

     書中其他的章節也非常易讀好看,作者的筆調充滿激情,把那個人性扭曲的時代寫得栩栩如生。對於我和象我這樣對那段曆史不了解的人來說,是難得的閱讀經曆。對作者來說,可能無異於把自己充滿快樂與悲傷的整個回憶世界都倒出來,重新經曆一次。我無法想象,經過十年的牢獄生活,丈夫死去,再次回到獨自一人生活的狀態,她是怎樣地完成了這部把血和淚水都深藏其中的著作。

     我深深為那些舊時的文人們感動,也知道了中國那個輝煌的舊時代是曾經存在過的。也許, 更多的是存在於人們的心裏。

     也許因為這本書,這個消失的世界,有朝一日還會回來,回到人們的心裏。。。。至少,我這樣希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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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A minor correction~~

你關於羅儀鳳的那兩張照片裏,第一張裏麵沒有羅儀鳳,是她在燕京的好友,Daisy郭(就是陳燕妮《上海的金枝玉葉》裏麵的女主角)和康同璧的合影。第二張照片裏左邊是羅儀鳳,右邊是Daisy郭(她中文名叫郭婉瑩)。羅儀鳳的樣子和章詒和在書中描寫的非常的接近 -- 板瘦的身材,深陷的眼窩。
金煜 回複 悄悄話 太喜歡你的文字了。
紫萸香慢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文章,我真的很喜歡章女士的文字,很高興有人能在這裏介紹她。幾年前第一次讀到她的書,我有一種震撼的感覺,在充滿了豐乳肥臀,豪貴美女的現代中國文學裏,好久沒讀到這麽優美,睿智,深刻和傷感的文字了。我後來在香港的書店網站上,買了兩本《最後的貴族> (海外版叫這個名字,雖然我更喜歡 《往事並不如煙》的名字),一本我讀,一本帶回國給弟弟。當我讀到章伯鈞,羅隆均他們的政論,對老毛的評價時,我真不敢相信那時的中國人裏已有人有了這麽清晰的現代和民主的觀念了。

章的文字裏也有一種含蓄的幽默,讓人回味良久。比如說到張伯駒的獎狀放在不起眼處之事,讓她想起柳xx將與老毛的對賦放在家裏最起眼處。她的評論大致是,將最重要的東西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原也很應該;但將最重要的東西放在最不重要的地方,那就不容易了。未有一句具體褒貶之詞,但在她和讀者心中誰高誰低,自是一目了然。
NewBird 回複 悄悄話 那些名貴字畫若果真流傳到海外也許躲過一劫,倒保存下來了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早聽說過這本書,但還沒機會讀。
一定找來讀讀——那個消失的世界,和那些風流人物。
這讓我想起《飄》來,不過章的這本書記錄的是一個真實的舊世界。
心靈泉 回複 悄悄話 中國的文明和禮儀,不是反右時才摧毀的,比這更早就摧毀了。
《往事並不如煙》有大陸版本和海外版本兩種。不管哪一種,都講的是實話,所以被禁止。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這篇要回來細讀。
nomattereverything 回複 悄悄話 Will do, for sure. Keep going.
bambooseven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我不知道還有象你這樣的朋友,在默默地讀我寫的文字。如果是這樣,我應該再多寫。。。很高興你喜歡。請常常來吧。。。
nomattereverything 回複 悄悄話 進入你的網絡世界純屬偶然, 也從未想過要留言, 隻是每星期默默的上來遛幾圈兒, 看看有什麽新文章.
今天這篇文章讓我有了說幾句的衝動: 章女士的這本書是偶然讀到的. 當時對她本人沒有任何認識. 但開卷後便無法放下, 讀後因無法買到海外版, 於是從網上打下整本書, 寄給在中國的母親. 她也是讀後萬語千言無法入眠.
張先生和潘女士的一篇讓我哭了又哭.生於紅旗下的我, 可以說從小就被洗了腦, 更兼於有些曆史被人為的抹掉, 使真相更加難辨.
寄居海外的這些年開始逐漸發現和審視自己生長過的祖國和那場六十年前的革命. 那場革命所帶來的後果對中國文化的毀滅可以說是致命的.
希望曆史終會還原事實的真相. 希望親愛的祖國母親, 父老鄉親平安幸福. 希望中國不再有浩劫. 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情操高尚的人, 希望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的生活.
喜歡你的博客, 謝謝你好文章.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