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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華: 小說《萬裏橋的秘密 二 妹妹》

(2016-12-01 17:22:05) 下一個

                           二    妹妹

 

我的幼童年時代就在灰不溜溜的色彩中度過,就像養母給我穿的衣服,褲子和鞋子一樣,都是兩位哥哥穿舊的,太小了,洗得發出白光了,隻有搭在肩膀上的兩條稀疏的辮子才有一些女娃娃的柔美色彩。隻到我八歲的那年春節,我生活中的諸多秘密才豁然開朗,一下子讓我明白了我是誰?從哪裏來?

那是1970年的春節前夕,我的家裏從北方那個叫寧夏的地方來了四個與我關係密切相聯的土鱉式的人物,他們就是我的親生父母,我的二哥和我的妹妹。記得當年從上海來的人們都得乘坐大輪船才能達到溫州,從上海來的客船上下來了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們,我的親爸爸,媽媽,二哥和妹妹被養父和大哥接回了家。

少年時期的大哥和二哥像極了,到不是說他們長得一模一樣,而是他們站在一起就立即會明白他們是真正的親兄弟,他們個子一樣高,二哥的臉龐稍圓,眼神更溫和樸實一些,大哥眼睛更大,臉龐瘦一些,但眉毛,眼睛,甚至背影一看就知道他們是親兄弟。

後來大哥把二哥帶去了自己班主任的家,班主任一下也被大哥二哥一起出現驚呆了,問:哪一個才是她的學生? 兩位哥哥跟我們的親父親亦幾乎一模一樣,三位一起出現沒有什麽可以掩飾他們三人是父與兩位兒子,而二哥和妹妹稱呼我的養父母為大爸大媽,我和大哥,堂哥稱呼親生父母二爸二媽。

爸爸媽媽與他們的哥哥嫂子親如一家啊,親到把自己的親兒子和女兒送給了哥哥嫂子當孩子。爸爸媽媽大公無私的高貴品德讓八歲的我沮喪悲哀到了極點,但是誰了解和在乎我的想法呢?

我的五官跟我的母親別無二致,鼻子高而直挺,十分精致,嘴角微翹,有棱有角,眼睛也像媽媽的不大,也不銳利。兩個哥哥和妹妹都是大大的眼睛,非常的銳利,濃濃的眉毛,特別是兩位哥哥的大鼻子,如同外國人,跟爸爸的一樣樣又大又高,筆直筆直的。
 
我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其實全家人都知道,而鄰裏也都知道,因為我家的房子是新中國成立以後政府分配給我的養母的,她是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解放前她一無所有,窮家末路。她的父母在她六歲時就把她許配給了一戶略富裕的人家,九歲過門,在丈夫的家裏當童工,挨打受氣。我的養母12歲出逃,從鄉下跑到了城裏溫州,逃過了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打死或者被餓死的命運。
 
多了不起的舊時代的童養媳,我的養母沒有任何文化,城裏沒有任何關係,她卻活下來了。新中國建立,她和同樣無產階級的我伯父成了國家真正的主人。伯母原本來是結過兩次婚的,但是她不會生育。她就從老家鄉下哥哥家要了一個大我十歲的她侄兒,也是我的哥哥了,他的名字叫雲,跟了我們家姓蔣。這位侄兒兒子並沒有改變親姑媽的命運,她的先前兩位丈夫還是因為需要自己的孩子跟她離婚了。
 
其實我養母和我家的故事,全大院無人不知,家裏人連妹妹都清清楚楚的,她有一個親大哥親姐姐在溫州給她的大爸大媽做孩子,一直蒙裏蒙咚的其實隻有我一個。因為3歲被送走時我還太小,到了溫州膽子依然膽小如兔,被養母罵成傻子加死人,除了獨自暗自哭泣,鄰居們經常流露出對我的萬般同情和可憐,還有就是閃爍其詞的欲言而止,一直讓我覺得自己來曆非常可疑。
 
寧夏我四位親人們突然大駕光臨,隻有我認為是秘密的秘密暴露無疑。我的親生父母和我的二哥及妹妹對我一點也不避諱,真正如同久別的親人,媽媽和爸爸把我看也看不夠,親也親不夠,而我對著突如其來的親人們的熱情高漲完全像一個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的呆瓜。
 
我不知道應該跟他們一樣是互相親熱無比,還是應該躲他們遠遠的才對?我8歲了才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母把我寄養在他們的哥嫂家裏,因為每個月我們家都有從寧夏寄來的錢,糧票有時還有花布,原來那一切都是給我的吖,為什麽不給我的親大哥寄呢?我養母為什麽視我親大哥比親兒子還親,而我卻如同她的童養媳?這些七七八八的複雜關係弄得我越發傻越發呆了,誰也不懂得我,我一樣不懂得自己處在一個什麽情形,我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一周時間寧夏來的四個土鱉親人們很快就令我刮目相看了。我的親媽是一個十足的講道理懂博愛的女性,她的慈愛關懷與我的惡狠狠的養母反差太大了。我那位圓圓臉,大眼睛,濃發長辮子的妹妹在我們親媽媽的懷裏鑽進鑽出,如魚得水。我呆呆得看著她們親熱,幻想著媽媽懷裏的不是妹妹而是我,但是幻想多了,醒過來發現自己有了更多的痛楚。
 
這位妹妹不僅是親媽媽疼她,全家都愛她,從我的養父母親父母到堂哥兩位親哥哥,大家都給她塞錢,她的口袋裏總是有錢,有了錢她就跑出去買零食吃,永遠吃不夠。家裏一出門就是九水八渠的河水河道,我的任務就是把她看住了,不能丟了。找不到她,誰都可以責備我,而大家都不往我的口袋裏塞錢,而且她全身穿的都是新衣褲,腳蹬小皮鞋,而我卻是男生的舊衣褲,我終於明白了,這個妹妹真正是一個多餘的小家夥啊,她奪走了我的一切的一切,而我其實隻比她大了一歲多。
 
我8歲的時候,溫州依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水城水鄉,河水河道眾橫交錯,各式各樣幾百種不同的大橋小橋點綴整個城市,無論春夏秋冬河水蕩漾,清澈見底。記得高中的地理老師曾經說我們溫州是:東方的威尼斯,賽過姑蘇城。我沒有去過威尼斯,但是那時溫州的水美水多的確遠勝於今天的蘇州城。
 
我家那座住了八戶人家的大宅院就緊緊靠著美麗優雅的蟬河。蟬河之上便是由南而北的萬裏橋。據說建於清代,1922年由當地人集資重建。她是一座三孔石橋,全長21 .1米,為溫州同類橋中最長的,也是舊城中橋位最高的古式人行橋。橋南端岸邊就是一個幾百年或者上千年的大榕樹,大榕樹的樹幹中間長了一個大洞洞,孩子們在橋上跑,河邊玩,樹洞裏麵爬進爬出。我們住處的那條巷子就叫萬裏巷。
 
家裏的客人也是我的親人們的到來加劇了我孤獨無依的感覺。兩位親哥哥顯然並不陌生,他們以前一定是在一起生活過的,一見麵就開始結伴而行,東跑西顛,不知去向。多餘的妹妹除了喜歡走巷串街的買小吃,還喜歡大橋小橋上一個人瞎玩瞎逛,經常是明明看到她在路的那一邊,水的那一端,可就是夠不到她,捉不住她。她走不過來,我也走不過去,我隻能蹲在地上哭了起來,而她卻如一條黃河裏的土鯉魚一會兒就遊到了我的眼跟前。
 
看來隻有那一座石橋,萬裏橋才是我的路啊。因為隻要走過萬裏橋,由南而北走過21 .1米,再走上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最愛我的養父了,他就在附近的拖拉機製造廠上班。在那個大宅院裏我處處不如人,在那個家裏誰都不在乎我,我隻有走過那座萬裏橋才能見到摯愛我的養父,找到我的依靠。這一天下午,內心充滿了期待和悲傷的我終於鼓起勇氣跑過了那座無盡的萬裏橋,想不到我那位多餘的妹妹居然不屈不撓地跟上了我。
 
我拚了命地走,又快又急,終於到了廠裏看到了我唯一的親人--我的養父。養父見到我沒有問:"你怎麽來了?你為什麽來了?"卻問我:"你怎麽一個人?你妹妹呢?不是讓你看住你的妹妹嗎?"啊,我覺得自己陷入了冰窟裏,又冷又凍,饑寒交迫,我終於支撐不住了,再一次蹲在地上,委屈,絕望的淚水如同家門前寬寬的蟬河不停地無聲地流。
摯愛我的養父顧不上我的絕望無助,他急匆匆一路跑出去,去找我的妹妹了,我終於徹底清醒了,我才是多餘出來的那一個。養父領著妹妹走進工廠的時候,我依然蹲在原地無聲地哭泣。養父問我:"為什麽哭?"我說:"我冷,我胃疼。"養父說:"那我們回家吧,我可以提前請假,我抱你回家。"我說:"我不回家,我就這裏蹲著,哭。"
 
妹妹問我:"姐姐你是不是餓了?我去給你買好吃的吧?"我搖搖頭,說:"我冷,我想穿你的大衣,可以麽?"妹妹說:"好呀",妹妹就要給我脫大衣,她那件合體的帶帽的大衣明明是從溫州帶走的,我曾經試穿過的,原以為是給我買的,後來不知去向,如今卻發現被寧夏來的土鱉妹妹穿了去。對我一向溫柔體貼的養父生平第一次對我嚴厲了起來,堅決製止了妹妹脫大衣給我穿。養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要你妹妹的大衣。她比你小,她在北方,你在南方,她需要大衣保暖,你不需要大衣。你要起來的話跟我們回家,你不起來自己蹲在這兒,我們走了。"可憐的我啊,原以為走過萬裏橋就是我的依托和目的地了,如今卻是空夢一場,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站起來,走出去,隻能蹲在地上哭。
 
後來我的親生父母和二哥都來了,我的養母和大哥沒有來,堂哥在鄉下老家不知道事情的發生發展。我忽然醒悟到:親生父母和二哥是在乎我的。他們都讓妹妹把大衣送給我,妹妹也確實脫下了大衣,但是最摯愛我的養父堅決不容許我穿,拿起來塞給了媽媽。這一次大衣風波我的鬧騰無果而終,從那以後我得了一種怪病,遇到氣不過的事情,先是胃疼,肚子疼,然後全身發冷發抖直到全身痙攣,大夫說是: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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