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我們管河南這個地方的艾滋病傳播叫 "中原血禍",它應該起源於90 年代的前期到中期這個階段。現在大家看到的,它是一個叫血液分離機。當年河南的血液製品產業,他不是說賣全血這種形式,而且叫單采漿,就是把人的血液抽出來以後,用血液分離機分離,他隻要其中的血漿那一部分去製作血液製品,比如說人血白蛋白,第八凝血因子,它剩下那一部分的話,還要給人回輸回去,這個回輸回去的話,你的血液增生比較快,你很快還可以再抽血,再賣血漿。那現在看到的這台機器,我們管它叫"殺人機器",因為這是一台血液分離機,當年把人的血抽出來一般是400CC到800CC,但是問題是:第一,沒有經過嚴格地檢測,甚至有的時候連乙肝、丙肝都沒有進行檢測,就放入了這個血液分離機,而且因為當時粗放的這種管理,所以說他把這個血有時候是混在一起的。這個混在一起的話我們都知道,不要說艾滋病,就是乙肝、丙肝這樣的,如果是幾個人血混在一起,比如說八個人,當年就是八個人到十二個人的這種血混在一起,在一次單采漿之後,回輸給了這些人,那其中隻要有一個是艾滋病,那麽其他十一個人也全都是,而當年的賣血又是流動賣血。現在來講的話保守的估計,河南就有上百萬的感染者。
那麽現在看到的這個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沒有什麽特殊的,絲毫沒有任何的過人之處,他手裏拿的一個是獻血證,一個現在的這種化驗單,HIV檢測的初篩化驗單,那麽往往是當年你有這種獻血證意味著你參加過賣血,多半情況下你基本上可以說被判處了死刑,就是這樣的,因為在那邊這種感染率相當相當高。
你們看到的現在這幅畫麵,在2月13號獲得了國際荷賽攝影大獎,它裏麵的故事類
的一等獎。上麵這個骨肉如柴,應該說皮包骨頭的是一個女性,但是你們看不到
她任何女性的體征了,抱著她的是她的丈夫,這個女性叫齊桂華。我們都曾經親
眼見過她們這些人,現在你們所看到的是一種孤零零的照片上的這種資料,但你
如果觸手可及的話,你就根本不能控製住自己的那種情緒,因為那樣實在實在太
慘了。
下麵這幅照片是從正麵拍攝的,仍然是那個女性的,她當時隻能吃一些流食,她的丈夫在喂她。這幅照片拍完大約兩個小時,她就離開了人世,當時有些朋友見到她的時候,說她簡直是一個活骷髏,但是在那個地方這樣的情況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我們去的村莊你不需要特刻意地去找,隻要是這個家庭有艾滋病的話,你往往走進四五戶,你就能看見那麽兩三戶是這樣一種艾滋病末期的情況。
胡佳:這裏的這個老爺爺抱的小孩子,在春節的時候我見到他了。我感到慶幸的是,這一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活著。因為在以前,我去過河南這麽多次,往往是說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些感染者,當我第二次,隔了幾個月再去的時候,他們往往不在人間了。所以在那裏的話,如果能碰到這些人,就刻意地多看他幾眼,多跟他待一會兒。那麽現在畫麵上的這兩個人實際上是一個人,左邊是他還沒有發病的時候,他叫周毛,他當時開手扶拖拉機,以前他賣血是為了給自己的四個孩子積攢學費,讓她們去讀書,他有四個女兒。但是當他發病了以後,他的四個孩子不得不全都輟學,到北京,上海,廣東這些地方去打工,給她父親治病。那你可以看到,在他發病之後沒有幾個月,他就已經臥床不起了,他的這種癟下來的雙鰓和他以前的那個狀態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個是他在臨死之前,你可以看到他的這樣一個脊背,渾身上下也是這種皮包骨頭,那時候是在冬天蓋著三床被子,他仍然瑟瑟發抖,因為他身體機能已經降到最低點了,在2002年的12月30號,就是我聖誕節看望他之後的幾天,他就離開了人世,我不知道他的女兒,在他走以後會有什麽樣的選擇?
胡佳:以前最發達的產業,在河南90年代中期的是血製品產業,但是現在最發達產業是這樣~殯葬業。我們看到的上麵兩個是棺材,當地有一個說法叫"抬不動的棺材",因為去世的人太多,所以很多很多的棺材是用新的木料打製成的,新的木料含水量比較高,非常沉重,而且做的也比較粗糙,那麽按照當地的這種習俗的話,應該有16個青年的小夥子來抬這 個棺材,但是問題是現在你在一個村莊,一個自然村裏已經找不到16個完全健康的年輕人了。所以你可以看到上麵的稀疏的狀態,那麽我們管這個叫"抬不動的棺材"。
那我們說到,當年賣血感染艾滋病的這件事情,是需要有責任人來承擔的。我現在從民間來講,我們直指的責任是當年的基層政府,當年基層的衛生部門。我可以說一下這個過程,在過去他們號召黎民百姓賣血的時候,他們的口號是"要想奔小康,就去賣血漿",在村莊裏在牆上刷著"獻血光榮",當然實際上是"賣血光榮"了,像這樣的話非常有號召力。因為在當地農民的年收入,一個四口之家、五口之家,年收入隻有六百到一千元人民幣,但是你賣一次血的話大體上可以收入三十五到四十五塊錢,這對他們來講是相當大的誘惑力。那政府一號召,大家趨之若鶩,現在有數以萬計的人感染上了艾滋病。
當地還有一些官員跟我講的是,艾滋病人不是人是鬼,他當時的心態是說,你作為一個北京人,一個年輕的城市來的人,你為什麽這麽關注艾滋病感染者,你應該躲的他們遠遠的,他想用這句話來刺激我,讓他我厭棄艾滋病感染者。但實際上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是非常非常生氣的,不過我給他們的回應是,如果說你們真正到那些村莊去,看到那些躺在床上的感染者,他們真的是生活在人間的地獄裏。我記得我看望那個周毛,我剛才說到的那個開拖拉機感染者的時候,他躺在那裏,那種眼神渴求地看著我們,和我們的目光在對視,有瞬間的時候,就是說在我的腦海裏靜止下來,我的視角中看到的是我自己,從他的角度看到我自己,一個橫向地看到一個站著的人,他的生命是如此燦爛,而我這邊的話卻是半截入土,而且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道透明的牆,我已經在陰間了他在陽間,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所以真的是 活在人間的地獄裏。
胡佳:那麽大家可能看不清楚這樣一幅(畫麵),它是一個化驗單,這上麵它主要有幾個章,如果你能稍微看清楚的話,比如檢測結果,他說請到河南省衛生防疫站去做進一步的HIV確認,然後在建議裏麵寫著"注意休息,加強營養"。但是門道就在這裏"注意休息,加強營養",所有那邊的感染者都會得到這樣一個報告單,隻要是上麵這裏是寫著這八個字的話,那意味著你在初篩的情況下,你已經測驗出來已經感染上了艾滋病,如果沒有的話,這裏是空白的。但問題在這份報告單的話,將來如果這個感染者死了,有一天國家可以給予賠償了,那麽感染者的家屬,或者說他的孩子拿著這份報告單去起訴或者是什麽,不做任何憑證,因為上麵沒有一個字告訴你,這個人是得了艾滋病的,隻是告訴你"注意休息,加強營養"。
現在看到的這個叫代金券,是給感染者來買基本的藥物的,這裏麵也有問題。第一,這個代金券如果想得到它的話,你首先要把公糧都交齊了,你才可以得到。那現在來講很多的感染者在發病以後的話,他根本沒有勞動能力,他隻能臥床在家,那這樣的情況你上交不了這些東西,你就得不到這樣的代金券,代金券是用來買什麽樣的藥物呢?比如說抗生素,或者治療拉肚子的,退燒的藥物,它不是治療艾滋病的,那這種東西隻能減緩你的症狀,卻無法延緩你的生命。所以實際上當地的感染者應該說大多數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醫療上的保障。這是當地一個診所,還是幸運的地方有這種診所,在上蔡縣,我們可以看到這是在冬天的時候,冬天河南沒有暖氣,裏外的這種門窗都是開著的,外麵有多冷裏麵就有多冷,當時這個環境下的氣溫,室外氣溫大概在2 度左右,室內甚至比它可能更冷。我們可以看到後麵的幾個感染者,他們躺在這個光板床上,他們在這裏打點滴,每天都會有幾十號人到這裏來等待打點滴,接受這種最初的治療,但是真正能進來的隻有幾個人,他們在這裏要待上幾個小時,這麽寒冷的情況下有些人的身體機能非常衰弱,當他做完點滴以後,他也爬不起來了。
那這樣的畫麵你可以看到,裏麵是一些醫療廢物,這些都是當地村民自己在給自己注射。像這樣的村莊,他比剛才那個還不如,因為這樣的村莊遠離大路,他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鄉級衛生院,鄉級衛生院有時候還不給艾滋病人診治,所以他們隻好自己給自己注射,自己給自己吃藥。這是一個普通的感染者的家裏麵的一個角落,我們可以說這裏邊有一個危機,這些注射器都放在這裏,那些小孩子沒有遮攔,他們很可能上來就把這些注射器拿起來,真的是有傳播的可能性。我們現在談到兒童,也是今天我特別想提及的事情。首先說的是艾滋病兒童,這些孩子都是一些本身已經感染艾滋病的,他們往往是母嬰傳播的,也有一些孩子是因為父母溺愛,他出生的時候沒有,但是母乳是可以傳播的,他在母乳的喂養過程中傳播上的。
下麵這幅照片裏的老奶奶,應該說是這個小孩的父母都已經走了,剩下這個孫子也是艾滋病,將來的話像這一戶人家,他的走向就是絕戶。這個小孩子你們看著很小,他像個兩三歲的兒童,但實際上他已經五歲了,他的父母都是艾滋病,為了想給這個孩子找個出路,他們放到縣城裏,想讓好心的人收養他,確實有人把他抱走,但是當知道他是艾滋病的時候,又把他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最後三天,他的父親一直在遠處看著,還是他的父親把他帶回去了。我估計這 個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個小孩子生下來就是艾滋病,他發病之後,你們可以看到小小的孩子在打點滴,有的時候很難找到他的血管,我不知道在他的眼眸中,這個世界是不是就意味著痛苦。在2002年的平安夜的時候我見到過他,在第二年2月15號元宵節那天晚上,他的父母帶他爬到房頂上,看著遠處縣城的元宵節的煙火,然後回到家裏麵幾個小時以後他就去世了,我們當時在想,這個對他而言未必是痛苦,很可能恰恰意味著痛苦的解脫。
胡佳:這個小姑娘叫周金勇,這個照片拍攝的是時候13歲,她的父親死了,姐姐因為艾滋病投井自殺了,哥哥嫂子也是艾滋病,還有小外甥都是艾滋病,隻有她和她的母親還是健康人。她品學兼優,當時在上初一,但家庭裏出了這種情況的話,她要操持家裏,要照顧哥哥嫂子,她就輟學了,給這個艾滋孤兒學前班去當老師,她隻有13歲。我記得那一年去看望她的時候我問過她,我說你如果想當老師的話,我回到北京可以給你寄一些做老師的那種資料,她很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我不想當老師。因為這個小姑娘很乖巧、很可愛,當她這樣回答我的時候,我非常詫異,我問她你想當什麽?她立刻告訴我,她要當醫生。我想這是從她心底裏最迫切的願望,看著那麽多的鄉親們死亡,看著她的哥哥,看著她的那些長輩們,還有一些小夥伴就這麽離去,她心裏麵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挽留住他們的生命。我想她會實現這個願望的,因為 現在我們在幫助她。
這是周金勇的鄰居,也是一個13歲的男孩子,叫張夏一,你們可以仔細看他的胳
膊上,寫著"仇、忍、殺",我百分之百確信他敢殺人,他要殺人。為什麽一個13
歲的孩子有這樣的願望呢,他要殺當年抽他父母血的血頭。他離開學校一兩年的
時間,就已經無心去讀書了,這在當地是非常普遍的,尤其是男孩子離開學校以
後心就散了,他在磚廠做童工,賺一 點點錢養活家用。但是另一方麵的話,他
也跟社會上的閑散人員混在一起,有的時候掙了錢也會去抽煙,去賭。這樣的小
孩在河南不算少數,將來會形成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