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悲憤,冤屈,絕望,無助讓父親痛徹心扉,忍無可忍,沒有一個父親會在兒女麵前輕易流下傷心的眼淚。
而這樣撕心裂肺的一幕,曾在我幼年時代的一天定格,伴我至今。任何時候當我回想起那個年代,回想起父親的眼淚,就會有心如刀絞般的痛楚。父親的眼淚已經在我心中凝聚成永生的記憶,刻骨銘心,揮之不去。
父親一生都是一個樂觀開朗堅強的人。不管遇到什麽困難,什麽挫折,不管受到什麽冤枉,父親都能樂觀挺過。文革期間,父親被揪鬥,頭發被剃光,脖子上掛著沉重的黑牌子,敲著銅鑼遊街,受盡羞辱和折磨。回到家中,父親脫掉滿是髒物口水的衣服,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依然會輕鬆地跟母親跟我們開著玩笑。
後來,紅衛兵連續抄家,連桌子椅子都搬走了,全家人隻能在僅剩的床板上睡覺。母親害怕的不行,我那時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父親卻呼呼睡去。常常聽到母親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看你爸,天塌下來他都吃得下睡得著!每次父親聽到她這麽說,總是搖搖頭,笑一笑。
時間長了,父親似乎已經習慣了那種無休止的批鬥,隻要一接到通知或有人來把他帶走,他就會蹬蹬蹬立即出門。直到有一天,他沒有回來。母親心急如焚,第二天便去父親工作單位找領導詢問,被趕了出門。幾天後,有人通知母親給父親送點衣服和食物,她這才知道父親被關進了市精神病醫院。
母親匆匆給父親拿了幾件衣服和兩隻烤紅薯,牽著我瘋了似的往醫院跑。我問母親:去哪裏?母親說:去精神病院見你爸。我一聽要去精神病醫院,就已經有幾分恐懼不安了,怎麽也不明白父親怎麽會住到那裏去。足足跑了個把小時,母親和我氣喘籲籲地來到醫院,通過了嚴格的搜身檢查,才被帶到醫院裏麵去見父親,中間穿過了好幾道帶鎖的鐵門。
我們到了一個大院子裏,看守讓母親和我在原地等著,他要去把父親叫出來。我害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全是一張一張鐵門,窗戶上都裝了鐵欄杆,房間裏不時地傳來叫聲,笑聲和哭聲,讓人不寒而栗。院子裏很髒亂,不少破破爛爛的凳子桌子到處可見。我印象中的醫院都是整潔和安靜,這裏一點都不像。
一會兒,一張門開了,父親從裏麵走了出來,頭上光光的,好像又被剃了一次。以前見到的父親都是腰板挺直,今天他卻彎著腰身,顯得十分痛苦。父親緩緩地朝我們走過來,一瘸一瘸地,抬起眼看到我和母親,臉上還是露出了一點笑容。
這時候的母親已經是淚流滿麵了,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這個樣子,嚇得戰戰兢兢,躲到了母親身後。
父親一隻腳穿著鞋,光著另一隻腳,走到母親麵前。我看到父親那隻赤腳,腳跟著地,前麵紅腫得像包子那麽大,五個腳趾幾乎都分辨不出來了。母親也看到了,心疼地忙問怎麽搞的。父親說,“是一個病人不小心用板凳打到了。”旁邊的看守立刻打斷了父母的談話,吼道:“不許說話。把東西給他,你們可以走了。”
父母隻能默默無聲地相互注視著,母親臉上流滿了淚水,父親嘴角彎了彎,還想笑笑來給母親一點安慰,可是他無法笑出來。母親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我們回家去吧。”
父親看著母親,又看著我,欲言又止,這時的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渾身顫抖,眼淚奪眶而出,看著母親和我轉身離他而去。
母親邊走邊回頭,嗚嗚地哭出聲來,一隻手不停地擦眼淚,另一隻手把我死死抓住。我口裏哭喊著爸爸媽媽,緊跟母親。
父親在我們身後,淚如泉湧,悲痛欲絕,在大院內陣陣叫聲哭聲笑聲中,傷心地用淚水跟我們告別。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在我麵前流淚。盡管冤案後來得到了平反昭雪,但父親的眼淚在我心靈深處造成的震撼和傷痕卻永遠不可能平複和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