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中餐館叫"WON'S",似乎可以譯成"王家的"。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個"WON"是韓文裏的"元",是錢的計數單位。所以,這名字是赤裸裸的拜金啊,隻能叫這裏"錢之屋"了。
麵試很簡單,老板娘是韓國人--成太太,這次我是真的有經驗了,所以五分鍾就搞定,商定了上班時間。
告別"小香港"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傑姬手裏HOLD 我兩星期工資,為防止員工忽然走人的。這一直挺讓人別扭,拿了錢,我到"錢屋"上班了。
雖然"WON'S"比"小香港"小很多,但是生意非常火爆,因為位置在大學城的中心地帶,中午和晚上會擠滿學生,和一些老師。雖然那麽忙,但是隻有兩個WAITRESS 當班。全坐滿了,餐館裏有近一百人。那樣的陣仗,我現在想起來,還有點怕。記得剛開始上班的時候,見那麽多張嘴上下翻飛咀嚼,忽然不明白人為什麽要吃飯,還在同一個時間吃?那真是一個略有超現實主義感覺的畫麵。
成太太很有管理天才,雇了若幹中國女孩子,每天有早,晚兩班,每班兩人,可以固定,誰有事,還可以輪換。小費按時間和比例分,非常公平,不會引起任何衝突。每周二,她把小費算好,寫在每個人的專用信封上,大家領了錢,都興高采烈。她自己呢,和丈夫,廚師一眾奮戰在廚房,很少出來。廚房狹小,悶熱,和餐廳相通之處隻是一個小窗口,所有的訂單從這兒送進去,所有的菜從這裏送出來。這使我們不必進廚房,工作速度也就快了很多。
但是那些食客怎會想到,這家他們鍾愛的中國餐館,是由韓國人開的,墨西哥廚師掌勺的呢?
墨西哥廚師們和成先生都很鬱悶,那間出不來的廚房如同監獄。還是幾乎隻有男人的監獄。(誰敢跟成太太調情啊?她才是真正的老板!)所以,這遞單子,遞菜的小窗口就成了他們和WAITRESS們逗樂的唯一渠道。
也是在那時候,我和同事們學了幾句西班牙語。
第一句叫做"媽媽西打!"剛開始我老聽那個小墨西哥在遞菜的時候低下頭,把臉湊在小窗口,說這個詞,就問同事小雅,那是什麽意思。她告訴我那是"小媽媽"。當然不是要認我作親人的意思。。。
第二句就變本加厲,叫做"咪啊摩!"是"我愛你"的意思。
唉,他們太可憐了。。。
小雅不象我,就笑笑,她有備而來。
"母豬摟狗!"她說道。
"那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們很傻!!"我們爆笑,從此再也不用隻是沉默麵對墨哥哥們的調情了。
成先生是個糟糕的老板。他利用職權--給我們做午飯--把WAITRESS 叫進廚房,胡說八道一番(當然是在老婆不在的時候),拍拍肩膀,摟一兩下,要是他高興了,就給我們做好吃的韓國烤肉,要是誰敢不理他,他就做很少的,難吃的CHICKEN WITH BROCOLI。我為他的下三濫所不齒,同事們說都習慣了,他也不敢真的怎樣,就一笑了之吧!
也是在那時,認識了一眾和我一樣上學打工的女孩子。大家都挺辛苦,晚上下班了還要做作業,學校有事就得換工作時間,所以互相都很照顧。其中,小雅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直至今日。
小雅也是北京來的,她來美國的時候才18歲,是來參加這城裏的著名音樂學院的麵試。她一直拉小提琴,在中學得獎無數。但是這個音樂之夢被她美國的姨媽打碎了。她被勸改學電力工程,因為音樂之路太艱難了。18歲的小雅不僅要寄人籬下,還不得不放棄多年的音樂夢想,可想而知,她的內心有多不快樂。
有一個晚上,我正為學費發愁,她也愁眉不展。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餐館裏忙起來了,她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小聲地說"今天太難過了。。太難過了。。。"
待人稍稍走掉一些,我把她拉住,問"你沒事吧?"
十八歲的小雅低著頭,停了一下,然後把我拉到走廊後麵的女廁所,關了門,然後痛哭失聲。
我拍著她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掉淚。"你怎麽了?別哭,別哭。。。"
"我想家了。。。太想家了。。。"
小雅說。
我們兩個讓眼淚流了一會,把臉洗洗幹淨,就出去接著工作了。
這也是我和小雅唯一的一次,在工作的時候掉淚。
來這裏吃飯的,大多數都是附近幾所大學的學生,和我們差不多大。其中,中國學生反倒比較少,因為,中國人一吃就知道,這裏的中餐地道不地道--所以全去中國城了。
美國學生很喜歡這裏,不貴,上菜又快,有左宗雞,有撈麵,還有幾個韓國菜甚至日本菜。時間長了,就認識了很多回頭客。
其中有幾個男孩子,常常來,後來幾乎每周必到。其中一個胖胖的,我送外號"香酥鴨",因為他隻點這個菜。另外一個,被小雅起了外號叫"招風耳"。我第一次聽小雅這麽說的時候,差點和她急--他可是我的最愛啊。小雅看我生氣,就擺上了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臉。我隻好送了她的最愛"穆罕穆德"的外號。
"嗨--你們家穆罕穆德來了!還不快去!"
小雅喜歡深色皮膚的,
"你那招風耳還沒來吧,別急別急,明天準來。"
我做勢踹她,她笑著跑了。
我們在漫長而枯燥的打工生涯裏,一向以看帥哥為娛樂,不過呢,我們都很有德行,對他們隻看不動。
"招風耳"名叫亞當,有一張清秀蒼白的臉。短發,手指修長。他的動作優雅,帶點漫不經心。他穿上外套的樣子象是一個小小典禮,我想起茨威格的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說這個女人如何因為一個男人的手指的動作而狂熱地愛上了他。
我們的生活,沒有狂熱,隻有淡淡的,遠遠的欣賞,在每一次經過他們的桌子的時候,在對學費不用擔心的時候。
打工時間長了,我明白地認識到了一個事實,就是我完全不是服務業人才。不過,雖然不求有功,但也至少無過吧?我卻是笨得出奇,常常給顧客小罪受受。還好,次數不多,也沒人狀告餐館虐待。。。但是有個男孩子很讓我愧疚,想起來,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天是幾個男孩一桌,盛夏時節,外麵很熱。我上冰水的時候,總是格外小心,還小聲念叨著--"小心,小心。。別撒了。。。"放他的冰水的時候,正巧桌子上有一塊冰。說時遲,那時快,眨眼隻間,整杯冰水已經倒在了他的。。。他的。。。褲子上。
霎時全桌的男孩子爆笑!他自己也苦笑。。。我則整個傻了。。
"我我我。。。我幫你付飯錢。。。。"我反應過來了,馬上說道。
唉,我也隻能做這個了。。。
這個男孩子隻是笑著,還吃完了晚飯。。。我心裏暗念阿彌陀佛,他沒有要找老板控訴。
讓我驚奇的是,兩天以後,他又來了!!
我心中暗笑--今天你可沒這運氣了,我不會再給自己機會幫你付飯錢了。。。
"錢之屋"是我打工時間最長的餐館。想起那些沒有周末的日子,不知為什麽,倒是在久遠的記憶中顯出了一點點的浪漫。成太太喜歡放的音樂,我都聽得背了下來,約翰.列儂,ABBA,還有BILLY JOE。在以後的日子裏,每當聽到這些人的歌,在"錢之屋"的無數日子就會再次浮現。那些女孩子們,那些男孩子們,那些無心的玩笑,和真實的傷懷。
(待續)
禮拜一的問候,一周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