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終審評委張守仁先生的“文壇英才餘易木”
當1978年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提出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錯誤口號、曆史有了轉折之後,這篇地下小說才以手抄本的形式冒出地麵。打成“右派”後發配西寧、改正後回京工作的美術家王複羊把《春雪》帶到首都,交給作家從維熙,再由從維熙把它交到我手中時,已是1980年春天了。我看後眼睛一亮,建議立即發稿,安排這篇《春雪》發表在《十月》1980年第3期上。我們尊重作者的意願,發表時決不改動原稿中的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並在文末署上“1962.8.西寧”的寫作日期和地點,以完全保持文本的原貌。作者在小說中引用了一首葉賽寧的小詩:“HeBepHyrb MHe Ty HopkyпpoXлaдyю,/He BиAaTbMHe Moapyги CBOeй,/He cлыxaTb Ty NecHю oTpaд-ayю,/чTO pacпeBaл B coлoвeй……”我擔心多數讀者看不懂,征得作者同意,才在附注中加上我的譯文:“回不來了,我那涼爽的夜晚,/見不到我那親密的女伴,/聽不到那歡樂的歌:/夜鶯在花園裏婉轉鳴唱……”
人們知道,1978年8月,盧新華的《傷痕》從上海複旦大學校園牆報上挪到《文匯報》發表之後,作者一舉成名,小說獲了獎,並在全國掀起了“傷痕文學”的大潮。從此這個短篇小說在當代文學史上占了一個繞不過去的位置。殊不知遠在《傷痕》寫作之前16年,餘易木就在偏僻的西寧寫出了比《傷痕》在思想上更深刻、藝術上更精湛、情感上更激蕩人心的《春雪》。如果說盧新華的《傷痕》,寫的是張春橋之流在“文革”中誣認主人公王曉華的母親為叛徒從而拆散了一對母女,以致在曉華心上烙下了傷痕的話;那麽餘易木的《春雪》,描繪的是1957年的反右運動,切斷了一對戀人之間親密的關係,從而在他們靈魂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痛。世上有一種傷痛是永難痊愈的,那就是愛的傷痛。
《春雪》從發表至今已有25年了。我籲請當代評論家們再讀一遍《傷痕》和《春雪》,仔細比較一下,是否如我認為的那樣,《傷痕》寫得比較直白、淺顯,而《春雪》的境界則更深邃、藝術更雋永,語言更有韻味?
發表: 2005-03-17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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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
餘易木
冬天來了,春日怎能遙遠?
——雪萊
我們都沒有料到這不期而遇的邂逅。
隻是當場內燈光重亮,觀眾離席而起的時候,我才恍然發現,電影開映後,前排一位摸黑進來的觀眾就是她。我們都愣住了。良久,我才伸出手去。我很想說些什麽,可是聲音哽塞在喉嚨裏,隻不過動了動嘴唇。
我們隨著人流,走出了大華電影院。
天已經黑了。
由於溫度的突變抑或其他什麽原因,我忽然打起了寒顫,牙齒不由自主地碰得嗒嗒地響。我咬緊牙關,竭盡全才,才勉強忍住了——因為我覺得,在她麵前這樣發抖,是可笑的。
天真冷,冷得出奇。以前我在北京工作的時候,冬天似乎沒有這麽冷。
今年春天,北京的氣候怪極了。前幾天,特別暖和,人們都換上了春裝,路旁的樹木也都已抽芽。這幾天,氣溫驟然下降,仿佛又回到了冬天。氣象預報說,今天有中雪。我抬頭仰望天空,黑魃魃的雲層幾乎被壓在屋頂上。看樣子,這場雪恐怕難免的了。
我們習慣地穿過馬路,拐進金魚胡同。
象以往一樣,她走在我的右邊。她戴著頭巾,低著頭,一聲也不響,在路燈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臉。我隻感到,她側影的輪廓依舊那麽清秀。嗬,簡直難以相信,相隔五年,我們又見麵了,而且那麽突然,那麽意外。
意外嗎?不盡然。五年來,我一直在期待這樣的時刻。在我的幻想中,這應該是一個不無浪漫主義色彩的悲劇式的場麵。事實上,這幕期待中的悲劇,我在幻夢中早已經曆了何止千百次。可是,現在,她——這個我如此深深地愛過的無情的人,就在我的身旁,我的心卻那麽沉靜。既沒有撕心欲裂的怨恨,也沒有狂暴盛怒的激動。
記得六〇年秋天,老孫來西寧我們單位出差。他有意或無意地談起她在反右傾鬥爭栽了跟鬥,一個小夥子也跟她分道揚鑣了。當時,我感到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意;然而,夜晚,我躺在床上,卻莫名其妙地悄悄地哭了。
此刻,回憶起來,我倒好象有點兒明白了。怎麽說呢,不管怎樣,也許直至今天,在我的內心深處,對她更多的卻依然是溫情……
“嗚——嗚——”一陣喇叭的鳴叫聲傳入耳根,接著有人拉了拉我的袖口。我趕緊躲開了迎麵而來的一輛小轎車。原來,我們已到了王府井。
“到和平餐廳去吃點兒東西好嗎?”她低聲問。
“好。”我隨口同意了。
話剛脫口,我就後悔了。為什麽要到和平餐去?為了懷舊?噢,謝天謝地,我可沒有這樣的興致!換一個地方豈不更好?天知道我怎麽會同意的!可是,再一想,我又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既然她滿不在乎,我又何必忌諱?和平餐廳就和平餐廳!舊地重遊也無妨……
“我們上樓吧?”
我順從地點了點頭。
剛走到樓梯中央,我就聽到了樓上傳來的“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歌聲。從前可不是這樣。從前,每次迎接我們的都是“藍色的多瑙河”的輕快優美的旋律。“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我簡直懷疑,在我這一生中,還曾有過春光明媚的日子……
我環顧四周,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一切的一切,跟我五年前最後一次和她到這兒來的時候一模一樣。要不是大河的水淹沒了藍色的多瑙河,我真以為那逝去了的春天又重現了呢!
幸而天氣惡劣,樓下顧客不多,樓上更少。寬敞的餐廳顯得有些空曠。我們挑選了一個靠窗的對座,脫掉外衣,剛一坐定,服務員就送來了菜單。
我要了兩客份菜。
“兩客九元,糧票四兩。”服務員嫻熟地說。
不巧,上衣口袋裏的錢不夠。我正要伸手到襯衫口袋裏去拿,她已搶先會鈔了。
我做了個遺憾的手勢。
“你怎麽跟我客氣起來了呢?”她不以為然地說。
我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她兩手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頭發,注視著我說:
“沒想到,我們又見麵了。”
“沒想到。”
“幾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哪兒的話——老了,頭發都開始禿了。”
“不,你變化不大。”她固執地說,“至少,沒有我變化大。你看,我老了吧?”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的確,她老了不少。她瘦了,臉部圓潤的線條變得嚴竣了,明亮的雙眸已失去原有的光輝,開始黯淡了,甚至連眼角都出現了細細地皺紋……
“我們都老了。”我斟酌著說,很難抑製某種淡淡的淒涼的感覺。
“也許,這麽說也對。”她若有所思地說,“日子過得真快,一眨眼,五年了。”
是的,五年了。五年前,我們都是年輕的,五年後的今天,我們都老了。五年前,五七年的春天,四月間的一個下午,她就象現在一樣,雙手托住下頷,坐在我的對麵。窗外是燦爛的陽光,窗裏是藍色的多瑙河洶湧的春潮。她瞅著我,她在笑——她的眼睛在笑……
“哎,我問你,”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假如我這次下廠,不小心,把手腳砸壞了,成了殘廢,你怎麽辦呐?”
“明天就要出差了,別講這些不吉利的話!”我嘀咕道。
“沒有關係!我才不迷信呢!我不怕,我就是要講,你快說,你打算怎麽辦?呶,快說呀……”
“不可能的!”
“這不一定。冷加工處的小馬不就是把手臂折斷了?參加老廠技術改造,很有可能發生意外。”
“所以我一再囑咐你要小心一些。”
“可是,萬一?萬一出了事情,你打算怎麽辦?”她追問道。
“你說我應該怎麽辦?”我靈機一動,反問了一句。
“照我說,問題很簡單,吹掉,拉倒!世界上漂亮的姑娘千千萬,何苦討一個殘廢做老婆?”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有朝一日我殘廢了,你就打算這麽辦——把我一腳踢開?”
這下子可把她將住了。
“我才不是那樣的人。”
“難道我就是那樣的人?——認識一年多了,你還說這種話……”
她見我真的難過起來了,就連忙安慰我說,
“我是跟你開玩笑,你怎麽認真了?”
“不能開這樣的玩笑。”我鄭重其事地說,“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我知道,什麽我都知道。”她握住了我的手,感動地說,“我對你也一樣。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把我們分開,除非——”
她咬住了嘴唇,沒有說下去。
“除非什麽?”我不安地詰問道。
“除非……除非你不革命。” 她嚴肅地說。
我吃了一驚。
“你……你認為我……有一天我會不革命了?”
“天呐!我想到哪兒去了!”她自己也驚呼起來了,“不可能的,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的!我說走了嘴,別生我的氣,別生我的氣……”
“你不該說這種話,”我歎了一口氣,委屈地說,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笑了,撫摸著我的手,歉疚地笑了。
我凝視著她那明朗的微笑,自己也禁不住寬慰地笑了。
嗬,如果當時我能預知未來,我想我會哭的,盡管窗外是燦爛的陽光,窗裏是藍色的多瑙河洶湧的春潮……
“你在想什麽?”
“我?!——”我定了定神,隨口支吾道,“我在想,要是去年的話,說不定我們現在還在門口排隊呢!”
“你去年到北京來過?”
“沒有。我猜想是這樣,因為去年上海也到處排隊。”
“北京畢竟是首都,好一些。”她說,“你哪天到北京的?”
“三個多星期了。”
“出差?”
“出差。”
“你怎麽沒有想到抽空去看看你的老同事?”
“人家未必歡迎我,我也無意自計沒趣。”
“記得你的人還是有的。”她委婉地說。
“誰知道?!”我淡漠地說。
服務員端來了餐具和果醬、麵包。
“一條大河,波——浪——寬——”女高音的尖噪子又一遍在空曠的餐廳裏唱了起來。
我覺得有些氣悶,我看看窗戶,窗戶上布滿了水霧。不住地,有些凝結了的水珠蜿蜒曲折地往下流,我用手擦了一擦,湊近玻璃,了望窗外,窗外是黑夜。透過窗戶的隙縫,一股寒氣悄悄地探進頭,給人以涼爽的感覺。
我解開了衣領。
“你這是本什麽書?——你還是老樣子,那麽喜歡讀書,走到哪兒都要帶一本。”她說,拿起我插在外衣口袋裏的一本小書。
“無所謂喜歡,積習難改,如此而已。”我解釋道。
她瞥了我一眼,低下頭去翻閱。
“Ecehhh”……“她揚起頭來,“你又買了一本新?”
“好幾年了,離京前夕買的。”
“你那本還在我那兒,都讓我讀舊了。”
“你喜歡,就留著。”
“留作紀念?”
“無所謂紀念。”
她又瞥了我一眼,重新低下頭去……
“葉賽寧的有些詩,寫得真好。”她自言自語道,“有時候,我愛讀,又怕讀。一讀那些詩,我就想起許多許多事情——你還記得我們一起讀過的那一首短詩嗎?”
“我們一起讀過的詩好象不止一首。”
“是不少。我指的是那一首……喔,對了,在這兒。”
她輕輕地念了起來:
(整理者注:原詩俄語,略。)
(回不來了,我那涼爽的夜晚,
見不到我那親密的女伴,
聽不到那歡樂的歌:
夜鶯在花園裏婉囀鳴唱……)
她念了四句,頓住了。少頃,歎息一聲說:“一點也不錯,過去了的,再也不會回來。”
過了一會兒,她見我毫無反應,抬起頭來,略帶困惑的表情,對我說: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這首詩嗎?”
“我現在完全無所謂。”
“完全無所謂?”
“完全無所謂。”
“你現在似乎對什麽都無所謂……”
“一點不錯。”我十分肯定地說,“對什麽都無所謂。”
服務員端來了色拉和奶油昌魚。
“我們吃飯吧。”我說。
“不,等一等——這是誰的照片?”她在《葉賽寧選集》中發現了一張相片。
“我的外甥。”
“你姊姊有孩子了?”她詫異地問,似乎很高興。
“去的八月份生的,這是我外甥的百日照。”
“你姊姊結婚那麽多年,也該有孩子了。”她說,“他們還在天津嗎?”
“不,現在在杭州,五八年底調去的。”
“你姊姊對你真好,她真愛你嗬。”她沉思地說。
“就是,她隻有我這一個弟弟。”
“可惜,我沒有這樣一個姊姊……”她說,一麵端詳著我外甥的照片,“你看,你看,多麽有趣!眼睛和嘴一般大,呶……呶……他在對我笑呢!”
頓了頓,她又自言自語地接著說:
“有這樣的孩子,什麽憂愁,什麽煩惱不能消解嗬——你說呢?”
我沒有回答。
我能說什麽呢?麵對著這母性的覺醒,我能說什麽呢?嗬,如果沒有那一切的一切,我們的孩子也許早已會摟著我們的脖子喊“爸爸”“媽媽”了……
她見我沒有反應,又接著說:
“你姊姊和你姊夫,我雖然隻見過一次,但我一直還記得他們。他們對我的熱情和親切,我一直沒有忘記。”
“謝謝你還記得他們。”
“你以為我那麽健忘嗎?”她以責備的口吻反詰道。
“不,我的意思是說,遺忘有時是難免的,甚至是必要的。——我們吃飯吧?”
“好,我們吃飯。”她把照片放回原處,拿起了刀叉。
隔了幾秒鍾,“一條大河,波浪寬……”又是尖聲尖氣地唱了起來。
“到處是流不盡的一條大河,我膩透了!”她一邊用餐刀割著昌魚,一邊皺著眉頭說。
“沒有辦法。這兒一向有反複播送同一張唱片的習慣,從前是藍色的多瑙河,現在是一條大河——這恐怕也是積習難改的緣故吧!”
她笑了。
“不過,我寧可聽藍色多瑙河——當然,你是無——所——謂的。”她調皮地說。
刹那間,我仿佛見到了五年前的她。一陣心酸幾乎壓抑不住。我趕緊裝著去撂披下來的額發,用手擋住了視線。
沉默。
“你知道嗎?”她打破沉默,說:“我妹妹也快做媽媽了。”
“真的嗎?”我驚奇得連往嘴裏送的一塊魚,也在半空停住了。
“你奇怪什麽?”
“在我的印象中,她還是個孩子呐!”我喊道。
在我的印象中,她妹妹完全是個孩子。記得五六年秋天,一個星期日下午,我為了祝賀她的生日,帶了一個大蛋糕和一束她所喜愛的紫羅蘭,第一次上她家去,到了門口,我卻步了。遲疑了足足一刻鍾,才鼓起勇氣敲門。開門的就是她妹妹。她妹妹對我狡黠地一笑,大聲地說:“我在門邊等了你足足一刻鍾呐!”
我一下子連耳根都紅透了……五年,不過五年,連這個頑皮的小姑娘也快當媽媽了……
“什麽時候結的婚?”我問。
“去年五一。她愛人在石景山鋼鐵廠工作。”
“技術員?”
“不,爐長。”
“好眼力,現在再也找不到比工人更實惠的職業了!”
“我也這樣想。”
服務員端來了第三道菜——羊排和濃湯。
“我想問你一件事。”她猶豫了少頃,說,“你可別見怪。”
“不要緊,你說吧。”
“你……那個問題解決了嗎?”
“不解決我怎麽能來北京出差?”
“什麽時候解決的?”
“去年國慶節。”
“我從心底裏為你高興。”
“謝謝你。”我說:“你這幾年生活得好嗎?”
“你不知道?!”
“不太清楚。”
“老孫說,她在西寧遇見過你,她沒有談起?”
“她隻是隨便提了幾句,我也不便細問,你知道,我跟老孫……”
她頷首表示會意。
“你總聽說我在反右傾鬥爭中栽了跟鬥了吧?”
“聽說了。可是不清楚怎麽一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五八年底,我參加我們研究院組織的一個技術鑒定組,代表部裏去哈爾濱鑒定一項突破國際水平的技術革新。我到那兒一看,發現完全是浮誇。回來以後,鑒定組又起草了一份完全不實事求是的,浮誇的報告——”
“你公開表示了反對?”我插嘴道。
“沒有。正相反,我也簽字了。”
“那事情不就完了?”
“糟糕的是我在簽字的同時,給院黨組單獨寫了一份報告,說明了事實的真相和自己的看法。因為我覺得,作為一個共青團員,有責任向黨反映真實情況。”
“報告送上去了?”
“送上去了。”
“我不懂,你為什麽又簽字,又打報告呢?”
“很幼稚,不是嗎?”
“照我看,幼稚的不在於你簽字,而在於你節外生枝。”
她點頭表示同意。
“後來怎樣?”我接著問。
“報告送上去後,趙處長找我談了一次,要我認清大躍進的大好形勢和主流,談完也就完了。五九年反右傾時,忽然舊事重提,我變成了院裏右傾機會主義的典型。”
“挨整了吧?”
“批判了將近三個月。”
“結果呢?”
“開除團籍,下放農場勞動。勞動了兩年多,去年年底才回來。”
“甄別了?”
“甄別了,團籍也恢複了。氣人的是,我一回來,團委就催我補繳兩年多的團費。”
“有這種事情!你繳了沒有?”
“起初我不繳,不是舍不得那幾塊錢,實在氣人不過。後來,天天催,天天催,我就繳了。”她補充說,“繳掉了,省得煩,我現在最怕煩,心一煩,我就腦袋發脹。”
“有意思!”我不禁啞然失笑了。
“有時候,我想想,也覺得滑稽。還有,據說不繳清團費不能退團,這也是促使我補繳的原因之一,老太婆了,早就該退團了。”她疲倦地說。
“這幾年你也實在不大容易呀……”我同情地說。
“比起你來,可能還好一些。聽說,這幾年青海很苦——很苦,你單身在青海,再加上……”
“沒有什麽。”我打斷了她的話,“最困難的時候總算熬過去了。”
她瞧瞧我,躊躇著,似乎想繼續說些什麽,我瞧瞧她,等待著,想聽她再說些什麽。但願,沒有,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沉默了。
良久,我突然問道:
“你結婚了沒有?”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你呢?”
“我結婚了。”我說,如釋重負,輕鬆地喘了一口氣。
“你結婚了!”——她脫口而出。
當我見到她那混雜著驚異和某種難以掩飾的失望的神情的時候,我甚至都有點兒得意。
“我結婚了。”我重複地說。
“什……什麽時候?”
“去年春節。”
“你……你妻子在哪兒工作?”
“我愛人——我著重說出了“愛人”這個字眼,“是個農村姑娘,在上海郊區真如的一個公社裏養豬。”
“你們……你和你愛人怎麽認識的?”這次她也改口了。
“親戚介紹的。我們從見麵到結婚,才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
“恰好一個星期,一天不差。現在流行速戰速決,我有一個同事,隻用了三天,我這一個星期,還算慢的呢!”
“真難以相信……”
“你一不信嗎?——這是我們的結婚證。”我摸出工作證,從中取出一張相片遞給她。
“跟她?你跟她!……”她因驚愕而睜大了眼睛。
“結婚了。”我接住她的話頭,“這有什麽可奇怪的?農村姑娘,即便長得最醜的,也是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說……憑我以往對你的了解,這太難……太難以想象了……”
“世界上難以想象的事情太多了,何止於此!”我冷酷地說:“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五年來,我變了,變得實際了,普通了,一般化了,或者按照我們過去的說法,庸——俗——了。我這個庸俗化了的人今天確定不移地認為:最醜陋、最愚笨的鄉下姑娘的真情實意遠比最漂亮、最聰明的城市小姐的花言巧語來得好。”
她默默的凝視著我,臉色突然變得異常的蒼白。
“你,”我接著說,“你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什麽呢?一個悲劇?——不,我的朋友,你錯了。在我們的時代,悲劇已經過時。在我們的生活中,已無所謂‘悲劇’,也不可能再有‘悲劇’,正如已無所謂‘喜劇’,也不可能再有什麽‘喜劇’一樣。你不妨相信我的話。”
她沒有應答,隻是默默地把照片遞還給我,垂下頭去,再也沒有出聲。
在空曠的餐廳裏,隻有“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歌聲繼續地單調地縈回蕩漾。
我們走出了東安市場。
雖然時間還早,剛過八點,但寒風淒緊,行人稀疏,街頭上已是深夜的景象。
她像以往一樣,靠在我的右邊。
我們並肩默默地走著,各人沉湎在自己的憂思中,誰也無心擾亂這寒夜的安寧。
快到王府井大街口上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
“你住在哪兒?”
“大柵欄的一個小旅館裏。”
“我送你回去。”
“不,還是我送你回家。——你還住在複興門外嗎?”
“嗯。”
“我們到街口去乘車。”
“不,假如你一定要送我,我們走走不好嗎?見麵那麽不容易。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更不知又將是怎樣一番景象。”她淒涼而又溫柔地說。
“那也好。”
我們出了王府井大街,順著長安大街向西走去。
“你什麽時候回西寧?”
“明天。”
“明天?!這麽說,如果不是今天巧遇,我們就不會見麵了?!”
我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明天幾點開車?”
“中午十二點四十六分。”
“我去車站送你。”
“不必了,你要上班。”
“上班有什麽關係,我可以請假。”
“你不願意我去車站送你嗎?”
“不,你別誤會,出差的不是我一個,不太方便。”我盡可能婉轉地說。
她瞅了我一眼,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我憂鬱地笑了笑。
少頃,她又說:
“你不缺錢用嗎?”
“不,謝謝你。”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可是真心呐。”
“我知道,我還過得去。”
“你工資已經調整了?”
“沒有。還在拿生活費。”
“據說有規定,問題解決後可以調整。”
“我也聽說有規定。我問過人事科,人事科長說查查文件,一查三個月,杳無音訊。”
“你回去再問問。”
“我會問的。”
她想了想,接著說:
“你一個月三十幾塊錢,怎麽會夠用?你告訴我確切的地址,我給你寄些去。”
“不,謝謝你的好意。在西寧,加上地區津貼,將近五十元,還過得去。”
“單身,也許還過得去。現在你有家了。”
“她在勞動,有工分。”
“孩子呢?”
“我還沒有孩子。”
“很快就會有的。”
“未必。即便有了孩子。也可以湊合過去,船到橋頭自會直。”
“那你至少答應我,將來萬一需要,給我來信。”
“我過得去,不會有什麽需要的。”
“你連這一點都不肯答應我……”
“不是我不答應,我對你說,我過得去。再則,你也很快就會有你自己的家的。”
“我?!”
“你很快就會有的。”我重複了一遍。
沉默。
一滴水珠飄落在我的前額上,我看看天空。
“下雪了。”我說。
她抬起頭來,看看前麵路燈燈光中輕輕飛揚的晶瑩的雪珠。
“下雪了。”她說。
沉默。
我們踏上天安門廣場。
天安門廣場上闃無人跡。寒風驅趕著廣場上的雪珠,卷起層層波浪。偶爾,有一兩輛汽車,穿過雪珠的浪濤,風馳電掣而過。整個天安門浸沉在幽暗的朦朧中,隻有兩個孤零零的水銀燈,照亮了城樓上的國徽。
莊嚴、肅穆。
“嗬,多麽寂靜的世界!”我不由低聲感歎道,“我真願意世界永遠這麽寂靜!”
“永遠——永遠地像現在這樣。”她輕輕地附和說,緊緊地靠住了我,“你——你還記得那年國慶節的夜晚嗎?”
我怎麽會不記得呢?五六年國慶節的夜晚,就在這裏,就在這寂寥的廣場上,我拉著她的手,在狂歡的人群中穿來穿去。到處都是喜悅的臉,到處都是友誼的手,到處都是奔放的熱情,到處都是忘我的沉醉。數十道耀眼的探照燈的光束,劃破了節日的夜空;千百戰輝煌的燈火,照亮了無數麵鮮豔的紅旗。隨著集體舞曲節奏分明的旋律,人們推呀,拉呀,擁呀,擠呀,笑呀,唱呀,歡叫呀,跳躍呀——狂歡的人群興奮地騷動著,猶如一個沸騰的海洋……
“什麽?‘囡囡’?你的小名叫‘囡囡’?囡——囡,天呀,多麽有趣的名字!……”她說著,說著,爽朗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倒把我弄得有點兒難為情了。
“快!快看!你快看!焰火!焰火!——”
她指著節日的夜空,孩子般地興高采烈。
升起了,紅的、黃的、綠的、藍的、金色的火球緩慢地升起了,接著又在輕微的爆炸聲中散開了,化成了一簇簇五色繽紛的火樹銀花——絢麗,燦爛,象那迷人的、青春的夢……
“一個夢。”我說。
“一個難以忘懷的夢。”她說,宛如遠方傳來的回聲。
沉默。
天空中飄起了雪花。在這黑夜的寂靜裏,我們腳下的雪珠的簌簌聲,清晰可聞。
“你幸福嗎?”
我好像被針突然刺了一下,渾身一顫,打了個寒噤。
“幸福?嗬,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抽象的幸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是幸福的。”我若無其事地說。
“你不要老是用那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我已經夠難受的了。”
“那麽你認為我應該用怎樣的口氣說話呢?”我說,停住了腳步。
“難道你直至今天,依舊不能忘卻那一切嗎?”
忘卻?噢,天呐,難道我能夠忘卻嗎?難道我能夠忘卻那秋日的黃昏?難道我能忘卻那荒蕪的紫竹院的小小的鬆林?難道我能夠忘卻那滿懷希望的等待?難道我能夠忘卻她那毫無表情的臉龐?——這一切的一切,難道我能夠忘卻嗎?!……
“我本來不想來了。”——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但你還是來了,謝謝你。我們坐下,我想跟你談談……”
毫無反應。
“你先坐下!”我拉她的手。
她掙脫了。
“你不要這樣。”我哀求道,“你出差剛回來,什麽都不清楚,你不該躲著我,我……”
毫無反應。
“唉,我怎麽說呢,我—噢—我求求你,聽我說—我給你解釋—你—你別走—你聽—你別走,別走——我給你解釋,給你……”
“沒有必要。”
“噢,天呐,你—聽—我—解—釋—嘛……”我絕望地喊道,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又一次掙脫了。
“你與其給我解釋,不如向人民低頭認罪,爭取寬大處理。”她說,臉上毫無表情。
“你—你—別—別——好吧,你走吧!”
我頹然癱在石凳上,用手蒙住了臉。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過了多久,當我醒來的時候,一輪明月已高懸在樹梢。一句古詩,浮現在腦際:
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
“我本來早已遺忘。”我說,心都涼了,“是你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
“難道……難道你直至今天,依舊不能原諒我嗎?”
“原諒?”——倏忽間,五年的積怨湧上心頭——“你有何必需要我原諒?在這現實主義的時代,誰不應該做一個現實主義者呢?”
這是使杯子滿溢的最後一滴——她爆發了:
“你沒有理由說這樣的話!沒有理由!你不知道我為你流了多少眼淚!你不知道我為你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你不知道我為你忍受了多少內心的折磨!你不知道我為我們的愛情作了多少犧牲!你不知道,在你離開北京那天,我在車站外麵,從清晨一直站到深夜,人家都以為我是一個瘋子!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
“你根本就不願意讓我知道!”我突然狂怒地咆哮道,“你甚至不願意聽我說一句話!當你這樣冷酷無情地對待我的時候,你想到了我們的愛情沒有?你想到了我的眼淚,我的痛苦,我的不幸,我的悲哀沒有?我問你,你想到了沒有?想—到—了—沒—有?犧牲?——笑話!你還談什麽犧牲!你犧牲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我的生命——我不幸的愛情!……”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真誠!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考驗的時刻到了!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為革命犧牲愛情的時刻到了!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你對人民犯了罪,盡管你是我最親的親人!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沒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就不可能存在純潔的愛情,盡管世界上未必有人會想我愛你一樣去愛一個人!你不相信,你什麽都不相信,我知道你什麽都不相信!”她喘了一口氣,接著說,唯恐我把她的話打斷,“現在,我明白了。我不怪你。現在,我自己也不會相信這種事情了。但是,當時,當時我是那麽的年輕,幼稚,那—麽—的—年—輕!當時我根本就不懂得:在這時興著真理的時代裏,更多的卻依然是謊言!當時,我是真誠的!我知道我是真誠的!上帝看見我的心,我—是—真—誠—的——”
她停住了,茫然若失。一顆淚珠順著她的鼻梁,緩緩地往嘴角流。
狂怒過去了,怨恨也平息了。麵對著這失神的目光,我隻感到惆悵。
我握住了她的手。
“原諒我,我的朋友,假如我使你痛苦的話。”我說,“我們都是不幸的人。”
“因為我們太真誠。”她說。
沉默。
前麵響起了電報大樓的鍾聲,滯澀而沉重。我抬頭看看,時針正指著十點。
夜深了。
“我有時候覺得,”我說,“我自己的一生,就像倒遊地獄。我在青春的幻想的天堂裏跟你分手,進入地獄,周遊了一圈以後,踏上了人生的中途,終於在漆黑的大森林裏迷失了。”頓了頓,我又說,“你不太了解我在青海這幾年的生活……”
“我能夠理解。”
“也許你現在多少能夠理解一些了。如果說,有什麽力量促使我這樣盲目而且倉猝地結婚的話,那就是我內心死一樣的寂寞。我妻子很愛我——以她自己的方式。她不能理解我們這類知識分子的煩惱。結婚一年多了,相處不到一個月。結婚前,我總以為,結婚後就會好一些,結婚後,同樣的寂寞。她見我憂愁,就責怪自己,偷偷地哭。不到一個月,哭了好幾次。我想安慰她,也覺得無話可說,隻有歉疚的感覺,這樣,又多了一層煩惱。”
“我懂……”
“幾年來,我一直想著你——”
“我也是。在農場裏的時候,我一直想給你寫信……”
“真的,想著你。”我接著說,“有時很激動,但更多的,怎麽說呢,卻依然是溫情。不怕你笑話,我可以告訴你,當我知道你栽了跟鬥的時候,我還哭過一次……”
“你應該高興才對。”
“講良心話,我也高興了——一陣子,在白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呶,別難過,你要難過,我就講不下去了!”我說,自己也想哭了,“我之所以不願意見你,並不是因為我恨你,而是因為我缺乏勇氣……”
“我也是。我下不了決心給你寫信,也是因為缺乏勇氣……”
“生活那麽使我失望,要活下去,隻好強打起精神來,對什麽都采取無所謂的態度,對什麽都一笑置之。否則,怎麽辦呢?生活就是這樣。你別生我的氣。”
“我不生你的氣,我理解你……”
“也許,我這個人太懦弱,我們這一代人都太懦弱。如果我足夠堅強的話,我不會喪失信心;如果我不太懦弱的話,我想,我應該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
“都怪我不好,我傷透了你的心……”
“不,不要這麽說。假如以前你我之間還有誤會,那麽今天這誤會可以說是消釋了。”
“消釋了,可是我們老了。”她慘然地說。
“不幸的是,”我說,“正因為我們老得過於意外而且突然,所以我們的心還太年輕。”
“是的,太年輕……”
“正因為如此,有時候,我也不願意死,不想死,我願意活著,看看世界。我總覺得,任何事情總會有一個盡頭的——這大概是我對生活僅存的最後一點兒信心。”
“當世界變得美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可能已經不在了。”
“完全可能。”我說。
雪漸漸大了。
我們緩步走過民族文化宮,出了複興門。
我們走著,走著,步子越來越慢。
像以往一樣,他低著頭,緊靠在我的右邊,慢慢地,我感到,她的手似乎在顫抖。
“你冷嗎?”我關切地問。
她突然側過身來,朝著我絕望地喊道:
“囡囡,我們本來是能夠幸福的呀!”
我轉過臉去。我不願意看見她那粘著雪花的長長的睫毛和滲透了難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哀的絕望的眼神。五年了,相隔五年,我又從她口中聽到了這親昵的稱呼——我們不幸的愛情的忠實的見證,然而,我們再也不可能結合了。橫在我們之間的,不是一般的五年,而是一道深淵,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一個時代——它的名字是:
一九五七。
“走吧,我的朋友。”我說,“我們不應該見麵,這太痛苦了。我們即便要見麵,也應該在時間給這一切的一切蒙上厚厚的一層塵土的時候。”
“的確,我們不應該見麵。”她的聲音輕微得幾乎難以聽清。
雪越下越大了。
這茫茫的春雪迅速地染白了北國的大地。我們邁著緩慢的步子,走著,走著。我們跨過的每一步都留下了深深的腳印……
前麵出現一條小路——她到家了。在路口,我們不約而同地收住了腳步。
“你不進去暖和暖和嗎?”她問,“我媽媽還挺惦記你的呢!”
“太晚了,不打擾了。”我說,“代我向你媽媽問好。”
“那——那你答應我,將來有需要,給我來信。”
“我答應你。”
“你應該相信,我永遠是你忠實的朋友。”
“我相信。假如我將來有女兒,一定用你的名字命名,以紀念我們多難的青年時代。”
“謝謝你,到時候別忘記給我寄照片。”
“不會的。”
沉默。
“你轉過臉來,”她說,“讓我再看看你。”
我把臉轉了過來。
她凝視著我,從容不迫地拉掉了頭巾,平靜而又溫柔地擁抱了我,然後,鬆開雙手,轉身踏上了小路。
我注視著她的背影。
她很慢很慢地走了幾步,忽然狂奔起來。在這一瞬間,我仿佛模糊地聽到了窒息的哭聲。
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透過重重雪簾,我注視著她那逐漸遠去的背影,直至消隱在黑夜中。
我回過身來,心裏一片空虛。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剛才走過的腳印,幾乎都認不出來。但生活道路上的足跡卻並不那麽容易湮滅。我撣了撣外衣上的積雪,把衣服裹得更緊些。天那麽冷,跟冬天全無區別。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想起了雪萊的名言:“冬天來了,春日怎能遙遠?”——可是,春天裏為什麽還有這樣料峭的冬天呢?
1962.8.西寧
出處 (2009-10-31 20:4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