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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啊,不要哭

(2010-04-26 19:25:13) 下一個

老婆啊,不要哭

黃永玉



在童年時代,
我有一間小房,和一張小床,
跟一個明亮的小窗。
從窗口
我望見長滿綠樹和鮮草的"棘園",
還有青苔和虎耳裝點的別人家的屋頂;
遠處花邊般的城牆,
城外是閃光而嬉鬧的河流,
更遠處,無際的帶霧的藍山。
我早晚常俯覽窗外,
從窗口第一次認識世界。  
我看雲,
我聽城牆上傳來的苗人吹出的笛音,
我聽黎明時分滿城的雞鳴,
我聽日出後遠處喧囂的市聲,
還有古廟角樓上的風鈴。

我讀著雲寫的詩篇,
我看龍女趕著羊群走過窗前,
看眾神
裸露閃光的巨身,
沉湎於他們
狂歡的晚宴,
還有
執法的摩西坐在神聖的殿堂,
閃電是他的眼色,
霹雷是他的宣判,
伴隨著狂風暴雨的忿怒,
在威嚴地處理眾神的悲歡。

夜色來臨,
孤獨、衰老的月亮,
在林莽邊沿散步,
古往的憂傷壓彎了他的腰背,
無窮的哲理把他的熱情熬幹,
到今天,隻剩下一點點智慧的幽光,
在有限的時間點綴
寂寞的晚年。  


早晨,
在稔熟的草叢裏,
我發現一顆顆晶瑩的淚珠,
唉!我才知道,
連年老的月亮也會哭泣!
如今,
我已太久地離開那座
連空氣也是綠色的、滋潤的"棘園",
那一小塊開滿小黃花和小紫花,
飛舞著野蜂和粉蝶的王國,
離開那廝守過多少晴天和雨天的小窗。
我邁著小小的
十二歲男人的腳步,
在一個輕率的早晨,
離開那永遠寵愛我的
微笑著的故裏。

漫長的道路連著漫長的道路,
無休的明天接著另一個明天,
我曾在多少個窗子中生活過,
我珍惜地拾掇往日微笑著的一切,
多少窗戶帶領我走向思想的天涯。
曾經有這樣一個秋天,
這是一個隆重的秋天,
一個為十八歲少年特別開放的、
飛舞著燦爛紅葉的秋天,
你,這個褐色皮膚、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戶走來。
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
我們是洪荒時代
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
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我們傳遞著湯姆·索亞式的
嚴肅的書信,

我們熱烈地重複伊甸園一對癡人的傻話,
我們在田野和叢林裏追逐,
我們假裝著生氣而又認真和好,
我們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紅著臉卻一點也不害羞。
你這個高明的廚師,
寬容地吞下我第一次為你
做出的辣椒煮魚,
這樣腥氣的魚,你居然說"好!"
我以豐富的貧窮和粗魯的忠實
來接待你,
卻連稱讚一聲你的美麗也不會。

我們的小屋一開始就那麽黑暗,
卻在小屋中摸索著未來和明亮的天堂,
我們用溫暖的舌頭舐著哀愁,
我用粗糙的大手緊握你柔弱的手,
戰勝了多少無謂的憂傷。

你的微笑像故鄉三月的小窗和"棘園",
使我戰勝了年輕的離別,
去勇敢地攻克阿波羅的城堡,
你的歌,使我生命的翅膀生出虹彩,
你深遠的眼睛馴服我來自山鄉的野性。
歲月往複,
我們已習慣於波希米亞式的漂泊,
我們永遠歡歌破落美麗的天堂,
對於那已經古老的,
鑽石般的夜城裝點的小窗的懷念,
對於窗前的木瓜樹和井泉的懷念,
那海、那山、那些優雅的雲和霧,
那六月的黃昏和四月的苦雨……
是我們快樂地創造的支柱啊!

許多個藍色的夜晚,
我開始在木質的田野上耕耘,
我的汗滴在這塊無垠的、
深情的土地上,
像真的莊稼漢一樣,
時刻擔心這一犁一鋤的收成。
你在我的身邊,
我在你的夢邊,
爐上的水壺鴿子似的
在我們生活的田野上叫著,

四周那麽寧靜,
夢,夜霧般地遊徙在書本的叢林中。
你酣睡的呼吸像對我輕輕呼喚,
我勞動的犁聲,
是你的呼喚的接應。
我常在夜晚完成的收獲,
我每次都把你從夢中喚醒,
當我的收獲攤在床前,
你帶著惺忪的喜悅,
像個阿拉伯女孩
擁著被子隻露出兩眼,
和我一起分享收獲的恩賜。
自然,
世上的一切都有歉收的災難,
我也帶著失敗忿把你喚醒,
你就像一個不幸的農婦那樣,
撫慰你可憐的夥伴。

你常常緊握著我這和年齡完全不相稱的粗糙
的大手,
母性地為這雙大手的創傷心酸,
我多麽珍惜你從不過分的鼓勵,
就像我從來不稱讚你的美麗一樣,
要知道,一切的美,
都不能叫出聲來的啊!

今天,
時光像秋風吹過芳草叢生的湖邊,
你褐色的麵頰已出現最初的漣漪,
你驕傲的黑發也染上了第一次的秋霜,
我們雖然還遠離著
彭斯致瑪麗·莫裏遜的情歌的年齡,
還遠離著那可憐的彼德洛夫套著雪橇,
送他老伴上城看病的年齡,
雖然
我們仿佛還剛剛學會一點
做父母的原理,
我們還和孩子一道頑皮、
一樣淘氣地做著鬼臉。
我們還為一件有趣的玩具心醉,
雖然……即使是一百個"雖然",
親愛的,
畢竟我們已經跨進了成熟的中年。
讓我們倆一起轉過身來,

向過去的年少,微笑地告別吧!
向光陰致意,
一種致意;
一種委婉的惜別;
一種英雄的、不再回來的眷戀;
一首快樂的挽歌。
我們的愛情,
和我們的生活一樣頑強,
生活充實了愛情,
愛情考驗了生活的堅貞。

我們有過悲傷,
但我們蔑視悲傷,
她隻是偶爾輕輕飄在我們發尖上的遊絲,
不經意地又隨風飄去。
我們有太多的歡笑,
我們有太多的為中年的歡笑
而設想的旅程,
在我們每一顆勞動的汗珠裏,
都充滿笑容,
中年,是成熟的季節啊!

我們劃著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們是江流的主人,
我們欣賞重疊的、起伏著的浪濤,
我們從船底瀏覽幻想的風雲,
也曾從峽穀絕壁兩岸
聞到幽蘭的芬芳。
小船經過廣漠的、陽光的平原,
有時也開進長著橘柚和荔枝的小河,
看到那使人心醉的紅瓦白牆的、
冒著炊煙的小屋……

我們快樂的小船,
今天站著兩上年輕水手,
他們和我們年輕時那麽相似,
那滿頭油亮的南方人的黑發,
那遠航人的前額和眼睛,
那適於風雨的寬闊的肩膀,
他們凝視著願望的大海的方向,
有一天,將要接過我們的舵和槳。
中年是滿足的季節啊!
讓我們欣慰於心靈的樸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
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遠的美麗,
因為你,
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


黃永玉自學美術,文學,為一代“鬼才”,他設計的猴票和酒鬼酒包裝家喻戶曉。其人博學多識,詩書畫俱佳,亦是詩、雜文、散文、小說、劇本的大家,寫過、出版老祖宗多種畫冊,還有《永玉六記》《醉八仙》《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鬱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書。畫過《阿詩瑪》、生肖郵票《猴》和毛主席紀念堂山水畫等。在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和中國內地、香港開過畫展,其美術成就曾獲意大利總司令獎。在海內外享譽甚高。


黃永玉1952年偕同夫人張梅溪由香港回北京,被安排在中央美術學院工作。先後擔任副教授、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1956年就出版過《黃永玉木刻集》,其代表作“春潮”“阿詩瑪”,曾轟動了中國畫壇.

黃永玉對家鄉更是一往情深。近些年他滿世界地走了不少地方,卻始終未曾有一刻忘懷自己的故鄉——美麗的鳳凰城。他認為故鄉是一個人感情的搖籃,它的影響將貫穿人的整個一生;故鄉是自己的被窩,或許它的氣味並不好聞,但卻是自己最熟悉而又無可替代的氣息。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的血是O型,誰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隻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它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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