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是沒有資格來寫這篇回憶錄的。外婆卒於我出世前八年,享年四十一歲。此生,我未曾與我的親外婆謀麵。
小時候,母親時常對我說,“如果外婆還活著,你一定最喜歡她,超過喜歡媽媽!”。我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居然還有可能喜歡一個人勝於我最依戀的媽媽?母親的話激發了一個孩童的好奇心理,我轉身問和母親青梅竹馬的父親,“媽媽的話是不是真的?”。父親慈愛地笑了,“外婆是個熱心腸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說話嗓門和媽媽一樣大,做家務勤快利索,媽媽都比不上!”,一向要強的母親也笑著點頭讚同爸爸的總結。外婆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一下子高大起來。媽媽可是遠近聞名的能幹人,更是我這個女兒眼裏的全能選手。比媽媽更能幹的媽媽長什麽樣子呀?於是嚷著讓母親給我看外婆的照片。母親有一本泛黃的黑白影集,裏麵沒有一張我的照片,我想那就是母親家的“老相薄”。
年代久遠的照片始於母親都還未出生時。年輕的外婆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整齊地排在的確良襯衣前。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現在想來外婆還有一張Angelia Jolie的厚嘴唇,比傳統的審美觀要大了那麽一些些。聽母親說,外公是外婆堂哥的學徒,師傅覺得這個人還不錯,就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外公。我外公年輕時一表人才,為人也正直,外婆非常中意。外婆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她父親去世很早,上麵四個哥哥(老大早逝;老二被國民黨抓壯丁,從此了無音訊)。經過當時在身邊的哥哥“審批”,外公得以“入黨”。母親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捧起相冊,凝視著外公外婆結婚前後的合影, “他們非常恩愛。。。”。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外婆把那對美麗的大辮子給剪掉了,變成了幹練的短發,照片上,她的身邊多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母親排行老二。六零年自然災害,母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她一歲的舅舅更是能吃。但是母親每次回憶起自然災害的日子,都對外婆佩服得不得了。她幼時的玩伴都有因家中不會安排日常用度,餓死了的。即使油葷不夠,母親家的孩子從來沒有餓肚子。當然都是因為外婆的運籌帷幄和艱辛付出。外婆每頓飯都精打細算,把困難的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
她在家屬大院的後麵開荒種地,每天四、五點就起床去地裏。六點過回來為丈夫兒女做早餐。母親一直都懷念著她賴在床上,外婆為她穿衣洗臉的時光。有時外婆還會把撒嬌的小女兒抱去外公被窩裏跟爸爸再親熱親熱,然後又趕緊忙家務。外公下班回家,外婆再忙,一定是洗臉毛巾和拖鞋遞上,熱茶已經準備在手上,香噴噴的飯菜擺在桌上。母親說任何時候她的家都是全院最幹淨整潔的。外公兩袖清風,不做任何家事,更不操心柴米油鹽,全家大小所有一切都是外婆打理。奶奶與外婆曾經是朋友。她告訴我,外婆去世時,外公甚至不知道給外婆換的壽衣在家中的哪個櫃子。
外婆的古道熱腸發揮到不光自己種地,還帶領好多家庭自力更生的地步,並把自己的“過日子經”傳授給一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無計劃家庭。外婆的莊稼種得好,經常大方地分給院子裏的家屬。也許正是因為善良富有正義感的外婆熱心助人,又很明事理,所以家屬大院需要斷是非的時候,都把外婆請去。外婆大字不識,卻聰明伶俐。她有時也會顯顯她的大嗓門,嚴厲地“罵人”,但她卻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母親說被“罵”的人心服口服。
外婆的愛心也散發到家屬大院的各處,連沒住在一個院子的父親都感受到了。父親喜歡吃一道菜,細心地外婆發現了,每次父親去母親家玩時,外婆都會把那道連奶奶都不怎麽做的菜(奶奶養育五個孩子,比外婆要粗心多了)端上桌(父親那時和母親還沒有曖昧,年齡太小,純粹喜歡外婆給他的那種溫暖的感覺)。大院裏也有結婚離婚的家庭,外婆處事非常公正,但並不是不體貼。有一家人,後媽(繼母)自從生了自己的孩子後對丈夫前妻的孩子就不太好。外婆不想影響人家夫妻關係,知道男主人也不容易,但很心疼那幾個孩子,所以常常叫他們到自己家來吃飯,做點手工活給孩子們穿。直到今天,那位六十幾歲的伯伯到我家拜訪時,還記掛著外婆,他姐姐和母親通電話時仍然感謝外婆給予他們姐弟的母愛。
我和母親父親一道,為外婆掃過兩次墓, 但都不是清明節。一次我七歲,一次我從美國回家探親。外婆葬在外公的老家墳地,緊挨著外公的母親,她的婆婆。據母親說,外婆逝世,外公的母親(祖祖)哭得肝腸寸斷,對這個媳婦的憐惜勝過親生女兒。祖祖捶胸頓足地埋怨老天爺為什麽不帶走她這個裹腳老太婆,反而帶走了外婆這麽一個年輕的好女人。祖祖去世的時候,要求葬在這個最孝順懂事的媳婦身邊,想和早走幾年的媳婦在地下擺擺農門陣,做個伴。
外婆走了快四十年了,大姨母親舅舅十幾年前出資為她和祖祖年久失修的墓重新修葺一番,由外公親自監工。那時我在學校念書,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去拜祭。爸爸回來告訴我,幾個四五十歲的兒女,跪在外婆的新墳前,痛哭得象小孩一樣。外婆走時,母親舅舅都未成年,大姨二十歲。七歲的我不能完全理解為什麽媽媽在外婆麵前哭得那麽傷心,隻是跟著流淚。父親說,任何時候母親回去掃墓,都很難過,眼淚不止。聽舅媽說舅舅也是如此。我一直以為時間是傷痛的良藥,更何況母親與舅舅自己的孩子都早已成年,但是,時間好像沒有撫平他們幾十年前喪母的創傷。母親每次提起外婆驟逝的情景都充滿無限懊悔與傷感。外婆送醫之前覺得身體不舒服,母親希望陪伴她,但寵愛女兒的外婆還是叫愛看電影的母親晚上去單位看“壩壩電影”(露天電影)。那時,全家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堅強的外婆已經病入膏肓了。外婆臨晨一點送去醫院,早上十點一刻咽下最後一口氣。。。。。。“從此,我們這個家就不象家了!”母親總是流著淚這樣說。在麵對外婆時,母親的心永遠停留在了外婆走的時候,那個少年的她。她和舅舅跪在外婆墳前,哀悼思念他們的媽媽,那一刻,他們不是有兒有女的中年人,而是媽媽沒有長大的孩子,更是失去了媽媽的孩子。
長大成人的我再次陪母親回去掃墓時,默默地扶著嗚咽哭泣的母親,心中第一次對外婆說:“外婆,孫女來看您了。”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外婆,祝您清明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