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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

(2005-03-09 14:29:30) 下一個

(一)紐沃克市,新澤西州

 

紐沃克市政大樓座落在這個以犯罪率居美國榜首城市的最熱鬧的Broad街上。這一幢頗為現代化的大樓有些突兀地矗立在周圍一大片被廢棄的破舊建築中。六十年代那次瘋狂的種族衝突給這個新澤西最大的城市留下迄今不能抹去的痕跡。

跟大樓極不相稱的窄小的入口處站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一黑一白。仔細地監視著每個進入大樓的人通過安全檢查門。

下午三點。

一個身材瘦長的男子走入市政大樓。通過安全檢查門,他徑自走向大廳中央的問訊台。下午的陽光從狹長的窗戶斜射進來,在他瘦削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坐在問訊台後麵是一個年輕黑人女子,正百無聊賴地端詳她十個細長的,描了精細花紋的指甲。看到那男子站在了自己麵前,她臉上馬上露出了職業化的笑容。

    “我能幫你什麽嗎 ?先生 ? ”     

“是的,小姐。我想買一份學院路和馬丁·路德街周圍的市政建設詳圖的複印件。”

接待員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有一雙非常黑的眼睛的中國人,和他身上兩千塊錢的西裝。但馬上又恢複了那甜甜的笑容。

“ 這在資料室辦理 ,先生。二樓到底,右邊最後第二個房間。”

“ 謝謝 ,小姐 。”男人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

 

半個小時後, 他夾著一大包卷宗離開了大樓。

 

    *                                *                                 *

 

       孫堅是數學係的博士生。用他導師的話來說,是一wasted的天才。在英語中,wasted有雙重意思:一個是“浪費掉的”,另一個是“吸毒的”。孫堅吸大麻,而且他的天才也浪費得差不多了。

26歲的孫堅得到美國這所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時,他已經在國際和國內雜誌上發表了十多篇純數學研究文章。來到美國的第一年,他感覺如魚得水,每天不知疲倦的工作。當年就發表了兩篇論文。學術界對他的文章的好評使他進一步向純數學領域挑戰。但是,研究沒象他所預計的那麽順利。在接下來的一年中,他的研究幾乎沒有取得任何進展。與此同時,他發現因為數學專業工作市場極其飽和,係裏畢業的博士生毫無例外的沒有一個人找到工作。境況好一些的在各個大學輾轉做博士後,運氣或學術上差一些的淪落到餐館打工。這一發現使孫堅非常沮喪,加上學術研究上的停滯不前使他對自己的能力和自信心慢慢產生了懷疑。雖然他每天還是照常去學校,但挫折感和對前途喪失信心象毒瘤一樣在他心裏生長起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朋友給他一個最新版的電腦遊戲。他馬上被其中曲折的情節,對智商的挑戰深深地迷住了。在很短的時間內玩完了這個遊戲,他開始找更新更難的遊戲。他最喜歡和擅長的是那些戰略性的遊戲:製定計劃,儲備資源,聲東擊西,南征北戰,最後成為一代霸主。一切在學術上沒能得到的成就感在遊戲中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但是,他的學業和科研開始荒廢了。

到美國的第三年,孫堅在一個嬉皮士朋友家裏開始第一次試抽大麻。當那細細的煙卷第三次傳過他的手後,他開始覺得身上所有的感覺器官變得異常敏銳。他能感覺到空氣在他麵前流動,能分辯出白熾燈光是由各種顏色組成的,能嗅到院子裏開著的一朵不知名的花的花香。第六輪後,他覺得自己開始離開地麵,飄浮在空中,遠處傳來溫柔如水般有質感的音樂,一切是那麽美妙和神秘。學術上的壓力和畢業後茫茫前途都消失在這奇妙的世界裏。從那天起,孫堅開始吸毒了。在吸了大麻後,電腦遊戲中的一切變得那麽真實。他為損失一員戰將,失去一個城池而痛苦,流淚,為攻克一個城堡,打勝一次戰役而高呼,歡笑。

 

孫堅沉浸在毒品和遊戲兩個虛空的世界裏,如癡如醉,不能自拔。

       

 

 

                                                                   

()

 

紐約市, 紐約州

 

夜深了。

那個男子還在他公寓裏的工作室裏研究著那些圖紙。這些地區圖紙詳細得令人不可思議。它們標明了每條街道的走向,寬度,長短,和地區內所有建築的麵積和高度。甚至還有每幢大樓的內部布局,上下水道,火警撤離路線和每個消防梯的位置。他在圖紙上用尺量著,用紅筆畫著,用計算器計算,然後在一個小本上作下筆記。他坐在那裏默默地,有條理地做著這一切,漠無表情 。             

十二點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他低聲說了幾句,掛上了電話。站起身來,從書桌邊上的微型冰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走到窗前,一邊喝著一邊看著夜幕下的紐約。不遠處的第五大道依然燈火通明,正前方的中央公園象一片黑色的叢林。他輕輕地把額頭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當他的頭從玻璃上移開時,突然倒吸一口冷氣,他看到窗外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他使勁閉上了眼睛。等他再睜開時,窗外黑洞洞的,什麽也沒有。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搖了搖頭,想自己工作得時間太長了。

睡覺以前,他走到另一間臥室裏,輕輕地打開門,朝裏看了一眼,又輕輕關上。回到工作室,把書桌上所有的東西收起,鎖進角落的一個保險櫃裏。然後進自己臥室睡覺。

 

*                                *                                 *

 

孫堅在數學係已經呆了四年,但他沒有任何畢業的打算和努力。他在電腦上玩遊戲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每周兩次給學生上課,其餘時間都坐在電腦前。他的大麻用量越來越大,吸完大麻後身體代謝係統紊亂產生的不可抑製的饑餓感使他不停地吃東西,他慢慢成了一個兩百磅的大胖子。毒品和遊戲象一雙巨手完全控製了他。           

孫堅從來不管家裏任何事,家裏的一切擔子都落在他妻子身上。孫堅的妻子在生化係的一個實驗室裏做技術員。她每天在實驗室工作十個小時,下班後去接上學前班的女兒回家。回家後,她默默地收拾孫堅扔在電腦邊上的廢物和食物殘渣。然後一邊做飯,一邊教女兒唱兒歌,背唐詩。

很多晚上,把女兒哄睡了,疲倦的妻子走到客廳坐下。看著那個坐在電腦前肥胖蠢笨的背影,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麽從她眼睛裏看到的還是當年認識的那個聰慧超群,才華橫溢,全身充滿向上活力的孫堅。她在美國沒什麽朋友,她也沒向國內的父母抱怨過,怕年老的雙親難過和擔心。她知道自己是世上唯一知道孫堅心裏的痛苦和掙紮的人。她走到丈夫身後,伸出手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發和臉。孫堅把臉輕輕地貼在她的手心裏,但手還在飛快地打著鍵盤。淚水慢慢地湧上了她的眼睛。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妻子告訴自己。

 

孫堅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好幾次,他因為頭天玩得太晚,第二天誤了給學生上課。學生反應到係裏,第二個學期,他被解聘了助教職務。接下來的一學期,又因為吸毒被係裏勸退學藉。這兩個變故非但沒有使孫堅猛醒,反而把他的毒癮和對遊戲的著迷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孫堅的獎學金沒有了,一家人艱難地靠著他妻子微薄的工資生活。妻子更加拚命工作。孫堅已經完全失去控製,身不由己地向一條毀滅的軌道滑去 ……

                                                      

 

 

()

 

芝加哥, 伊利諾斯州

 

那個男人把他黑色的越野車停在芝加哥商貿中心的地下停車場上,跳下車,向全美槍枝協會的槍枝交易會走去 。

當他走在幽暗的停車場上,他感到身後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他猛一轉身,身後什麽人也沒有。近來他常常有這種感覺。他不清楚是自己的幻覺還是事實。一種被人監視的感覺使他很不安。他快步穿過停車場,乘上電梯到了大廳。

一個橄欖球場大的大廳裏是一個武器的世界。各式各樣的武器在一個個隔開的小間裏展示,以每天上百萬元的數目進行交易,更不用說幕後的黑市買賣。不誇張地說,如果你能想象出任何一種殺戮工具,肯定能從這裏找到。從配有最先進的激光技術的非洲原始部落弓箭到瑞士軍用傘兵刀和單雙刃匕首。從英國產的精致的女子防身袖珍手槍到蘇製AK係列半自動和全自動步槍,從中國產的紅星自動手槍到美製M-係列衝鋒槍。有私人收藏的古董左輪手槍,雷明頓步槍,到曼切斯特公司的最新一代的雙筒獵槍。一切應有盡有,琳琅滿目。製造商有老牌或現代超級跨國工業公司和私人的車庫作坊。除了武器外,還有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種看不出用途的輔助設備和器械。

那男人沿著每個小間慢慢看著,不時向賣主訊問各種武器的性能和功用。他在一個角落的小間前停了下來。攤主是一個身穿迷彩服,頭上包著花頭巾,留著大胡子的南方人。見他停下,馬上用濃重的南方口音向他推薦各種手槍。他沒有理會,用手指了指在一排排手槍和獵槍邊上躺著的一枝狙擊步槍。攤主說是他自己用各種配件組裝的,是非賣品。

“多少錢?”他問道 。                 

攤主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再次向他解釋這把槍隻是樣品。因為沒有係列號碼,所以沒有注冊過。如果賣給他,他就犯了法。                

他示意攤主伸過頭來,把嘴湊到攤主的耳朵邊說了一個數字。攤主吃驚地張了張嘴,吐出一口氣,又咽了口口水,說:

“好吧!但你要三十天後,等你的犯罪記錄調查出來後才能拿到槍。”

那男人搖了搖頭,又悄聲說了一個數字。

 

一個小時後,那輛黑色的越野車在芝加哥去紐約的80號州際公路上疾弛。車廂的夾層裏靜靜地躺著那支帶消音器的狙擊步槍,一個遠紅外瞄準器,和一百發子彈。

 

 *                               *                               *

 

多年以後,孫堅才認識到妻子是一個多麽好的女人,為自己做出了多麽大的犧牲,但一切已太晚了。

 

毒品漸漸地向他顯示出猙獰的麵目。孫堅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當他吸了大麻失去控製的時候,會把家裏所有能摔的東西都摔在地上。

妻子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著家裏最後僅有的盆碗的碎片。她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也已經碎了,再也拚不起來了。看到妻子臉上淒婉的表情和女兒驚恐的小臉,孫堅蹲下身來,哭了。淚水在他髒汙虛胖的臉上縱橫地淌著。妻子走過來抱著他的頭,輕聲地哭著請求他:

“堅,可憐可憐孩子和我吧,別再這樣了,求求你了。”

夫妻兩人哭著抱在一起。

 

一天,妻子很晚才從實驗室回來。一晚上,她什麽話也沒說。晚飯後,她一個人在浴室裏洗了很久。

從那天起,妻子像變了一個人,越來越沉默了。做飯的時候,也不再教女兒唱兒歌了。空閑時,她就坐在窗前,默默地看著窗外。窗外樹上的葉子開始變紅。

秋天來了。

 

 

()

 

哥遜市, 紐約州

 

星期天。

早上八點,空空蕩蕩的射擊俱樂部裏,一個瘦削的男子帶著隔音耳套,端著一把半自動來福槍在練習射擊。    

打完一發子彈,他按了一下邊上的電鈕,靶子自動移到他的麵前。有兩顆子彈偏了一點,他搖了搖頭,換上新靶。又換了一盒彈夾,瞄準後開始射擊。

九點半,他又出現在二樓的室內田徑場上,開始繞著一百米的跑道跑步。在拐角處他放慢腳步,然後在直道上開始加速。整個跑道上隻有他一個人,單調的足音和有節奏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大廳裏回響著。           

十點整,他開始在各種器械上做健身運動。早晨的陽光從玻璃的天棚射進來,照在他瘦削但肌肉發達的身體上,一顆顆汗珠晶瑩透明。

 

          *                             *                               *

 

九月的一天,孫堅的妻子自殺了。她獨自坐公共汽車到了五英裏外的一個湖泊,投水自盡了,留下了一封短短的遺書:

“堅,我對不起你。我本該等到女兒長大才走的。但我已經等不了了,我實在太累了……。我隻求你一件事,把我們的女兒好好養大。

我愛你!

一直都沒有後悔過! ”

 

妻子的朋友把女兒帶走了,孫堅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兩眼睜著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一個星期以後,他支撐起極端虛弱的身體,開車去朋友家接回了女兒。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碰過大麻和遊戲了。一個月以後,他回到係裏要求繼續學業,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和以前優秀的學術成就,係裏破例召回了他。

 

深夜。

孫堅把編好的計算機程序儲存好。站起身來,活動著麻木的四肢。他輕輕地打開臥室的門,走到床邊坐下,默默地看著熟睡的女兒。明亮的月光從窗外照了進來,他看到女兒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小滴淚珠。他仔細地端詳著女兒略顯陌生的臉。想起那個下雪的晚上,當他在電話裏聽到女兒在國內出生的消息,高興地在校園裏狂奔的情景。在過去的兩年裏,作為父親的他,卻很少和女兒親熱和說話。到最後,女兒甚至都不敢靠近他。

他伸出手去,笨拙地去擦女兒臉上的眼淚。女兒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叫了聲:

“媽媽。”。

他覺得心象突然被重錘撞了一下,縮回手。

 

 

 

 

 

 

 

()

 

紐約市, 紐約州

      

堡德溫小學禮堂。學生匯報演出。

一個八九歲,穿著白色連衣裙的中國女孩在台上用小提琴演奏德沃夏克的《母親教我的歌》。她閉著眼,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臉上露出一種和她年齡不相稱的哀傷。

台下,一個男子坐在座位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他黑色的晚禮服在其他穿著隨便的家長聽眾中顯得有些過於正式。他左邊的位子空著,上麵放了一枝白色的玫瑰。

琴聲在鋼琴的伴奏下慢慢靜了下來。片刻的沉默後,禮堂裏響起熱烈的掌聲。家長們一邊鼓掌,一邊紛紛站起身來。掌聲中,那個男人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他開著車熟練地穿梭在繁忙的街上。女兒抱著琴盒坐在邊上,手裏拿著那枝玫瑰。兩人都沒有說話。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兒的頭。女兒坐在那裏沒有動。他有些不自然地把手移到車的後視鏡上,調整了一下。他的嘴動了動,但什麽也沒有說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我們去吃冰淇淋吧?”

女兒的眼睛看著花,輕聲地說:“好吧”

他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車拐了個彎,向冰淇淋店開去。

 

*                             *                               *

 

一年過去了。

一天,孫堅在計算機房裏工作,一個美國女子來找他,想和他說說有關他妻子的事。

   “ 我和你妻子在一個實驗室工作。”

那個臉色蒼白,帶著眼鏡的女子邊說邊神經質地搓著手裏的帽子 。

“明天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但走之前我想告訴你妻子的死因。你妻子的死是因為,”她突然提高聲音:“我們實驗室老板是個狗娘養的。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語言。”

她低著頭,輕聲道歉著。           

妻子的老板一直對他妻子有非份之想,平時總用語言挑逗,有時當他們單獨在一起時會動手動腳。他妻子每次都借機躲開或逃掉。這是這個溫順的女人唯一能做到的。在她死前的三個星期,老板把她找去,告訴她因為課題經費緊張,實驗室人員要裁減,很可能要輪到她,除非……

那女人膽怯地看著孫堅的臉,繼續說:

“就這樣你妻子就被迫……。她告訴我,那些日子,她拚命洗她的嘴,臉和頭發。我讓她去告他,她說她不敢。我讓她辭職不幹,她總是歎氣,搖頭。我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工作對她有那麽重要……               

孫堅已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了。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紅霧,兩行帶血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

 

海洋城,新澤西州

 

清晨。無人的海邊。  

那個男子從越野車上跳下來,從車後座拿起一個碩大的運動包,開始向蘆葦深處走去。穿過密集的蘆葦,他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地。

他在靠海邊的一塊礁石前停下,從包裏拿出五個家常用的陶瓷盤子,並排地斜靠在石頭上。然後轉過身,向遠處走去。在第兩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從包裏拿出那枝狙擊步槍,裝上瞄準器和子彈。然後蹲下身,開始瞄準。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可以看出來,他已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

被子彈擊中的盤子紛紛成為碎片。他又放上五個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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