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是潘毅教授的朋友,也是我們筆會的老朋友,是我們筆會成立後第一位邀請來的嘉賓。在她來做講座前,我對她進行了電話訪談(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803&postID=1097),其中她說她正在寫一部長篇,把視角投向海外華人的奮鬥史。今天,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她完成了這本書。我為她高興,祝賀她,同時也把從網上看到的書的內容簡介轉貼到這裏,與大家共享。
作 者: 張翎 著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定 價: RMB29.80
轉眼天就涼了下來。金山城裏靠海,天涼也是慢慢地涼起來的,先是從一早一晚兩頭開始,中間依舊是和暖的。漸漸地,兩頭越來越長,把中間吞食了,天就真正冷了。
阿法從家裏帶來的單褲,出門遭風一吹,就仿佛是一層薄紙糊的。伸手捏一把,才知道是穿了褲子的。紅毛搜羅了一件滿是洞眼的破布褂,撕成條子,用粗針縫衲成長片,教阿法拿了裹在腿上 —— 從腳尖一路裹到膝蓋。早上起床一圈一圈地纏上去,晚上睡覺再一圈一圈地拆下來,跟他阿媽麥氏的裹腳布似的,散著一股餿味,卻是和暖了許多。
雖然冷日子難熬,阿法還是盼著日子能再冷一些。夏天阿法和紅毛他們二十幾個鄉人去給人清了幾個月的場 —— 是一片方圓幾十公頃的荒地,由他們砍樹燒草平土,預備著下年蓋大廠房。砍下的樹木堆積如山,主人家懶得搬運,就都送給了清場的工人。眾人拿來燒作了炭,裝成麻袋,挨門挨戶叫賣。天熱時難賣,就等著天寒能賣個好價錢。清場所得的工錢,除了交房租飯錢,阿法一個不剩地寄回了家。阿媽在等著他的錢贖回住宅。典當的期限是一年。阿法的錢得長了腿飛跑,才能趕得上那一年的死限。買田還是很後來的想法,現在阿法連一條田埂也不敢想。現在阿法隻想阿媽能有一片瓦遮頭蓋臉。
阿法白天出去賣炭,晚上回來就睡在闊麥隆街上的春成雜貨鋪裏。闊麥隆街上住的都是唐人,春成雜貨鋪的老板是赤坎人關春成。阿成有一前一後兩間平房,前麵一間賣雜貨,後麵一間鋪了兩張床板,租給十二個人住。一張床板五尺寬,側身蜷腿個挨個橫著躺,正好可以睡下六個人。若有人睡得太死,翻身平躺開來,腳就懸了空,露在床板外頭。若是兩個人同時平躺開來,那就有熱鬧看了。有一天阿法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 是讓人給擠下來的。
阿法和紅毛在春成的鋪子裏已經住了半年了,吃住都包,一個月是十塊洋元。阿法一個才掙二十多塊洋元,原是舍不得,也偷偷打聽過多次,知道那是唐人街最平的屋租了,便隻好作罷。
那日阿法賣完炭,回來比平時晚了些,一瘸一瘸地進了門。阿法從家帶來的布鞋,早已穿漏了底,裏頭墊了兩層厚油布,腳上又裹著布條,鞋就緊了,硌腳。眾人已經吃過飯了,剩了一碗米粥一條醃魚和兩個雞爪在鍋裏。阿法扒了鞋子,坐在床板上湊合著把粥喝了,就來解腳上的布條 —— 卻是解不開。原來腳磨破了,又結了痂,痂黏連在布上,硬扯開了,便一腳是血。
阿成端了一盆溫水過來,叫阿法洗腳。阿法的腳沾一下水,就噝地皺一下眉。阿成說紅番(印第安人)做的皮靴真好,比屁還輕,裏頭不知縫的是什麽鬼毛,暖得像燒了炭,一百年也穿不爛。一袋炭可以換一雙,阿法你這腳過不了金山的冬了。阿法在心裏暗暗算著一袋炭可以賣多少錢,嘴上卻不吱聲。
床板上黑壓壓地坐了一群人,剔牙的剔牙,搓腳皮的搓腳皮,抽煙的抽煙,隻有紅毛枕著一把破胡琴,躺在角落裏,盯著天花板發愣。夏天抵埠的時候,紅毛曾去北邊探過淘金的行情。結果聽說一路到最北的山裏,金都已經淘盡了,連先前扔了的沙屎,都已經被人再淘過了兩三輪。紅毛找不到路子,半路折回了金山城。回來的路上撿到了這把胡琴,當了件寶貝收起來,時不時地拉幾段粵曲小調解悶。
眾人便拿他取笑,說紅毛有人說你在開瑞埠替人淘金,淘著一塊拳頭大的金塊,藏在褲襠裏,連夜逃出山來,有這事嗎?紅毛罵了聲丟你老母,我有拳頭大的金塊還住阿成這鳥屋?眾人說那你娶老婆的排場是怎麽來的?聽說光雞就宰了上百隻哩。紅毛說攢了十來年的錢哩,都省出水來了,還不興宰幾隻雞啊?眾人隻是不信,都擁過來,要脫紅毛的褲子,說讓我們看看你褲襠裏有沒有金塊。紅毛左推右擋,終於殺開一條血路,提著褲子站起來,說阿法你替我寫封信吧,再不寫老婆要跟人跑了。
便有人急急地撚亮了油燈,碾了一硯墨,鋪開紙,將毛筆洗過了遞在阿法手裏。一屋子人裏頭,也隻有阿法念過幾年私塾,認得幾個字墨。眾人的家書,自然都由阿法代筆。阿法接過筆來,在硯台上潤尖了,等候著紅毛開口。紅毛抓頭撓腮了半天,才說了一句 “ 阿媽和龍仔都好嗎? ” 眾人便起哄,說不行不行,怎麽不問老婆好不好?想媽想兒子是假的,誰不知道你最想的是老婆。紅毛也不理睬,隻催阿法快寫。
“ 前次托北村的關九叔帶去的二十元銀票,收到沒有? ”
阿法還沒落筆,紅毛就罵: “ 丟,銀票收著了也不回個字,懶得你腳底生蛆了? ” 阿法說就這樣寫嗎?紅毛說寫,就這樣寫。阿法就笑,說你還是都說完了我再一氣寫,省得你一會兒又變。
紅毛又想了一會兒,才說: “ 我還住阿成家,沒生病。以後寄銀票回去,你給我仔細管著,金山豬仔滿街都是,人多活少,冬天下雪卵都沒得做。你在家看好阿媽和龍仔。你妹六指,不得偷懶,要派她多幹活。 ”
阿法聽了又笑,說六指才多大呀?三歲的孩子能做什麽了不得的事?紅毛呸了一口,說三歲怎麽了?我三歲還跟我阿爸抓過泥鰍呢。你再給我寫:我走前村東濕眼來家裏借過三鬥米,你腳勤一些去催一催。他衰人屋裏卵都沒有一個,真催不回來就等一等,省得他投河吊頸。阿媽的腰疼病,金山有帖好藥,下回有人回去帶過去,你熬給阿媽喝。
阿法問紅毛都說完了嗎?紅毛說完了完了,阿法就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道:
淑德吾妻:
別來無恙?家中各人是否都平安?甚念。前次托北村關九叔帶去的二十元銀票,想必已經收到。我住址依舊,身心皆安,否念。金山天漸寒,謀生不易,寄去銀兩望仔細籌劃,節省開支。母親龍兒和六指,皆煩你殷勤照看。村東濕眼家欠的三鬥米,你不必催。母親腰疾,已尋得良方,不日即托人帶回。遙致冬安!
夫紅毛庚辰年一月十九 於金山城裏
阿法寫完了信,封了口,把筆一扔,掩嘴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哈欠。鋪主阿成端了一碗茶過來,說阿法你提提神,就著筆墨現成,給我也寫一封。我老母的信,我兩個月都沒回了。阿法衣服也不脫,頹然躺倒在床板上,說改天再說吧,我困了。紅毛一邊收拾硯台紙筆,一邊罵丟你老母,識幾個字就端身架呢。紅毛還沒罵完,阿法那頭已經呼呼地睡著了。眾人便歎氣,說也該困了,早上五點就出門,這會才回來,靴子也沒得一雙,腳都爛出骨了。
便撚滅了油燈,都躺下了。卻睡不著,就東一搭西一搭地扯著閑話。有人說番攤(賭館)巷盡裏頭的那家鴉片館前些日子進來一個鬼妹(白人女子),黑衣黑帽黑裙,長得那個標致,把老板嚇了一跳。也說不通話,不知道該怎麽招呼。誰知那鬼妹自己在煙榻上熟門熟路地躺下了,也不用人伺候,對著煙燈,一手托槍,一手拿簽,上泡,團弄,紮眼,抽完了起身就走。第二天還來。天天如此,定點來,抽完一泡就走。聽說有記者跟著,寫了窗戶大的一篇文章,登在金山洋報上呢。眾人就嘖嘖歎奇,說你給打聽個時間,我們也去睇睇,這鬼妹抽大煙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又有人說聽莊口的阿周講,鬆仔的案子前天上庭了,判下罪來,罰了三十大洋,坐監一個月。坐監是要剪辮子的,鬆仔抱著法院的柱子死活不肯走,牙齒都磕掉了一個。眾人嘴裏的那個鬆仔,是新會人,在番攤巷茶樓門前賣煙糖瓜子。早前在街上放炮仗,驚翻了一匹洋番的馬,被人告上了法庭。
便都唏噓起來。就有人問,你說我們大清國的皇上,知不知道我們在金山受的氣?眾人說知道了又管屁用?大清國的法管不了金山的法。再說,就算是皇上知道了,派使者騎馬坐船,幾個月才到金山呢。那鬆仔該剪辮子也早剪完了,哪等得及呢?紅毛說聽阿周講李鴻章李大人請了神人,做了個叫電報的東西,從大清國到金山,幾個時辰就到了。眾人問電報是長腿還是長翅膀的,怎麽比鳥還飛得快呢?紅毛說你們懂個球,那電報比幾十頭鳥加起來都要快。黑暗中隻聽見阿法噗哧地笑了一聲,眾人說阿法你原來沒睡著呀?笑什麽啊,你?阿法卻不做聲。
紅毛就歎氣,說我老婆要是能坐上電報就好了。一屋人裏頭,隻有紅毛還算是半個新郎倌。眾人就取笑,問紅毛你是想那事了吧?從前在家,和你老婆一天做幾回?紅毛隻嘿嘿地笑。逼急了,才說沒數過哩,想做就做唄。荒了這些年了,還不興補一補?眾人來了興致,又問他老婆身上是肉多還是骨頭多?紅毛說丟,肉不多骨頭也不多,就是水多哩。眾人就笑得嘰嘰嘎嘎的。這時睡在阿法身邊的阿林突然驚叫起來: “ 阿法你個衰仔,硬硬地頂我疼呢。 ” 眾人越發笑得前仰後翻的。
紅毛拍了拍床板,說睡了睡了,看這個天明天興許下雪,早起好賣炭呢。眾人便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半晌,又聽見紅毛翻了個身,說大家合夥湊一袋炭,到紅番那裏換雙靴子給阿法。從前叫私塾的先生寫春聯,也是要送雞蛋麻餅的。
眾人都不吱聲,就算是同意了。
阿法大大地睜著眼睛,瞪著一屋的黑暗。看久了,就看出了黑暗原來也是有破綻的。他其實已經很熟悉這些破綻了。比方說壁角的那片黃暈,是老鼠偷米的時候咬透的一個洞。窗戶邊上那片淡淡的白,是擋光用的那條被單又破了一個口子。從那些破綻裏他猜出了外邊是個大月亮夜。他也猜出了有這樣月亮的夜該是怎麽樣的清冷。這是他在金山的第一個冬天,他不知道這樣的冬天還會持續多久。他隻知道河都已結了冰,進山的路也已封凍了,現在捕不了魚,種不了菜,也運不了貨。堆積如山的炭袋已經低矮下去了,如果這樣的冷天再持續十天半月,炭就要賣完了。接下去還有什麽路呢?
他問過紅毛,紅毛說你人細鬼大瞎操心,跟著我就是了,總有活路的。可是阿法知道這回連紅毛也沒有路了,因為他看見紅毛今天早晨把原想寄回家的十五元銀票,又放回了鞋底裏。紅毛在給自己留著退路。
可是阿法沒有退路。阿法身後有阿媽的兩隻爛眼,那爛眼像虎也像狼,咬著阿法的腿肚子。阿法隻能閉著眼睛抵力向前瘋跑。
阿法那是在逃命,逃自己的命。